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徐夏秾的家是一座老房子里微不足道的其中一間。 他呱呱墜地,它歲月崢嶸;他風華正茂,它蒼顏白發。房子的年齡是他的兩倍。 它面色灰暗,顏色斑駁,墻皮剝落處,露出潔白內里。墻上有個地方,墻皮掉得很規律,看起來像世界地圖上一長條的馬來群島。往天花板上看,裂紋如山脈,從頭頂蜿蜒到墻根,裂縫處墻皮鼓起,鮮活生動如人暴起時的青筋,似乎立刻就要破體而出。 裂縫不少,南方多雨,每逢下雨,徐夏秾一旦靠墻睡,就會被從屋頂裂縫里滲下來的雨滴滴到。 徐夏秾家有長年累月被油煙熏黑的墻,他的獎狀和各種幼兒啟蒙的墻貼貼在墻上撕下來后留下的發黑膠帶痕跡,他上幼兒園時自己拿蠟筆在墻上畫出的火柴人,自己給自己量身高而在墻上拿筆劃出的厘米刻度,被蟲蛀的沙發和門,前幾年躺在沙發上能聽到蟲子蠶食木頭的聲音,木門附近的墻體被徐夏秾他爸喝醉時砸壞,因為他們不肯放他進門——那里有一陣是很難堪地敞開了一個漏風的大洞,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摸到門里的鎖頭,后來即使用水泥補上了,也毫無掩飾,太赤裸裸,醒目得像一塊傷疤。 蟑螂是常客,徐夏秾也從不忌諱老鼠。在樓下,在大院門口,肥碩如他小臂的灰黑長毛老鼠常常大搖大擺出現,他總是會停下他的電動車——這種時候,殺生既沒必要,也無好處。 他騎車是這樣,卻難保哪只不幸鼠類命喪私家車輪胎下,這種場景也是經常有的。 死了的老鼠一定是被壓扁的,內臟溢出,和灰黑毛發混合在一起,在烈日高溫下曝曬,腐臭味沖鼻,徐夏秾屏息路過,卻躲不過撲著死老鼠的蒼蠅嗡嗡巨響。那聲音其實像水閘開放時,江水的滔滔涌流聲。 條件如此,徐夏秾很難想象向覺非這樣的人為什么偏偏選擇這樣一個地方落腳,他明明有更好的選擇。徐夏秾一邊想,一邊繞開一只腐臭的死老鼠。 人已經走到坡下,徐夏秾卻突然想起什么,回頭看了一眼,坡上空空蕩蕩,沒有一輛車停在這里。 徐夏秾步子停了一停,看了路邊那棟最顯眼的房子一眼,又接著走出去,去找黃浩波,他的朋友。 夏天日頭毒辣,他們約在了一家奶茶店,看上了那里的空調清涼。 奶茶店里人聲喧鬧,有人起哄、打牌、抽煙。 徐夏秾點好奶茶,坐下來,把手機扔桌面上,用骨節分明的手點點桌子,不客氣問:“叫你爹出來什么事?又是你的愛恨情愁?” 懶得理他那句調侃,黃浩波手里捂著冰涼的奶茶,喜形于色:“她家人終于同意我們在一起了。” 徐夏秾沒有說話,露了個笑,模棱兩可,嘴動了動,想說什么,最終還是說:“那恭喜咯。” 黃浩波和他女朋友,一個是本地有名的商人家庭,另一個卻來自珠河鎮轄下的農村。徐夏秾其實并不看好這段坎坷的戀情。 這時奶茶店員把他點的奶茶端了上來,徐夏秾稍稍移開面前的手機,對店員點了點頭以示感謝,猶豫了下,一語雙關地暗示:“你們要走的路還很長。好好走下去吧。” 黃浩波此時春風得意,眉毛都挑得比天還高,似乎只聽到了后半句:“那是一定,你等著吧,到時一定請你喝喜酒!” 徐夏秾一笑:“你記著。我一定給我的好大兒包個大紅包。” 黃浩波笑著捶他肩膀一拳:“給老子爬。” 兩人期間又聊了些別的事,臨了黃浩波拿出一大袋荔枝,說這是他老家門前那棵荔枝樹結的果,他們家吃不了那么多,他媽死活讓他拿一些分給徐夏秾。 徐夏秾笑笑,不客氣地拿了回去。 他路過坡下那棟格格不入的房子時,鬼使神差地走進了柵欄里,抬起手,手指屈起,瑩白的手指頓了頓,才又輕又慢地敲了敲門。 徐夏秾心提起來,高懸空中,一秒、兩秒、三秒,沒有聽到回應。他像失落,又像松了口氣,剛想當作無事發生,轉身走人,卻被某個不速之客嚇了一跳。 此時天陰,微風吹起一片樹葉,打著旋落在兩人中間。 那位不速之客倚著他家的柵欄慢吞吞問道:“徐先生有何貴干?” 這其實是他們正式意義上的首次相見。 向覺非身形頎長,比例優良,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薄而紅潤的唇下長了顆黑色小痣,不累贅,反而平添風情。他皮膚白得透明,徐夏秾甚至能看清他額角處的一根藍紫色的血管。 徐夏秾想了想,舉了下手中提著的塑料袋,說:“今天朋友送了我不少荔枝,路過你家,想看看你在不在,順便送一些給你嘗嘗。” 向覺非一笑,路過徐夏秾,把鑰匙插進門里一扭,這才轉頭對徐夏秾說:“卻之不恭。天氣熱,徐先生不妨進來喝杯水。” 徐夏秾本想婉拒,話到嘴邊又咽下,順水推舟地跟在向覺非后面。 在玄關處有幾雙鞋,徐夏秾把東西暫時放下,彎腰換上了其中一雙,他眼神掃過屋內裝潢,拘謹地蜷了蜷腳趾。 房子很大,徐夏秾能看出裝修很貴。 向覺非指了下沙發,招呼他:“坐。”徐夏秾這才坐下。 向覺非從冰箱里拿出一個壺,給他倒了杯水果茶,放在徐夏秾面前。 徐夏秾呆坐了會,才拿起水杯喝了一口。 向覺非開口寒暄:“我見徐先生一表人才,不知在哪高就?” 徐夏秾把水杯放下,這才道:“高就談不上。大學畢業后暫時沒找到工作,幫家里的店打打下手,現在說是無業游民還差不多。” 向覺非這回帶了點笑意:“那真是很巧。我初來乍到,對珠河鎮的風土人情很有興趣,不知徐先生肯不肯賞不賞臉做我的導游?不會太久,就一兩個月。” 頓了頓,他補充道:“不會讓徐先生白跑,會有辛苦費。” 徐夏秾心里盤算一番,答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