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親子多哀怨 攖拂忤圣意
自槐寧被羅太彬在泉兒生忌之辰那日,告知魚羹案“真相”后。他揣的心思越來越重,時常陷入天人交戰的境地。 一面當年他為入太女府,不惜忤逆母親。可當下若執意追查,定會傷及與尹竺偲情分。若再惹得帝凰震努,遷怒槐家更非所愿。可一面又想著泉兒那么小,便做了凰位爭斗的墊腳石,何其無辜。 槐寧還心存僥幸,或許媱帝當年并不知情,又或許她為情勢所逼,無力阻止。一個月后槐寧終于鼓足勇氣,想再去找羅太彬分辯一二。奈何人原早啟程去了凰庵。 至此,奎良宮的宜貴君白日神情憔悴,夜里徹夜難眠。 再說媱帝與詠珂長談后,堅定力主新政之心。但不管是開港通貿,還是造魚鱗圖冊都觸及諸方利益。她不愿見朝局動蕩,故而未用鐵腕強壓,只能費盡心力與大臣斡旋斗智。 內廷顏君后因cao持先凰喪儀,勞累過度。太醫看診說他肝經不通,得慢慢調理一段日子。顏煊雖不便侍寢,但他常召邢英侍到身邊伺候,將人教導的進退得宜,知情識趣。 媱帝因政務繁忙加之先凰薨逝,本就極少駕幸后宮。她偶然去邢英侍的會旃宮,被伺候的“周到”,日久生食髓知味之感。 至于槐寧,倒不是媱帝故意冷淡。只因之前次次去見他,都是一副憂思難解模樣。再看那個孩子與槐寧親厚,更生嫌厭。前朝的事讓她繃得太緊,到了后宮還是想多松快些。 內廷之中即便是君后,絲縷纖毫也得依仗圣恩。這媱帝后宮雖只有三個得位份得主兒,可但凡有點眼力的內侍,都瞧得如今門道已是不同。 日子一久,漸有人暗誹私議。宜貴君整日哀容色衰,又將身份尷尬的罪人之子留在身邊,是個不開竅的。邢英侍則圣眷正濃,還在君后身邊侍奉。凰上愛重君后,邢英侍熬出頭的日子總算要盼到呢。 媱帝這日進了塊棗泥酥餅,被勾起對槐寧的思念。起駕到了奎良宮,兩人一同用膳。尹竺偲見他啖的少,便關切勸道:“你吃的也太少了,胃口不開還是身子不適?” “澄兒前幾日涕唾稠粘,生了口瘡。太醫來瞧了說是脾胃積熱,開了副涼膈瀉熱的藥。這幾日都忙著看顧他,臣侍倦怠沒胃口罷了。” 尹竺偲想到母凰薨逝前,竟讓槐寧教養尹竺莘之子,便如梗在喉。聽到這些,淡淡言道:“你若疲累,要不孤下旨送孩子到宣親王府上。左右到了歲數都是要出閣的,到時讓王府出面為他擇門好親事,孤再備一份厚妝奩斷不會受委屈。” 槐寧不知怎的耳邊嗡鳴大作,一時間心火上涌脫口道:“是因他的母親,害得泉兒離世。又讓您在先凰臨終前,與她離心。便是由我養在身邊,您還是看不慣?” 槐寧言辭激越,聽得尹竺偲仿佛火燎心頭。以她如今帝凰之尊,若此話出自她人之口,甚么雷霆震怒都發得。 可對槐寧,她不愿亦不舍讓人留下她真對這孩子,心有芥蒂的想法。媱帝神色黯然,默默吐了口氣:“寧兒多想呢,他太小,孤是怕你累著。下次太醫給他瞧病,也讓她順便給你瞧瞧。” 槐寧面色稍霽,應聲自嘲:“臣侍以前也生養過泉兒,沒曾想過了這兩年生疏至此。看來往后要多召幾個乳公來請教請教,將心思多花到這上面。” 這人是故意在激她,看來今晚聽不得什么和樂言語呢!媱帝被弄的心煩意亂,只覺得那個曾經挖空心思,為博她一笑。制出各種小點心,處處細致體貼的槐寧,面容越來越模糊呢。 媱帝環顧殿內伺候的只剩路鴻,輕叩圓桌心里默默嘆了口氣。她對這樣的槐寧到底還是心軟,轉頭對路鴻道:“吩咐下去,今夜其它宮的紅紗燈籠都不必掛。” 繼而又對槐寧說道:“你去安排人焚香,今晚就宿在這兒。” “是。” 夜里兩人同寢,槐寧沒多久便沉沉睡去。半夜他從夢中乍醒,額上冷汗涔涔。轉頭瞥向窗外,只見夜幕深沉,樹影斑駁。而枕邊人依舊呼吸均勻,該是酣然入夢呢。 過了半響,槐寧腦子又開始不受控制的,輪轉那些厘不清的困惑懸事。羅太彬說的到底是否事實?那廚子已死,即便證實是被路鴻脅迫所為,甚至是媱帝授命他又當如何? 阿櫟雖然忠心,但到底力微。那jiejie槐攸。。。不,不可以將槐家拖下水!莊毓棣華?這更不行,他已快到臨盆之日,絕不可在此時讓他為難。事關帝凰,他找誰幫忙探查都是害了誰,連累誰。槐寧內心掙扎,腦子里又冒出后悔知曉此事的念頭。 槐寧想他再也無法自欺欺人,裝作一無所知呢。而今,唯有賭上一賭。 更漏聲聲殘,隱約能見曙暉斜照進來。他將半個身體朝外挪了挪,只才合上眼簾,便疲憊不堪的昏睡過去。 旬月后,莊毓棣華平安產女。媱帝聞之大悅,賞賜了珍貴物事并親往棣華府探望。回宮后才下御輦,到撫怡殿還沒來的及飲一盞茶,就聽路鴻身邊跟著的徒弟鐘綸稟告道:“剛宜貴君遣人來,說賀陛下得御侄女之喜。想于本月十五,伺候陛下用膳。另送了一碟山栗蓮蓉蒸糕,說是貴君親手制的。” 自那日在奎良宮尹竺偲被寧兒軟刀子傷過,便再沒去過。如今棣華平安產女,寧兒與徽安素來交好。尹竺偲思及寧兒也是柔順性子,或是想以此為契機,來重修就好。 她想到此嘴角牽起淡笑,拈起蒸糕,入口軟糯香甜。再飲一口茶,齒間如被餳蜜澆灌。頓時氣郁全消,舒暢不少:“宜貴君有心了。” 三日后,宜貴君帶著子澄到撫怡殿侍膳。尹竺偲一身盤領金紅窄袖袍,扶著槐寧起身親領著步入閣中。 兩人坐定后,槐寧將澄兒牽到懷里抱起。尹竺偲因這孩子身世,頗存芥蒂。但見他鼓鼓兩頰掛著淺淺酒窩,咧著嘴對誰都笑。這幅玲瓏招人疼的模樣,心募地平順下來。 “他口瘡治好了,又能跑能跳的活潑起來。陛下要不抱一抱。” 尹竺偲并沒接過孩子,只隔著衣裳輕輕拍了拍:“他病好得快,都勞你辛苦照顧,有沒有累著。” “沒有,臣侍安好。”槐寧見懷里稚子懨懨欲睡,便讓乳公先抱回奎良宮。到掌燈時分,盤碟一一魚貫呈上。 “看看寧兒監督著光祿寺,為孤備了甚么佳肴。”媱帝入席香味撲鼻而來,再細看菜品甚是賞心悅目:“來,你我先行酒一盞。” 兩人互相頷首,皆是一飲而盡。宜貴君今日伺候的細致體貼,媱帝興致大盛。食膳過半,槐寧忽的目光微沉起身道:“陛下稍座,臣侍備了湯羹,要親去端來。” 不多時,槐寧進來命人將托盤上的青瓷湯盅端到桌上,揭開蓋子。盅里盛著湯汁乳白,熱氣涌出。上面飄著細碎魚泥,槐寧舀出兩碗:“這是當年先凰壽宴,泉兒喝過的鯉魚羹。一應是照舊法子做的,路尚宮平日辛苦也來嘗嘗。” 路鴻對宜貴君,突如其來奉上的菜品,愕然怔住了。 “好好的,端這個出來做甚么?”尹竺偲原以為槐寧又有了精巧心思,沒料到竟奉上這道“湯”。她臉色瞬間鐵青,淡聲吩咐:“你領著他們都到外頭候著,將湯也撤下去。” “是。” “陛下,不急。”槐寧這會兒倒夷然自若,上前阻道:“陛下恕罪,臣侍久不伺候不知您厭惡魚羹。還是讓阿櫟把人都帶下去,路尚宮留下來,教一教臣侍。” 宮人們喏喏告退,殿內只剩三人。槐寧自飲了一碗湯,拿出金戒放到路鴻眼前:“你可認得這個?” 路鴻下意識的摸了摸戴在食指,款式相同的戒指,不敢言語。槐寧見路鴻低頭不應,直接將戒指擲到魚羹里,又端起湯盅朝路鴻潑去。路鴻被澆了滿身,只能伏地叩首。好在羹湯不燙,并沒將人傷到。 “這對鏨刻鴻雁圖的金戒,本宮記得清楚。是在潛邸本宮懷泉兒時,陛下親賜的。然而,它在魚羹案前遺失呢。你以為是偶然遺失,又因是一對并未在意。其實是那鍋爐師傅受你脅迫,做了替罪羊,她為保全家人,故意趁你不備將這枚戒子留作證據。” 媱帝見槐寧這連翻動作揭開舊日往事,心中莫名生出慍怒:“寧兒,泉兒與你父親相繼離世,孤體諒你的悲慟。可這是在宮中你是孤的貴君,莫要聽些閑言碎語,你這話若被傳揚出去,是要給凰家招口舌的!” 槐寧已下定決心,無懼媱帝威嚴自顧自繼續道:“若泉兒是女兒身,您舍得以他做餌嗎?平民官員需要男人為她們養育女兒,耕田織布,打理內宅,慰藉身心。任勞任怨的做一柄利器,助女人實現所謂大業。 可若后盾,有了自己所思所想,讓她們掌控不住。尊卑有別,那便一定要被打壓的。更是有您這樣高高在上者,為了奪得凰位,我孩兒性命被剝奪也只能含恨說一句“死得其所?”槐寧雙眸淚光隱隱,他內心深處其實另有期望,期望尹竺偲同他說自己不得已的苦衷。” “你要位置至尊,為何一定要我孩兒的性命。” “寧兒,慎言!”尹竺偲終是忍耐不住,沉聲喝道。 “慎言?事到如今陛下還要捂我的嘴,就不能同我講一句實話嗎?!” “啪”一聲悶響,媱帝五掌落桌,眼里透出陰鷙的寒芒:“這世道數百年都是以女子為天,你如今竟敢在孤面前口出狂言,是想重蹈卿牙蓬之禍嗎?” “臣侍,臣侍哪有永臧棣華那樣的決斷。”尹竺偲的話槐寧聽懂了,向始作俑者討公道實在愚蠢至極。他仰頭大笑,雙眸流露刻骨之痛,指著路鴻恨道:“臣侍只想為泉兒求個真相。” 一旁的路鴻,將頭磕的“嗵嗵”直響:“奴惹怒貴君是死罪,請陛下賜死。” “夠了。”媱帝厲聲打斷:“你先下去,孤自有定奪。” “是”路鴻應身退下,門再次闔上。 “呵呵。。。”槐寧扶著桌沿,艱難走到尹竺偲身邊兀自哽咽:“臣侍只想為泉兒求一個公道,這也錯了嗎?” “泉兒也是孤的骨血,孤怎會舍得。。。”她回想起當年,行此險招是被形勢所逼,不得不放手一搏。若是泉兒早生幾年,那個該死的鍋爐師傅是不是就能拿捏好分量。他就,他就不會早夭。。。 “那是個意外,沒人想泉兒出事。”媱帝雙手顫抖,她想抱住眼前之人。可剛貼上去,槐寧如被針刺般往后躲。 裂痕已顯,又豈是一時一刻可修補的。 媱帝不欲糾纏起身喟嘆慨然:“我們有如今局面,可謂是經歷千難萬險。為何不加珍惜,反被言語離間。就讓舊事塵封,凡事要朝前看。孤當年無能,護不住泉兒。但只要你愿意,孤能讓你有第二個、第三個孩子。你何苦糾纏不休,逼孤逼自己呢。” 第二個,第三個。。。尹竺偲的話雖是推脫之言,但到底是默認了,沒再扯謊。槐寧心空落落的,但多日積攢的困惑與掙扎也全被掃清。他心灰意冷,苦笑著后退兩步:“犧牲一個幼子,助您得了這天下。正如您當年明知是顏家人將你我之事,渲染的滿城風雨,依舊取了顏家子做太女正侍是一樣的。” 于媱帝來說,這一筆筆都是劃算的買賣。而他和他的孩子,不過是無足輕重的犧牲品。趨利避害,人性如此。 “臣侍懂了。”槐寧心如死灰,伏拜于地:“請陛下發落罪侍到訓誡司,訓一訓我這不知失儀無理的貴君。” “你!”媱帝佇在原地,槐寧的話字字句句都如刀扎在她心里。他那雙曾經愛意深厚的溫柔眸子,如今黑洞洞的如死水一潭,承載的只有悔恨。 “為何,你為何非要。。。非要將事情這么明白的講!” 槐寧雙膝跪下,艱難請罪:“臣侍罪過,侍主不周,屢屢沖撞。”他說著極規矩的行了禮,神情冰冷:“凰城之中,規矩嚴謹。臣侍自請降位份,再去訓誡司受教。以免日后觸怒陛下,望陛下成全。” 媱帝與槐寧對視一眼,看他眸子里堅定非常,頓時怒氣上涌。她登基之時,力排眾議冊封他為貴君,豈是說降就降的。 “你要去便去,孤成全你!” “臣侍恭送凰上。”一聲恭送道完,槐寧赤紅的眼再也籠不住淚。他與尹竺偲的情意自此毀減。而后,怕是全要由怨悔編織。 注:永臧棣華尹元捷和親時所授封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