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阿僧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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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著紅山走,在殘舊的綠皮車里,那片紅一路從北燒到南。 見過死人后,身上多少沾了些尸氣;我將那發干的,折成幾段的香茅草取出,碾碎后放在鼻尖,草木獨有的香氣仍在,很淡,有些像桉樹與檸檬葉交錯的氣味。 用一只手抓著車盤,另一只手擋在窗沿邊上,風來時將我手中的殘渣卷去,有些擦過我的眼眶,有些不知去向何方。 手腕上仍留著蕭衍生前留下的紅印,他掐得很緊,很深,好像深入骨頭里。生命之中的最后一刻,面對故人的死亡,我只剩下一片漠然。我的呼吸變得很慢,仿佛將我整個人束入在名為“羅縛”的軀殼里,沉下去。 沒有哀痛,沒有惋惜,沒有厭恨,也沒有大仇得報的快感。 什么都沒有。 空的。都是空的。如同死沉的潭水。 只是仰賴著慣性去運作。 慣性之下,人不人,鬼不鬼。 我將車開得很快,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開得這樣快;車內仿佛是靜止的,一切都是安寧的,只有外面飛馳而過的,幾乎看不清的落日余暉與一片斑駁蒼茫的油綠。 在一片陳腐中,我趕去見蝴蝶。最后在跌跌撞撞中,我來到黃銅門前,顫抖著將門打開。 我看見蝴蝶。 他就站在那,傾著腰,肩背往后塌著,肋骨稍稍從皮rou里透出,皮膚白皙,關節處紅粉,一條尾骨彎順下來。他沒有穿上衣,手中提著一件濕透的絲綢襯衫,與他來時穿得一樣。 蝴蝶看見我,稍稍愣了愣,隨即眨了眨眼,那長而濃密的眼睫撲朔著:“我沒有衣服了?!?/br> “你今天去哪了,我等了你一天?!?/br> “我還把衣服洗了,不知道晾在哪?!?/br> “我們什么時候去把我的東西搬過來?!?/br> 他絮絮叨叨地問著,我睜著眼,眼眶莫名有些酸脹。長久靜寂后,我緩慢地開聲:“蕭欠。” “你父親死了?!?/br> 我看見他,愣在原地。 半山洋房的一樓,在遮天蔽日中,一切腐朽發爛,是再盛的天光也照不入的衰敗地方。漆木柜與烏木屏風相生相映,在一片灰樸老舊的顏色里,我望見生命在迅速消亡。 他還是這樣美的,美得薄弱;少年骨血分明的身體浸在蛾黃光里,起伏的皮rou隆起溝壑,被光普后,陰陰白白。 我凝視著蝴蝶,他的面龐在那一瞬變得平靜,帶著我看不懂的神情,在倏忽間笑起。 笑得前所未有的艷麗—— “死老頭,”他柔聲笑罵,“走著急了?!?/br> 有一滴淚落了下來,從我眼角,抑制不住的滾落。 不是哭蕭衍,也不是為了蕭欠。 是為蒼生落下的一滴淚。 是為于閉環中輪回的…… 蕓蕓眾生。 蝴蝶朝我走來,將我擁入懷里,如折翼的小獸:“羅縛,不要哭?!彼诎矒嵛?,卻將額頭埋在我的頸窩,有些溫熱的水涌出,順著我的脖子滑入衣領,浸濕我的皮。 我順著他的脊背,輕輕拍著,最后將他摟緊入我懷中。他身上柔潤的奶香再度傳來,或許是終于有人承住他的苦,他似乎再也忍不住,趴在我肩上放聲痛哭。 哭到最后,只剩低啞的哀鳴。 我站著,撐起他搖搖欲墜的脊梁,他完全依靠在我身上,有那么恍惚的幾個瞬間,我似乎從他身上看見了我的影子。 看見張弱水死時,我的模樣。 那樣脆弱,那樣惶恐,那樣悲哀。 我朝窗外望去,那青石地板,曾躺著張弱水的尸體;綿綢的春雨,我的淚,她的血,融在一起。 那年的春三月,與如今一樣的時節—— 我已經不知苦了。 “我mama是在這里自殺的。”我貼在蝴蝶耳邊溫聲著,“她死那年,我才十四歲。” “她和你父親一樣,很愛很愛……” “他們的小孩?!?/br> 我好像突然明白為什么,我對蕭衍這樣仁慈。我明明可以報復得狠一些,再狠一些。在那懵懂的剎那間,我凝視著蝴蝶,如同回望十三年前的我自己,我驟然明了。 因為我從他身上,看見了張弱水的影子。 因為我從未真正接受過,張弱水是真的…… 離開我了。 我曾固執的守在這個衰亡的門房,固執的留下她走時的模樣,我將她贈予我的物什小心翼翼藏好,一遍遍與人描述起它們的模樣。 她曾讓我別學她,可最后,我成了她。 我終于懂得,原來那是懷念。 用我的一生,在懷念她。 蕭欠環抱我的手臂突然松開,他僵在原地,垂眸看著我。他的眼眶很紅,血色從極為白皙的皮膚中透出,仍含著淚,將落未落;連帶著鼻尖嘴唇都是紅潤的,沾著水,濕濡破碎。 他明明這么美,可我卻只陷入了我的哀傷,一點都分不出來給他。 我抬手抹去他的眼淚,就像擦去十三年前,我的眼淚。我說:“蕭欠?!?/br> “他病得一直很重,只是讓我不要告訴你。” “你的父親……他很愛你?!?/br> 這分明不是我該說的話,可是那天,毫無緣由的淌了出來。 或許這不是說給他聽的,而是給我的母親,張弱水,來自十三年后的回應。 你很愛我。 我知道。 我看著蕭欠的臉色從紅轉青,有什么仿佛死過一遭。地上攤著他洗過的絲綢襯衣,他的呼吸變得尤為微弱,胸膛像是不再躍動;仿佛回到他十九歲那年,尚未被俗世艷欲沾染,尚未耽于聲色犬馬之中。 他干干凈凈地,站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