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里是徐夏秾生活了二十幾年的地方。 珠河鎮,一個沿海的小地方,地廣人稀,與世隔絕得像一百萬年也不會有外人到來。 珠河鎮的夏天晝長夜短,徐夏秾今天在昏暗的臥室待了半天,走出來才發現陽光熾盛。天空無蔽,太陽熱烈,秋風颯爽,葉片透明,脈絡清晰,像展翅欲撲向天空的蝶翼。 徐夏秾以前看過一本書,男主角能在一瞬聽見二十種聲音。他伸伸懶腰,擔了把小板凳坐在自家陽臺上,嘗試著復制男主角的壯舉。 此時他耳聞塑料袋清脆作響,葉片搖晃起來則要沙一些,遠處有鞭炮,風受阻剮擦,陽光烤在大地上,地上的沙子是孜然,人人都為魚rou。 在他聽到的二十種聲音里,顯然也包括樓下幾位大媽呼兒喚女、家長里短的雞毛蒜皮,其中一件即是關于他們坡下那位新鄰居。 徐夏秾住的地方在一個高坡上,順坡而上,能看到一片面積頗廣的院子,一半是高低不平的水泥地,一半是菜地,把這片院子圍起來的是有四五棟上世紀建的房子,每棟房子有三到五樓,徐夏秾家住的就是其中一間房子。 而坡下則是一條通向大路的小路,小路兩邊都有人家居住,但與坡上不同,坡下的房子都是獨棟式,一棟房子一戶人家。幾位大媽討論得熱火朝天的就是其中一棟樓的主人。 那棟樓與旁邊破敗、灰暗的房子截然不同,它整體呈象牙白,窗臺和陽臺扶手是蟹殼青,上下樓層銜接處雕花精致,門前那一小塊地卻被柵欄圍起來,花木扶疏,藤蔓蛇形纏繞,把一朵花伸出了柵欄外,明亮又活潑。 這棟樓是最近才修繕成了如今這個模樣,而這棟樓的主人剛來就引起熱議的原因是其浩浩蕩蕩地招來一大批陌生人,那棟樓門前太窄,容不下什么私家車輛,于是這些車主就把車都拋在離小樓四五步遠的坡上。坡雖然不小,容得下這么多車輛,卻不是停車的地方,坡上的人上上下下也不得不注意,免得剮蹭到車,因此多少感覺到不便。 徐夏秾聽大媽們說到這事,眉頭皺了一皺,同樣覺得很麻煩。 他也無心再聽下去,把椅子搬回家里,收拾收拾準備做飯。 飯后,徐夏秾在天臺上站了會,風把他稍顯寬松的白色襯衫吹得搖擺,額前碎發也不住飄搖,他插著兜,看云氣輕淡,只在天邊角落成型,這一片云是玫瑰金,那一片周圍是橘黃,中間是暖紅。今晚月亮頗圓,像在青青藍藍的天空上戳了個瑩白的印。 徐夏秾心情不錯,吹了聲悠揚的口哨,卻忽然聽到遠處的天臺傳來了響動。他順勢望去,偌大的天臺上,正中央擺著一個孤零零的椅子,椅子的朝向不偏不倚,正對著徐夏秾,上面卻空無一人。徐夏秾皺皺眉。 那里正好是今天被熱議的那棟房子。 正在這時,樓下傳來了徐夏秾mama的聲音:“秾秾,待會你散步記得丟垃圾。” 徐夏秾應了一聲,把心思拋在腦后,轉身下樓。 走到坡下,路過那棟房子時,徐夏秾鬼使神差地抬頭看了一眼。 彼時天色還沒完全暗下來,徐夏秾借著殘光隱隱約約看到了窗簾,沒有風,窗簾也沒有戲劇性地無風自動,一切平靜,徐夏秾心里卻朦朦朧朧地還是覺得不滿意,為這窗簾竟不配合他的遐想。 遠處一聲狗吠劃破寂靜,徐夏秾回神,暗暗好笑,轉身走進逐漸深沉的夜里。 他身后的小樓上,一雙眼睛在看著他的背影。 夜色深沉又溫柔,路燈暗黃,倒映在搖晃的江波里。 徐夏秾晚上一向很喜歡出去逛逛,偶爾買點東西吃,但常常是什么也不買,就騎著電動車,或者走著路,漫無目的地飄在這座小城里,像一個游魂。 鳴笛聲四處響起,車燈一盞一盞地打過他身上又很快路過。他很享受在路上的感覺,把大腦放空,把身體交給本能,順著寬闊的路走,一定能抵達天邊。 他一直走到看見高速路的牌子,然后才像是被阻擋,又像是驚醒,折返回去。徐夏秾走到坡下,離家咫尺,卻心不甘情不愿,總是不想太早回去,多享受 一會和黑暗共舞的時光。 這條小路沒有路燈,但凡出現了光,不是短暫進出的小車,就是小路旁邊的人家點起一點微弱的燈光供自家照明用。徐夏秾糾結了會,索性不動,找了個沒有燈的人家停下不走,從褲兜里掏出打火機和一包煙,捻了一根出來,叼在唇邊,徐徐點燃。煙霧繚繞,模糊了徐夏秾的面孔。 在徐夏秾吞云吐霧時,一道懶洋洋的聲音傳來。 “喂,你是預備在我家縱火嗎?” 徐夏秾順著聲音抬頭去看,一個人影倚在窗臺上,探出了半邊身子,月光清亮,撒在那人面孔上,勾勒出無邊靜謐美好。 徐夏秾扔掉煙蒂,用腳尖碾滅,這才道:“不好意思,我以為這里沒人。” 說話間,他嘴中還有白霧噴出。 這是事實。這棟格格不入的房子明明有人在家,卻一盞燈都沒亮起。 樓上傳來一聲哼笑,兩人之間出現短暫的沉默。 徐夏秾雖還不想回家,也不得不琢磨起告辭脫身的話術。 他正想開口,卻聽見樓上那人問:“上來坐會?” 徐夏秾略作沉吟,就答應下來。 樓上那人下來給他開了門,卻并沒有開燈。兩人摸黑上樓,心照不宣地默默無言,一路走到了天臺上。 天臺處,月冷風清,云搖影動,花葉顫抖。 清光流瀉一地,徐夏秾這才看見邀他上樓那人的風姿清貴,白膚長睫,鼻如懸膽,唇似花瓣,黑色長發被挽在腦后,偶爾一兩縷隨風而動,更顯得絕世獨立,仿佛下一秒就要羽化登仙。 月下看美人,別有一番風味。徐夏秾靜靜欣賞了一小會,便禮貌地移開了目光,隨主人搬來椅子坐下。 又是一陣無言,徐夏秾見兩人枯坐無聊,便問:“要喝啤酒嗎?”稍稍回想了下這房子不菲的裝潢,補充道:“很便宜的那種。 那人一頓,然后頷首:“嗯。” 徐夏秾就下樓,走出小路,去大路邊的一個小賣部買了兩提本地產的成江啤酒,二十四罐。他回來后拿了一罐遞給屋主,自己打開了一罐,喝了一口,冰冰涼涼,舒服得喟嘆一聲。 酒一把嘴打開,說話就容易得多,徐夏秾順口問:“還沒請教貴姓?我姓徐,住在坡上。” 對方卻很直接:“向覺非。方向的向,覺得的覺,非常的非。” 徐夏秾道:“覺今是而昨非。”頓了頓,他見對方不置可否,又繼續道:“我叫徐夏秾,夏天的夏,禾字旁的秾。” 兩人又陷入無言,各自一罐一罐地喝著啤酒。 不知道是喝到幾罐,徐夏秾突然說了句:“來你家的那些人,車子老是停在我們坡上,麻煩得很。”這本來是很正常的話,徐夏秾卻被嚇了一跳,可能是喝酒糊了嗓子,他嗓音含糊,咬字不清,說出來竟然像撒嬌。 向覺非笑了一聲,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