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肆、沖厥
北線的戰爭爆發到一周后,西路原屬灃部的第二十三師突然倒戈,以致守軍大敗,再次牽累東路。但南秦全師以奇謀算計而退至孤流,因此得以保存大半實力。 當最后一支軍隊進駐完畢后,津門城中的居民已經被遣散得差不多了。 其時敵軍也源源而至,自隴山關到津門這一線上,不知不覺拉起了密集而難眼見的戰線。 一路騎兵從鐵路橋下穿行而過,時間已近黎明,地平線上一片艷紅,光色泛白的太陽透過煙霧繚繞的樹梢籠著大地,照出的事物卻是赤紅如血,整個壓抑著的世間都被籠罩在一片古怪的光芒之中。 微暗的光中充斥著嘈雜的噪聲,各種喧聲交錯,震耳欲聾。地上時時有陣陣耀眼的煙火噴泄而出,朝著漸次微亮的晨曦升騰而起,先是向上飄蕩,在空中回旋,接著碎裂成流星似的片瓦,熾烈的白光閃現,很快便消失不見。 起火的房屋,燃燒的鐵路,冒煙的平地,處處夾雜著微光和煙霧,焦黑的大塊地上火焰四起,遠望去便是無數的支離破碎。 煙柱在灰暗的戰地上林立,破曉之際,煙柱遂亮作了火柱,殷紅如血。 空氣中密集著的子彈以橫掃一切的姿態,飛速沖向兩軍陣營。步兵和騎兵奔波在前線,炮手各自站在一字排開的大炮處忙碌不止,彈藥車的停靠由原來的井然有序已變得散亂,有幾輛邊緣的已被炸成無數冷卻完全的碎片,徒留一片死寂。 “弟兄們沖啊!” “一個字,拚就是了!” “拚著命干!” 殺伐聲自一個時辰前戰斗打響起就再沒斷過,南秦放下手里的望遠鏡,走出營棚。 “大人,最新的消息。”副官從防線外匆匆趕來,當即附在他耳處,有些緩慢地道了自己收到的情報,帶著些絲的痛苦。 “射擊自前線退卻的任何兵士?”南秦挑了點眉,身上自帶的凜冽氣息此刻全然張揚起來,他笑出來。 “恕不領命。” 因受到地域觀念的束縛和將領人身關系的影響,軍人的離心力都要比向心力強。 更況南秦這天性就剛烈肆意、永不會屈從的強弩。 他將此刻的時局看得甚清。 不似哥哥憑仕途步步高升,接續的父親的事務、作為“地方黷武者”存在的他,在往昔的政權機構日趨脆弱、就要被沖垮的情況下,待盡了軍人的義務,他不惜背負千古的罵名也要身退,而去往別的方向活動。 這無謂的犧牲是不值得做的,所有參與了這場戰斗的人都是如此。 沒有天生就當為了戰爭而死的人。 更況他現在有了使盡千方百計也要保全的人。 “我娘嗜賭成性,好嫖娼,又吸鴉片。待我爹走了,她也將家里的錢財用得所剩無幾。”那天在人聲嘩動的天橋,只聽得那人于車上這樣輕聲道。 他略略變了虛弱的身子半躺在南秦懷里,將自己的過去點滴和盤托出。 “她嫖娼常去的是枳青旁邊的一家,后來認識了阿爹,就將我賣與了枳青樓換錢來,繼續賭她的去。” “后來?她后來便是暴斃了,說是在某家堂子里。而我那時早與她再無瓜葛,只一直待在枳青了。” 南秦感到那人是自始至終都極無助無力的,于是不禁全力要保他周全。 那日在枳青一別,沒有告訴千離他愛他,想是他的錯了。 他突覺有些后悔了。 炮聲此起彼伏,數架機關槍砰砰作響,不曾靜下,起步槍也噼啪噴火個不停。 呼嘯著過去的風聲將這一切動響在南秦耳邊霎時抹息,他的目光變了更為清晰篤定。 困頓之下,他腦中也在清醒計算著最后的對策線路。 因為他不能退卻。 突然周圍的樹木開始震顫,漫天紅光映照下,眼里層疊的哀鴻遍野就顯得分外黝黑而渺小。 “大人!”只見一束冒著怪異火焰的光線,將半空中翻滾的灰云徹底劈開,瞬間照亮半邊混沌的云團。副官暗道不妙,急急轉頭去向南秦。 腳下的地面劇烈顫抖,隨著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蒸汽、泥漿、血rou和金屬碎片紛紛直沖云霄,在空氣中回蕩。 爆炸聲恍如雷暴跳閃似的在頭頂炸開,那顆炸彈當即墜落在左邊一處已然發黑的彈坑邊上,濃煙彌漫,漆作一團,夾著赤色火光,升入天空,在東邊原本露了些青色的樹梢上投下深邃的暗影。 緊接著又是幾多炸彈自空中星火似的飛來,不計其數的流彈也在左右颼颼橫飛。 “你現教炮兵再回去最遠程的幾發,而后便收了陣型罷,”南秦抬手示意教他鎮定,自營棚里取出柄擦拭得蹭亮的機槍來,順帶安排下一刻的部署,“帶剩下的人撤離。” 不等副官抬眼看他,他已笑得自若,“我領八排負責斷后。” “大人不可……”那一身戎裝的男人的身影倏地拉長了,副官當即想要反對他,他卻是走遠了。 他正急急要追過去阻攔,整個世界卻忽地爆炸了。 似乎若有所覺,南秦的動作也并未放緩,但待一道炫目的強光閃過,他的身體卻仿佛陡然被拋起,雙耳像聾了一樣轟鳴不止,只能依稀聽到殘余的槍火淋漓的聲響。 當肩膀重重地撞在實地上,大量積聚起來的疲憊和傷害卻是瘋狂撲著涌上來,一下子將他掩埋了。 這一發炮火顯然是沖著南秦來的。 離他不遠的副官只被強大的沖擊甩入一片凹陷的地面,炮彈在他身后炸響,四周火光沖天,他身邊是一堆燒焦的尸體和死馬。 “大人!” 顧不得劇烈的耳鳴作痛,這名尚顯年輕的男人掙扎著,從一灘泥血中艱難爬起,撐著有些搖晃的身子就往南秦中彈的地方去。 離他僅不過一丈有余的彈坑處,熔化的金屬和燃燒的氣體將空氣里暗潮的水汽加熱了一遍又一遍,大片白霧伴隨著嘶嘶聲漸而散去,剩下來的場景卻驚得教人扼腕。 “大人……”副官發了瘋似的將那一處整個兒都翻了遍,最終卻只扒回一角破碎的布料,有些燒焦了的。 大概是衣袖的那處,灰撲撲的塵埃之下隱隱可見那頗熟悉的紋飾。 他的手一下子被抽去了全部氣力般,重重地垂下了。 “大人……” 那個永久戎馬挺立在最前方的男人,徹底消失了。 南方伐上的軍隊于春末夏初時抵了帝京,對于帝京舊政府下的人們有視作俘虜之概。一切都認為要不得,不獨偽洲婦人之髻與陰歷之廟會,連馬褂也是要打倒的。 于是大街小巷、漫天匝地都要變成藍白色的標語,甚至于黃色的殿瓦,也有人提議加上一層藍漆。 可這奇異的景況并沒持續多久,不多時,標語又一律被撤銷,藍白的漆與粉也漸漸自然消退。而馬褂反為公務員必備的禮服,乃至大人老爺的稱謂,請安的禮節,前朝服制之喪事儀仗,前朝官銜封典之訃聞等等,也無一不若有若無的再次出現了。 只帝京這塊荒涼的沙漠仍沒從委靡停滯的勢中緩過勁兒來,灰塵滿目的街道上,只看見貧苦破爛的洋車,威武雄糾的汽車,以及光芒逼人的刺刀,鮮明整齊的軍衣,在人們恐懼的眼前照耀。 駱駝走得懶了,糞夫肩上的桶也裝得滿了,運煤的人的臉上也熏得不辨眉目了。在這污穢襲人的不同狀態里,一個個灰塵中的物質主義者于荒涼污穢的街頭踽踽獨步的時候,卻總不斷的做“人欲橫流”的夢。夢見繁華,壯麗,高樓沖天,游車如電。 秦枝和的夢早在初到津門時便醒了個透頂,不料立時又落入另一張夢的網里去了。 他竟會在這樣的地方,重又瞧見那個再熟稔不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