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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告白【劇情】

    溫長默不曉得他今日抽什么瘋,會與自己難得親近,只是這般姿態也太親密了,所以溫長默漫不經心的將韓少臣的手撫落,但表情卻帶著一貫虛偽的淡淡微笑:“本相無礙,勞煩左相你費心了。”

    朝上新舊兩黨旗幟鮮明,新黨自覺是在救國圖存,舊黨是因循守舊,而舊黨卻覺新政是禍國殃民,只是眼見這些年稅收日漸豐盈,戶部上也不至于年底時連朝官的俸祿都發不出的窘迫,才沒了最初的氣焰,而新黨核心之人是溫長默的話,那舊黨旗幟便是與溫長默略大些許,風華正茂的韓少臣。可是新舊兩黨最為根本還是利益之爭,兩人背后站的也是各大世家門閥的博弈,甚至是南北兩地的博弈。便是不為仇,也要在這些年的爭鋒里添些彼此政黨摩擦間的恨事。

    兩個人的年紀比起前朝自是年輕的不可思議,也是武宗復國后,滿朝公卿名儒,泰半對那偽帝三拜九叩過,偽帝焚了舊京出逃時,這些同樣跪在武宗龍椅下滿口阿諛的老臣,是捆了偽帝的子女奉上以求自保。是以流水的皇帝,鐵打的朝廷,墻頭草一般沒骨頭的東西還張嘴大義人倫。平白讓人惡心,武宗當時為保局勢安穩,沒有大開殺戒,卻交待了先帝,一些勾連的世家門閥,必要除之。

    先帝得了文宗的廟號,乃是他文治教化廢了諸多力氣,例如在位時督促各地修建藏書閣來恩澤士子這等仁政不在少數,可他殺心卻比起復國的武宗還要烈上不少,明明元嫡太子,最為名正言順,但繼位后便恩威并施,殺的不見白首老臣,有眼色的也是早已辭官歸鄉了。同時又施恩寒門子弟及其溫長默這等年輕卻頗具才華的干吏。他為政是賞罰分明的嚴格。也是手腕肅殺鐵血。朝野上下便滌蕩一新的干凈。才有得年輕人出頭之日。

    韓少臣眉眼細長,頗似廟中眉眼半垂的神像,或似畫中走下的人物。很有些古韻,他一笑卻也如攏在香霧間,讓人看不透徹:“無礙便好,明日便是老爺子的整壽生辰,他許久未曾見明拙你,若是溫相你這位他平生第一得意弟子不能給我家老爺子拜壽,他定是要生憾的。”

    溫長默又假假和他客套幾句,拿不準韓少臣的心思,難道竟真的只是再三請他必要赴宴,他本就有心前去,畢竟韓老爺子的確對他有恩,他當年愣頭青一個初入官場時韓老爺子沒少對他提點提攜。溫長默壽禮也早備的色色齊全。

    次日他去韓府拜壽時,溫則過跟在他身后,穿著身簇新的貢錦赴宴的華衣,卻引來不少窺視的目光。溫長默前一日便遣人將溫則過從書院接出,對于這個與自己長相相似的侄子,溫長默雖不執著血緣上的親密,可總有幾分責任在。盡管對二伯一家他素來敬而遠之的避諱,可溫則過卻也能細觀心性一二。看看是否可堪造就。

    見少年人在自己面前難掩緊張的局促,溫長默知道自己把祖母以重病之名,將自幼在祖母身側養大的溫則過打發到全然陌生的京都書院,自會引得人心浮動,他便拍拍溫則過的肩膀,引得溫則過身子猛然一顫,才溫聲道:“無需慌張,見了韓翁,只作自家長輩過壽,他素來喜愛你們小孩子的熱鬧,見你也只會歡喜。若是有什么賞賜,直接接了就是。韓家的小公子與你年歲相當,也該是你們少年人一同玩耍,只需守著平日的規矩,也無需十分小心。”

    韓家的小公子自是韓少臣的獨生子,也是十三四歲年紀,不算韓少臣那幾個夭折的兄弟,韓家人口不豐,已是三代單傳,只是這個連著兩代長輩都位列宰輔的小衙內,卻沒有世家子弟生羨。因著韓少臣對這個獨子管教的也過于苛刻,據說曾因韓小公子與幾個族弟家學作賭為戲,被夫子所察后,韓少臣直接尋來了太醫院醫術最佳的一位正骨的太醫,當著那五旬有余的太醫,生生敲斷了獨子的一條腿。

    其后自有好醫好藥伺候,也未留下暗疾,不過這般手段還是狠狠震懾不少紈绔,溫則過在書院內混的風生水起,不過三兩月光景便有了一眾稱兄道弟的狐朋狗友,消息自是靈便,對這個可憐的家伙早有耳聞。面上也不由帶出些許同情和幸災樂禍。但總體仍是一副溫順受教的乖巧。

    溫長默將他那點小心思都看在眼里,才又道:“三思書院日后也不必再去了,那處仍是拘謹了些,沒得那般賣命,在家中修養些幾日,就去國子監吧。”

    溫則過簡直如臨大赦的狂喜,他這些時日被拘在書院內,盡管消息靈通的人知曉他的跟腳待他百般討好奉承,可書院規矩森嚴,怎有半分自在,他還要維持在大伯面前的好印象。只能做出一副刻苦求進的樣子。就是為溫長默派在他身側的人能替他美言幾句。看來果是很有些用處。

    畢竟祖奶奶早對他言明,若是溫長默能過繼他為嗣子,做宰相的兒子要比做繼母眼中釘要強上百倍,那個面慈心苦的繼母同樣是嫡妻,這些年已經連續誕下三子一女,他父親本就因他母親之死對他心生不喜,他在父親眼中早無了立足之地。可是溫長默還無妻無子無女,他的家業,怕是整個溫家滿族也比不過分毫。若是在國子監,且不說能籠絡多少人脈,便是能常常回溫府討好這位伯父,那豈不是早晚有一日,他大伯對他的視為己出,能成族譜上的己出。也是天意讓兩人這般相似。

    他常常怨憤的便是投錯了胎,仿佛他與他親父不該為父子,而是天生的仇家,若他投身在早逝的大伯娘腹中,又何須這樣孜孜以求。還需祖奶奶也為他百般綢繆。

    韓家老爺子其實政務平平,無非次次是站隊站的巧妙,可這便極為不凡了,能令韓家這艘船經過武宗文宗這血雨腥風的兩朝還屹立不倒,韓少臣添身左相也少不得他在身后謀劃,便曉得這是位老而成精的人物。只是他已耳順之年,白發似雪,白眉微垂,但皮膚瑩潤,紅光滿面,愈發像畫冊里的仙翁。尤其笑起眼眸便成細細一線,可見平時順心歡喜。

    他身側站著個半大少年,扣著寶冠,發絲烏黑,皮膚雪白,臉型和韓少臣隱隱相仿,只一雙眼睛,大而無神,顯出股靜默的呆順,像是盆精心裁剪的盆景,用力過猛后,消磨了原有的靈氣。

    既然壽宴上皆是體面人物,又是喜宴,自是賓主盡歡,溫則過與溫長默長相相似,因未長成只算清秀朗俊,但他口齒靈便,哄得韓老爺子賞了他一對紅玉核桃,惹溫長默笑謔道:“果是隔輩親了,當年怎也從師相手里討不出的寶物,竟能隨手賞了這小崽兒。則過,這東西太貴重了些,可是收不得。”

    “哼!你和少臣這兩頭精乖油滑的小狐貍,前些年也沒少從我手中淘換出好東西。讓著小娃安心收著吧,這非是當年那對——老夫可舍不得,這是近些年的新物,只盤養了十年上下。”

    溫長默眼中閃過一絲異色,而眼神落在溫則過手中那對核桃時,卻笑容更深了些,大趙最出名的一對核桃便是忠毅老國公死前送與明宗的愛物,他每每臨戰沉思,皆會閉目盤弄那對核桃,那物多年盤養沾染武將的氣血又浸染了殺氣,仿佛如紅玉般,包漿渾厚豐潤,又因明宗常在接見臣子時所攜,更是意義非凡,明宗大行之后,此物本該陪葬帝陵,卻被新君以睹物思人為名留于禁宮,偽帝為禍時,竟被宮中大貂鐺帶出,從此失傳不見。

    忠毅公是前朝聲名顯赫的大將,只是他史書上最為耀目的還是他有著一位做了太后的女兒以及后來垂簾聽政多年前后且兩個兒子都做了皇帝的嫡親孫女。明宗貴為天子也是他的嫡親外孫。至今瓦子里的戲樓上還有那虎目大將手握一對核桃故作掌兵百萬的沉穩作態。

    韓家的老狐貍給溫則過的見面禮果是重禮,卻更是遞送給他溫長默的是不言而喻的試探。

    唱禮拜壽之后,便是酒宴,溫長默應和著多飲兩杯,也少有人敢和他共飲,他便借故酒污了衣衫,跟著韓家的家丁七繞八繞的到了韓少臣所居的院子。

    他們相識的時候,那時有時徹夜長談,溫長默也曾在此留宿共寢過,未想多年仍是絲毫未改,只是韓少臣的院子外的梅樹,顯然粗壯不少,冬日來必然暗香浮動,溫長默偶發的那取來梅上雪為飲的閑興,也是因韓少臣而起。但那都是舊事。

    入了屋內,這一路行來,溫長默好似回到數十年前,竟有種莫名的恍惚,韓少臣那書房內,椅子上都已斑駁破舊,椅墊都泛白脫色,唯有一方桌案略新了些。看起來也用了不少年。

    韓少臣的怪癖便是過于依戀舊物,甚至執念過度,已經有種心疾如魔的征兆,不過外人卻少有人知,畢竟他在外還要維持宰輔的體面,只能忍著不適裝扮一新。次相也是宰相,至于那位比他再高一級的右相,是位軟和的如面團一樣的人物,全靠左右逢源,也馬上要辭官榮養。自從溫長默做了帝宰后,右相他便化身“好是諾”相公,便是無論何人皆只贊好,無論何事皆只稱是,無論何令皆只應諾。擺設一般。令人啼笑皆非。卻也不敢公然嘲諷。溫長默和韓少臣卻是對此人不可置否,也都按兵不動的等著那個位置的空缺。倒時估計又是一番撕扯。

    現在兩人還能笑盈盈的,韓少臣隨意裹了間破落帶布丁的布袍,與頭上水色潤澤的玉冠格格不入,他親自撿了張屋內還算結實的椅子搬來讓溫長默落座,溫長默也才見到他書桌上攤開的一卷丹青人繪,正是他送來的壽禮其一。

    韓老爺子于畫道賞析浸yin深刻,前世當時有名的畫者皆有私藏雅作,唯獨差了一人,便是明宗,明宗喜擅山水,其中山石草木,皆都栩栩如生,且氣派雄渾,疏能蕩舟奔馬,密則細不透風,很有帝王之風,畫中看不出他是久病之人。心中似藏江山萬里,而他所繪的人物卻寥寥無幾,或是他畫的那人,出于私心,幾乎皆都藏于他陵寢之內,與之共眠。

    這張圖繪是明宗少有流世的一副美人圖,卻是個少年一襲青衫,沿著山間小路拾階而下,身后正是一叢修竹,腳下是雜草野石,那少年清凌凌的眉和眼,好似琉璃剔透,卻也耀目璀璨,畫應不若真人三分,也能看出這位少年的非凡俊美,好似非是真人一般,這是一個落魄世家的敗家子為了求官主動奉上的家傳寶物。溫長默雖是心道若此人是我兒子必要打個好死,只是為此畫卻難得欣喜許久。此番做壽禮也是尋了世間頂級的仿古高手留念一副,仍是將真品送上。

    “老爺子邊上正有一堆徒子徒孫孝敬,吾便正好趁機多看幾眼,不然便再也摸不得啦。”韓少臣輕輕一笑,與溫長默又點評一番,兩個人若不談政事,書房內倒和氣融融。

    只是難免繞到一些舊事身上,溫長默也維持著微笑應承,他愈發不明白韓少臣究竟是何意了,舊黨這些時日意外的沉默,可是這也不會代表兩個人能夠和解。事到如今,已經不是他們本身意愿與否,而是他們身后各自代表的,過于龐大的利益集團。盡管溫長默也有過好似又回到初入官場時輕松。

    溫長默那時品職不高,在編前趙之史。偏偏還是頗被本朝武宗不喜的明宗,他卻最喜這段歷史,因為明宗身體有疾,便是帝王垂拱而治,只有重要場合會出現言定江山。大臣互相制衡,變法維新,一心圖強。當時盛世顯赫,卻因臣君倒懸,為本朝所忌。

    而明宗卻最易拿來說嘴的,還是他的荒唐,在位期間只立了一個貴妃,并未立后。獨寵后宮的凌皇貴妃,竟是他嫡親堂表弟。不過貴妃也在明宗死后主動殉葬,本來朝中不允他陪葬帝陵,更何況合棺同寢,是太皇太后拿出先帝遺詔,先帝遺言懇切,說在位時很少為難過你等變法之事,我死之后唯一的心愿是和心悅之人同眠,難道不可嗎?有些老臣顧念明宗恩情,直接淚流滿面,便也允了明宗遺留給皇貴妃的封號,明瑞皇后。

    只是溫長默和韓少臣相見機會雖多,能這般坐下交談卻是極少。畢竟兩人身側也過多眼睛盯著。便是相見也多是說些政事或是不輕不癢的廢話。夾雜些針鋒相對的默契。

    韓少臣看溫長默的目光,逐漸閃動著一種奇異的,難以言說的古怪,像是攝政王眼中曾出現的熱烈,他突然側面道:“我對明拙你,本有明宗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