第十一章魚刺
妖百歲時便有一劫,再往下便是五百、一千、兩千年雷劫,隨著妖活的年歲增長,渡劫的時間間隔也會越長,每一次雷劫來的也會更狠。 男人渡的劫正好是千年雷劫。 雷光吞噬他的血rou,剝走他的法力,只持續了半日的雷劫比五百年前的三天雷劫強上許多。 他本該在這次雷劫中灰飛煙滅,在危難時刻卻是小蛇跑了過來。 從未沾染過血腥的妖是連天道也不算傷的,理所當然的,在小蛇往男人這邊走來的時候,還剩下的三道雷劫成了啞炮,和之前相比就像是放了個屁,崩都沒崩一下那種。 他沒想到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再遇上小蛇,更沒想到小蛇藏在了這座山頭。 兩妖原來相隔那么近——在半月前,男人便搬到了鄰山,為渡劫做準備。 他對妖的氣息感知不敏銳,卻是知道小蛇能夠察覺方圓百里內的氣息的。 自己正正好在小蛇的感知范圍內待了半月,也不曉得這半個月他將小蛇惹得有多煩,而他還不知道這些。 或許小蛇還以為他是故意在隔壁晃悠,也不知道自己暗地里討了多少嫌。 兩妖最后一次相遇的時候距離現在不知道過了多少年。 小蛇看向他的目光由眷戀變得冷漠也是他所能夠算到的。 他親手將小蛇推開,說的話語傷妖,小蛇本該這樣對他,他自己倒是并不覺得后悔。 他是天生的惡妖,生性浪蕩散漫,欲望來了就去獵艷,與妖歡好之后也沒多少糾葛,第一次被妖纏上感覺新奇,被小妖強買強賣也沒生氣。 他做的過分的事情多了去了,小妖不過纏著他,他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 ,任由小妖留在了他的身邊。 卻沒想到小蛇越陷越深,在他與青年對峙過后,本來還能對他展露笑顏,一心纏著他的小蛇卻總是懨懨的模樣,看向他時總要征求他的意見,他知道小蛇這是怕自己惹惱了他,然后他會像對待青年一樣干脆利落的與人斬斷關系。 小蛇的擔心也不是不無道理的。 可是小蛇猜反了,他這妖在世間游蕩,最講究的就是從心,若是與妖相交讓他或者對方覺得難受了,他也會與他斷了關系。 他強行與小蛇解開了契約,將小蛇放回山林,堆砌了滿洞的樹枝是他對小蛇最后的呵護,錦囊中的贈言是他對小蛇說過最溫柔的話語。 他叫他莫念,與他說人界風景那般妙,天下那么多好妖,與其和他在一起受委屈不如另尋個好去處。 他不忍心看小蛇眼圈紅紅的模樣,俏麗的臉頰染了紅,卻是哀怨的,沒有多少活氣。 他沒有選擇答應與小蛇在一起,他不是好妖,給不了小蛇多少愛意。 他親手將小蛇推開了,還在兩妖相遇的時候,怕小蛇仍是一心掛在他的身上,那些傷妖的話語甫一說出口,連他自己都覺得言語太重。 小蛇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無聲落淚的時候他也覺得心被刀割了般的難受。 他曉得自己是喜歡面前的小妖的。 可他們在一起,總歸不會有太好的結果。 被小蛇所救的時候他索性不想再和小蛇扯上關系,那般善良的小妖,就算被他傷了也沒恨過他,甚至前來救他讓他覺得自己更加配不上小妖。 并非身份地位上的不對等,而是感情上的。 先陷入愛河的妖總歸是更卑微些。 或許小蛇會為了自己委屈求全,將就自己也是他不愿看到的。 一如他曾經為了青年想湮滅家族之間的仇恨般,可在青年的家長派人絞殺他的時候他就明白了,委屈自己不如直接切斷兩人的關系,這樣對誰都好受些。 他知曉小蛇是真的忘了他,也知道小蛇救他只是因為他不忍心見到血腥。 他總是太善良,往日在一起時看見街邊乞討的乞丐也要小心的扯著他的袖子,讓他看向那處。 伸出手筆劃著什么,男人看懂了。 他能不能施舍那些乞丐幾兩銀錢,得到肯定回復之后又會笑的眉眼彎彎的模樣和他道謝。 他說不了話,只能在他手上一筆一劃的寫,蔥白的指尖劃過他的掌心,帶了一陣癢意。 他到現在還抱著這顆軟得一塌糊涂的心行走在世間,叫他如何敢去沾染他分毫。 本該是這樣的。 他本來該在小蛇說要救他的時候拒絕小蛇。 ——他從未見過這般強勢的小蛇,救妖的妖說出吃妖的話,卻半點兒都不兇。 不僅不兇,還紅了眼眶,分明是要哭出來的表情,指尖戳在他的傷處,陷進他的rou里,卻是一點都不疼。 小妖用法力在給他療傷。 他不希望自己就此隕落,擔心著他的安危。 目光與小蛇的目光撞上的時候,他似乎讀懂了小蛇的內心。 他是在心疼他。 憐惜他身上的傷處,甚至急得不行了,妖生生平對妖說出威脅的話語。 連天道都不舍得劈的小妖,怎么可能做得出那樣的事。 他往后挪了一點都能讓小妖眼眶泛紅,嗤了一聲都能讓小妖胡思亂想。 他將自己救回去之后還費心的為他碾磨草藥,涂滿他的全身,指尖微微顫抖著,都不太敢用力。 那般惹人憐惜的小妖,居然是被他親手推開的。 他以為自己對小妖的愛只是一時半會兒,不過眨眼間就能忘得干干凈凈,沒想到實際上深入骨髓了。 他還以為自己是原先那個浪蕩子,卻忘了自己在這兩百年間幾乎都未曾與別的妖歡好。 他總覺得缺點什么。 嫌棄狼妖的身體太炙熱,嫌棄蛇妖的身子太冰涼,嫌棄花妖的身子不夠軟,最后在榻間翻滾幾圈,衣裳都沒脫便沒甚趣味的從那些妖的居所走了出來。 他以為自己是在惦念什么,看見了小蛇才明白,原來他是在拿他們與小蛇對比了。 他所謂的風流,原來不過爾爾。 他早就將自己栽了進去,還把自己埋得嚴嚴實實。 那一瞬間,如同醍醐灌頂一般,他終于大徹大悟。 他讓小蛇忘記他,實際上最忘不了小蛇的也是他。 他忍不住便和小蛇回了家,還精蟲上腦的變成人形摟著小蛇睡了一覺,睡著睡著因為人形太消耗妖力又變回妖形。 他是不夠溫柔細致,不夠體貼,更是傻逼一個。 他不知道如何哄妖,寵妖,仗著別人對自己的感情肆意的以為如何如何才是對雙方都好,可他忘記了自己是一個傻逼。 他沒想過小蛇怎么想的,自己執拗的覺得小蛇跟在自己身邊討不到什么好處,頂了天了是他偶爾的愛語。 他將自己的一手好牌打得稀爛,現在幡然醒悟,小蛇不喜歡他了,他對他的心疼與憐惜,不過是建立在他們都是妖之上。 哭得鼻尖紅紅的小蛇打開門的時候,男人還坐在門口。 他是人形的模樣,抱著膝蓋在門口睡著了,腦袋一點一點的,頭上兩只犄角偶爾會撞到身后的門,發出輕微的響動。 小蛇是最容易心軟的,他不曉得人間有句話叫苦rou計,剛剛哭完,衣襟上的淚還未干,就進了屋子將自己的毯子抱出來蓋在男人身上。 男人在夢中囈語一聲,小蛇愣了一下。 他分明聽見男人叫他“小蛇”。 小蛇沒有多想,他早就對男人死心。 曾經的歡好,男人的言語在心中翻滾,最后定格在兩人相見不相認的場景。 逃走的肥兔兒是個不長心眼的。 扭著肥嘟嘟的屁股躲在大樹后面吃草,也沒察覺到身后的響動。 小蛇是動作利落的揪起肥兔兒的耳朵。 肥兔兒:卒。 當然,這也是假的。 不明所以的肥兔兒趴在小蛇身上,口中塞了一把草,樂此不疲的嚼著,小蛇伸出手摸摸肥兔兒的背,不過幾下,還在吃草的肥兔兒就抖了抖身子。 兔子,三秒,懂? 肥兔兒的后腿受了傷,小蛇法力微末,只能用藥草給兔子處理傷口,加以法力輔佐,莫約過了小半天,肥兔兒腿上的傷好全了,肚子也吃飽了,被小蛇放下之后扭著 屁股跳走了。 它又躲在了樹蔭下,就地刨了個洞,到了剛好能夠容納 下它的身子的時候就那么躺了進去。 這是小蛇見過最會偷懶的一只兔子。 別的兔子掘地三尺,而它一個小坑足以。 剛渡劫完的妖最是虛弱。 法力被雷劈走了大半,身子養起來還要幾日。 男人本來是在裝睡,最后真睡著了,又發現自己身上蓋著薄毯。 不用猜都是小蛇幫他蓋上的。 左右望了一眼,輕松就找到了小蛇的身影。 樹蔭下的小蛇蹲在地上,不知道在干什么,男人起身后將薄毯收進了屋中,再走出房門的時候小蛇已經從樹蔭下站了起來,懷中抱著只兔子,笑的明媚。 眉眼彎彎的模樣,很是漂亮。 他低頭看著懷里的兔子,也沒發現不遠處有個人正看著他,抬起頭的時候小蛇的目光和男人的目光相撞,先低下頭的也是小蛇。 他不大會掩蓋自己的情緒,臉上的表情冷下來,男人心里說不上是什么滋味。 他還記得自己在裝失憶,大步走上前,小蛇抱著兔子退了一步,背靠著柳樹的樹干,最后是退無可退。 男人是打定了主意纏著小蛇的。 他本就不是什么好妖,喜歡的事物就算是奪過來也沒覺得哪兒過分。 對待小蛇的時候卻是小心了不知道多少分,臉上裝出呆呆的樣子,走到小蛇面前的時候低下頭,透過小蛇的衣裳看見被掩蓋在衣裳底下的肌膚。 是瓷白的,泛了一點紅,松松垮垮的穿在身上,不知道是穿了多久,洗了多少次了。 小蛇比他矮了一個頭,身形也瘦削的不行,抱著的肥兔兒看起來都比他要肥碩不少,兩只耳朵豎起來,身子往小蛇懷里縮。 它不知道小蛇也幫不了它。 男人雖說剛渡完劫,身上的大妖威壓卻是半分沒減,普通兔兒見了它能被嚇死,小蛇懷里的小兔兒沒嚇得蹬腿已經算是不錯的了。 他站在小蛇身前,裝作不認識小蛇的樣子,對他露出一個笑。 “你叫什么名字?”他故意這么問。 小蛇愣了一下,他以為男人將他錯認成了誰,卻沒想到男人問他的名字。 ……是他誤會了么? 小蛇垂下眼瞼,示意男人伸出手。 如果……他不記得自己,也沒將自己錯認成誰的話,小蛇也愿意將他當做不相熟的妖來看待。 反正過往的情感早就煙消云散,他也已經不再為情所困,男人忘記了誰都好,也都和他無關。 男人的乖乖伸出了手,小蛇一筆一劃的在他手心寫了自己的名字。 在還有最后一筆的時候,男人收回了手,輕笑了聲:“我知道了。” 近乎一模一樣的場景,只是換了個地方,兩人換了個身份。 同樣是互相不認識,小蛇還是怔了怔。 和之前不同的是,男人在這時告訴對他說。 “我還沒有名字呢,既然是你救了我,那我跟著你取一個名字,可以嗎?” 小蛇呆呆的點了點頭,他好像沒有理由拒絕,可又覺得哪里不對。 男人對他的態度算得上平和,說的話也確實沒什么漏洞。 最后想來想去,沒有想出個所以然,又聽男人道。 “你叫魚的話,那我隨你叫‘刺’,這樣組合在一起,就像我們是同骨相出一般。” ……何止是同骨相出,簡直就是赤裸裸的在對小蛇說:你救了我,我就是你的妖了,名字隨你,妖也隨你。 小蛇還是涉世太淺,不曉得他話中有話,聽到他的話也只是點了點頭,手指撥了撥懷中兔兒的爪子,安撫瑟縮的小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