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伍、驚夢
六道是津門城外極好的消夏處。 這兒距離東隨門有數里之遙,水平,河面相當寬闊,沿河蘆葦柳樹、荷塘魚介很多,且有兩方廟宇點綴其間,故景致格外瀟灑雅靜。 由隨門上船,每人不過大個錢二三十枚,約合現大洋一角,即可承包一日的消暑時光,船上且有唱曲說書之人;闊人則自包一船,帶家眷或妓女優伶之類。待至六道,飲食玩樂亦很方便,有飯館、茶館、飯鋪、飯攤甚多,雜耍、唱曲、戲法等更不必說。 倒是闊人窮人都可享受此處,因此每逢夏來,游人頗多。 就在虞辭暮前去一飯鋪時刻,秦枝和即在這如織人煙里倏地瞥見了千離。 教他怎么也不敢想,這人竟會在這里重又出現。 他原是以為千離仍在帝京,同南秦一道。 他身邊那位眉目秀潔的小廝模樣的少年卻是眼生得很。 “小離……”腳步聽著心的使喚,引秦枝和入了那片人群。 “老爺可是喜好綠豆湯?”清秋看千離手里掂著把清新的綠豆,好奇生出些許疑問來。 “嗯,”千離散下綠豆,教糧棚的老板秤上幾兩來,“莊園里可是有冰桶?” “有的,有的!”到底還是在天真的年紀,清秋的雙眼冒出光來,一時竟忘了身份,大起膽來提議,“要不也買些酸梅、香瓜鎮著罷?” “好。”千離給了錢去,接過綠豆。 “老爺,”清秋知曉千老爺一向很好說話,于是拎過綠豆纏起他來,“奶酪、西瓜也可以么?” “可以。” “老爺可真真好呢!那邊果鋪……” 清秋在一旁說得起興,千離卻突然失了神—— 他的衣袖忽被人扯住。 而那人正是秦枝和。 “小離。”許久不見,他剪了短發,面色不大好,但還是看來親近。 袖子被放開的下一秒,千離卻是措手不及,被他擁得緊。 “……阿和。”他想著說些什么,卻終是開了口,無言以對。 只手臂附在他背上拍了拍,眼里落下淚星來。 “你近來如何?” “說來長了,不過阿爹與我來津門后,現今一切安好。” “老爺,”心善的老爺好容易見到位故人,清秋便不甚好意思打擾,于是借機找個話頭準備脫開,“要不我去別處候你……” “無妨,”只見得千離搖頭,聲氣溫和的,“且跟我們一處罷,更況就要吃中飯了。” “……好。”清秋沒法,乖乖跟著,卻也聽兩人道得津津有味。 “方說是阿爹與你一處的,阿爹呢?”千離回身憶起這事來。 “走,”秦枝和眼梢上染了笑,拉起他就道,“我且帶你找他去。” 虞辭暮好容易候到那飯棚里空了坐,點下菜了卻是找不見秦枝和的人影。 經歷了上次的教訓,他甚有些心亂,等在這附近轉了一圈,卻是看見遠處的秦枝和朝這兒來了。 手邊還拉了個人。 待看清那人的樣貌,倒是笑得舒心起來了。 好小子。 “暮哥!” 秦枝和遠遠見了在飯棚外張望的虞辭暮便高興地揮起手來。 直到了幾人走來面前,虞辭暮又拍了下秦枝和的肩頭,不經意念叨出聲,“好小子。” “見過阿爹……” 無論在那兒,千離是永久無法忘了禮數的。清秋見狀,有些沒摸著頭腦,正要思量著行禮,秦枝和卻是立時將他們都打斷了。 “行禮自后都不必了,且同和兒一般,喚我暮哥罷,”末了他又看了眼清秋,不假思索加了句。 “你也是。” “不介意就在此處吃罷,我點了兩樣。” 低檔的飯棚里所賣的,無非幾樣家常菜。 虞辭暮領幾人于空位坐下,又招呼來跑堂的,示意千離,“你不妨再加幾樣。” “那就再添個燒雞和排骨罷,還有酸梅湯。”千離注意到清秋眼里愈來愈亮的光,不住笑了,點點他,“這孩子家也是姑蘇的,那些他也很愛吃。” 虞辭暮和秦枝和聽罷會心笑了,倒是清秋反又不好意思起來。 吃罷了中飯,幾人又同行了陣,便于隨門處分了手。 “得閑我們便去看你。”虞辭暮心知秦枝和在想什么,便替他開了口。 “好,”千離招呼了輛洋車,教手里拎滿東西的清秋先坐上去,“那就在此暫別了。” “保重呵。” “保重。” “琉璃和景泰藍的怎么不用?” 堂屋的八仙桌前置了一木制冰桶,打開蓋,里面卻是滿目琳瑯,鎮著西瓜、綠豆湯、奶酪、香瓜和酸梅湯。桌上整齊安放好兩個小彩花碗。 “阿……”面對南秦出聲質問,清秋只得撓撓下巴,如實答道,“是千老爺執意要用木制的,說他從前也這般用的……” 拿起桌上的一只小彩花碗,南秦慢慢盛了碗綠豆湯,細嘗了嘗。 冰糖熬的,清爽而不甜膩。 很干凈的味道。 喝盡了綠豆湯,他放下碗來。 “那便用著罷,明日再添幾個同樣的。” “……是。” 自堂屋步至樓上的書房,南秦只看見書桌上除了幾本攤著的外文書外,就剩下潦草的筆墨和幾個揉得皺皺巴巴的紙團。 他不覺將紙團悉數攤開,卻發現這些紙上無一例外都只書著工整的二字—— 南秦。 他不忍笑了,放下紙張,低頭又瞥見一旁熄滅了的壁爐,爐灰邊上也有兩張快燒盡的紙,揀來一看,依稀可辨出上面的內容。 仍只有那二字。 南秦笑得更厲害了,無聲無息,嘴角卻眼看著要彎去悄悄紅透了的耳尖。 他于是當即扔下紙,匆匆就往隔壁的房間去。 輕捏著步子打開房門,遠遠看見的床上那人的模樣卻教南秦的心慌了一拍。 他快了些步走到床邊,清秋就小步挪著跟在他身后。 “他這是怎么了?”南秦的聲音緊促了些。 他想要安撫床上的人兒,卻又不知如何下手。 千離的身子一陣陣的發抖,額上軀干皆滲著細細密密的冷汗,口里也模糊不清地念著什么,連聲音都是黏連在一塊的。 “回老爺,是自打入夏以來才有的狀況。” 提起這個,清秋更是一個頭兩個大,但只能實話實說,“清秋早先教醫生查過,千老爺的身子卻是太差了些,似乎一直不曾調理回來的。 “只是一直沒有更近一步惡化的狀況,千老爺自己也道是無甚大礙的……” 受了帝京的影響,津門似乎也只剩下兩樣季候。自冬末交了夏初,千離的身體反倒是不似從前。 清秋還在頭疼,那邊南秦已忙活開來,他自盥洗室內拿來個干凈的盆子和毛巾,將廚房里剩下的溫熱的水倒盡,“清秋,再去燒點熱水。” “是!”清秋接了水壺,走出房門的步子也略略快了點。 南秦坐在床邊,將睡夢中呢喃的千離衣物剝盡了,用毛巾蘸了熱水給他一點點擦拭身子,想來會好受些。 其中無意間碰到他的皮膚,才知這人是白玉似的冰涼。 似是全身的細胞得了梢舒緩,南秦聽得千離的念白聲清晰了些。 “南秦……” 卻是還在叫他的名姓。 南秦的笑忽變得苦澀了。 值得嗎? 值得罷。 不值得。 懷里的人兒低低囔了句,頭又別過去,卻是埋到了南秦的身上。 南秦看了眼他埋首于自己身上的部位,一時腦內什么狡辯都散得煙似的干凈,于是邊壓著心里的邪火躁動,忙把人兒整又翻了個個兒。 沒擦多久,難受中的千離又動了幾下,身子仍抖著。 南秦盡量撫平他不穩的心緒,同時喑啞下來的嗓音里又頗帶著無奈。 “乖一些好不好?” 奇異的,千離又翻了個身,卻不再動了。 南秦彎下身,一手捧起對方的下巴,給他擦脖頸肩頭。 沒擦兩下,他捧著的那只手里卻注了濕漉的水。 他抬眼一看,卻是瞳孔直直定住了。 兩行清淚自千離的眼角淌下。 “老爺,不是夢里罷?” 南秦第一次見他笑得這樣難看。 直像個狠狠受了委曲的孩子。 當再昏睡過去復又醒來,千離才敢肯定一些自己并非在夢中。 原來南秦是罹了難而又得幸脫險的。 那日最后一戰,炮彈直直沖過來,他的大腦沒得反應,身體卻是本能地躲避。 托了應變及時的身子,他方才僥幸留了這命,只左臂處受了點微傷罷了。 雖褪了個殘缺的殼,金蟬卻是順利脫了身的。 畢竟這場仗,他們是必輸的。 后加派了人順利將剩下的兵士撤離,副官卻是至今仍在怨他惹得自己心驚而意難平。 “真的已經無事了。”南秦任千離檢查他早好全了的傷勢,有些好笑。 待那人坐好了不知該說些什么時,他卻是一股子壓上來,“到我了罷?” “阿?”千離單薄的背脊抵在墻上,無處可退。 南秦見他的臉紅得不似以往時的病弱,笑得越發厲害,也越發柔軟。 “我可吻你的額頭么?” 教他如何也曾不料的,千離卻是向前送了些身子,稍靦腆地親了下他的一側臉頰,兀自笑了。又附著對方的左耳,加了句。 為濕熱擦拭過的嗓音溫軟,沾了些情欲上來。 “想要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