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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燈

    心燈

    亂世之際,妖孽橫行。

    一如烽火狼煙四起時,必有得天命者重聚這破碎河山,辟燭也在亂世之中覺醒,尋覓能奏響辟燭之琴的琴師。他生來就曉得自己是因何而活——尋到這一代皇天眷顧的琴師,認其為主侍奉幾十余春秋,琴主故去后并入棺柩,沉眠數百年,再于兵燹復興時覓得新主,循環往復,無有已時。

    或是琴靈天性涼薄,或是入世所觀俱是母亡子殤、白骨蔽野的亂象,辟燭始終不欲多涉一樁因果。在漫長無望時睡時醒的前半生,他曾聽聞有靈舍身飼主的軼事奇說,在世俗人看來,乃是可歌可泣的佳話,在他眼中則彌足可笑。凡人大多獨吃自屙而渴慕長生,什么舍身飼主重情重義,不過是粉飾那難看的吃相。

    辟燭琴主中出過一個軍師,算不得運籌帷幄擎天架海之才,其琴道主殺伐,一曲可使敵肝膽俱裂。雖有三等機謀,卻輸在一等忠悃——他死于主公親自送上的鴆毒,但因鋒芒畢露。

    若非迫不得已,辟燭琴靈鮮少現于人前。

    在琴師之中,也只知有一張玄奇莫測的辟燭古琴,趨之若鶩而不可得。

    ——

    晏,承乾十四年,冬。

    承乾,取承平盛世乾坤共鑒之意。

    當今座上那位踐祚十數年,除卻零數的那幾年還很有些守成之君之風,剩下的十年百二十月則淋漓盡致地詮釋了何謂昏君典范。承乾二字,權是起給傻子看的。

    婁襄夜里路過一只皮包骨頭的野狗。

    它雙眼冒著狼一樣的光,弓起背撲上一團疑似黑炭的東西,鈍刀剔rou般扯了塊rou細細咀嚼。近來才辨得那物是個披破皂衣的老頭兒,衣物定是自亂墳崗扒的,布著零星血漬。那老頭本一息尚存,枯瘦的手驚弓之鳥般撲騰了下才肯完全斷氣。

    龍氣獨鐘的浩穰京府,竟也會生這等慘事來!

    婁襄齒間泛酸,趁那狗吞食人rou無暇他顧,甫奔出這條巷子就扶墻干嘔。

    他背著師父傳給他的古琴,琴中傳來一聲冷笑:“這你就受不得了?那若你去了三百里外的村落,見易子相食、罔顧人倫之慘劇,豈非要心悸而亡?”

    “竟是如此!天理昭昭……怎不應這昏君頭上……”

    “慎言。”辟燭感知他要找的人即在深巷里處,“且隨我來。”

    婁襄屏息噤聲,強忍惡心,亦步亦趨跟著琴靈繞進深巷。

    深巷盡頭“別有洞天”。斑駁門戶半掩半開,粗濁穢語雜混浪蕩歡吟瀉在夜風中,靠門散坐著三四個粉頭,耷拉著眼皮,帶著厭世的漠然朝這瞟了眼。

    婁襄變色:“這種地方!?”

    “是此處無疑——噤聲。”

    他們等了會,一記微弱似貓叫的哭聲從一疊破舊被褥傳出來。辟燭翻開最上頭幾層,卻見一個沒多大的孩子,瘦瘦小小,一雙眼睛漂亮至極。許知不是親娘,他扁扁嘴,打了個哭嗝。

    這任琴主……怎么是一介幼弱孩童?

    辟燭舉著孩子沒回過神,婁襄也呆了呆:“哦,原來還是個娃娃,難怪、難怪。”

    孩子呼吸很輕,辟燭以靈力護住他的心脈,他感到舒服點兒了,松開皺巴巴的小臉翻過身。

    婁襄問最近門的女子道:“這孩子是怎么回事?”

    風塵里打滾的女人見多了怪事,眼也不抬:“叫沒心沒肺的爹娘丟了唄。世道吃人,養大了也是活受罪,還不如早死趕下輩子投個好胎。”

    話糙理不糙,亂世當前,人是豺狼虎豹。

    婁襄感慨萬分,心中決斷更為堅定。入宮為御用琴師本是恩師遺愿,晏帝昏庸無道,若從那人之言,枕戈待旦伺機而動,誅龍之計或可大成——那桀紂之君,又哪配得龍字?他一腔熱血沸騰,在看到辟燭懷中稚子時又冷成了滿懷苦澀,不禁長嘆:“這等凄慘日子,幾時才能有個盡頭?”

    辟燭飽覽人情百態,早已習以為常,他掂掂這比棉花重不了多少的小貓崽子,又看看兀自傷春悲秋的婁襄,深感自己找了個甩不脫的麻煩。

    孩子在襁褓里糊里糊涂地被迫拜了師,糊里糊涂地從了婁襄的姓。名是婁襄起的,單名一個曇字,著實切合那雙眼睛。纖長睫羽舒張似花瓣慢展,徐徐露了點黑如徽墨的瞳,如水眸光似蕊上圓珠,因未沾塵泥,恍然隱含圣潔佛性。

    可也起得不佳。

    曇花花期,一彈指頃,正應阿曇亡于舞象之年的命數。

    那時,怎么就起了這么個名字呢。

    ——

    一人一靈在深宮里養著只體弱多病的小貓崽,個中艱辛不言而喻,亦多可樂。

    譬如阿曇咿呀學語時——

    小家伙賊精賊精,摸清凡事多由辟燭為主,尤愛黏這只肯在夜里現身的琴靈。辟燭不勝其煩,三番兩次把婁曇丟到婁襄廂房,也不清這貓崽子哪撥拉來的狗鼻子,每次都能一搖三晃溜回辟燭那處,從不走錯。

    尋常人家幼兒,最先學會喊爹喊娘。小東西沒爹也沒娘,最先學會的也不是師父,而是——

    “再跟我念一遍,辟——燭。”

    “……碧……珠?”

    “辟燭。”

    “碧、珠?”

    “……辟燭。”

    “碧珠!”

    如是反復再三,享受百年清凈的琴靈終于忍無可忍:“婁襄,你徒弟借我一用。”

    婁襄心驚膽戰:“怎么?阿曇惹著你了?”

    耳畔摧耳魔音不絕,琴靈溫溫雅雅一笑,毫不含糊把賴在身上的婁曇推開:“由你教他,成立之后只怕男女不分,不如我來。”

    亦多可悲。

    頭幾年晏帝尚裝裝附庸風雅,命鼓 ,婁襄琴藝殊絕,足以安常履順。琴可怡情抒志,卻不合逸樂助興,晏帝骨子里愛極尋歡作樂,裝不得一時半刻,到后頭轉投靡靡鄭聲,網羅來的琴師日子也就一天比一天不如意。

    婁襄得意時溺于安逸,凌云壯志早拋擲九霄云外。至月上中天,國都外流民衣衫襤褸、餓殍遍野的景象偶爾會像一顆尖而細小的石子砸在他心頭,當他輾轉反側時,又默誦先賢教誨,被可能掛在頭上的弒君罪名壓得憋悶難當。他還以婁曇年幼為由推諉,救人一命,便該送佛送到西,孩子路還長,得有人看護著,熬一日算一日吧。

    若是如此,從眾合流也是可取的活法。可他很有些天真,妄想取個兩全的法子,既不辱沒屈就他的琴道,又好偏安一隅度日。

    無堅實之基而硬承萬鈞之重,遲早折成兩截陷入泥淖。

    境況每日愈下,從克扣的幾紋銀錠到只有一片白菜充作調味的湯水,寫盡不得志者的際遇。

    承乾十九年某個雨日,婁襄沒耐住砭人肌骨的寒濕雨氣。不知拋到哪個旮旯的愿景針尖似的冒出來,他就著一時沖勁,懷揣承自恩師的沾灰印信闖入雨幕,再沒回頭。

    琴師婁襄成了為權貴掌控的一枚興不起多大風浪的小棋。與虎謀皮固然冒險,在他看來是穩妥折中的活路,全了他那顆日夜瑟縮的良心,也能保阿曇衣食無憂。

    有段時日婁襄夜不歸宿,回到居所已至五更,后來連白日也瞧不見影子。他不再管教婁曇,任這孩子當風雨里的一棵野草,哪天心血來潮記起了就塞給他一碗涼透的清湯,或摸一沓減字譜叫孩子鉆進去死磕。

    他低了自己的頭,沒讓琴折了風骨。晏帝瞧他面皮還順眼,于是這琴師又泡沫似的浮上水蹦跶幾下,過了段光鮮日子就給戳破了。

    辟燭不欲多牽涉世事,婁曇開始識字后就避而不出,對此一無所知。

    等辟燭感到琴主有難再出古琴時,婁曇昏倒在琴邊,肆虐的風雨從半開的窗欞里掃進來,猛獸一般打在他發燙的臉上。

    婁曇走過死關后,辟燭化作婁襄,每日于夢中教他習琴。

    而縱他千防萬防,也終無法不沾因果。

    一夜,辟燭被琴聲驚起。

    那小東西勾撥琴弦,指頭充血也不肯停,幾近走火入魔。

    他憂怒交織,心底深處又滋生著悔意,揚手將琴打偏了三丈。

    “誰允你如此?!我……你師父授你琴藝,不是讓你糟蹋琴的!”

    婁曇反應極快,田鼠躲貍奴似的把手縮進寬袖里去。

    辟燭白日在小家伙面前扮著溫和的婁襄,此時不覺冷下顏色,板著臉逮住兩只瘦小爪子:“還敢躲?”

    “我……我怕彈得不好。”婁曇頭壓得更低了,“辟燭,我這么笨,師父他會不會不要我?”

    辟燭沒料到他會認出自己,啞然失語,片刻才道:“怎么,他說過諸如此類的話?”

    婁曇不答,乖乖地攤開雙手讓他方便上藥。辟燭頭一回做這事難免有失輕重,錯手戳到他的手臂,他連忙把呻吟咬在齒間。

    辟燭刷地撩起他的袖子,露出手臂上青紫的掐痕。

    “婁曇,你實話告訴我。這是婁襄弄的?”

    小東西繼續裝傻充愣。

    “……罷了。”琴靈故作平靜道,“手攤開放好,接下來不管多疼,都給我忍著。”

    辟燭右手捏住婁曇的小指,扎破指腹,擠出一滴血珠,左手抽取一根琴弦稍沾些許。婁曇本并不感到很疼,反倒是目睹琴靈執弦穿透軀體痛得站立不穩,感同身受地疼了起來。

    小兒懵懂,不明白他方才真正成了古琴辟燭的主人,亦不知從此往后將與琴靈同休共戚,宿命相連——到底是看大的孩子,哪怕外頭裹著一層層隔絕塵緣的厚殼,里頭終究綿軟得很,摁一記就留了經年褪不去的印子。

    琴靈認主后靈力日見衰竭。

    辟燭琴得靈力于造化,本當源源不絕,但要在滿足琴靈維持實體同時溫養多病幼兒也屬萬難。他大多晝伏夜出,潛入婁曇夢中傳授琴課,乃至傳授先賢之道。若靈力充盈,則借婁襄皮囊照料這令人憂心的小東西。

    阿曇曾問:“為何三閭大夫要投江呢?”

    他也有求必應地答他道:“‘臣之事君,有死無貳,此人道之大倫也。’ 由此推之,臣之事國亦然。亡故土者好比斷根飄蓬,伶仃無依,終日不得開顏,還不如以死明志,保全氣節。也許是這般罷?”

    婁曇端肅危坐,若有所思。

    事后追想,原在那時,他便引阿曇往死局走,誤人子弟猶不自知。

    婁襄這正經師父倒成了掛名的。

    他一生沉浮,早被外物敲打成了個瘋子。

    這軟弱的男人像塊煮熟的rou塊,被人咬了幾口棄在齷蹉水渠邊,一日日腐爛生斑不算,還滋養絳蟲去禍害旁人。他瘋癲時六親不認,見不得徒弟比他單純潔凈,情緒上來又掐又打。清醒時又自怨自艾,抱著被他凌虐的婁曇痛哭流涕。

    婁曇消瘦下去,儼然剛點亮不多時便要暗滅的燭,燭焰在風里顫顫巍巍。

    辟燭有心無力,一夜復一夜篡改婁曇記憶,讓幻境永定格于白晝,編造一個不那么殘酷的現實。幸在這出瞞天過海的戲唱得天衣無縫,阿曇以夢為真,心無忿恨長大,沒步婁襄后塵。

    昭定五年,阿曇一十又四。

    辟燭在他夢中扮了八年婁襄。

    阿曇琴道之上日進千里,雖有時自得驕縱,卻不逾尺度;

    阿曇未嘗識破八年的騙局,喜與他親近,他欣慰之余又有些悵惘。

    阿曇多病,忌辛辣……飲藥后或可食杏脯一枚,多則易生痰。

    ……真真是cao碎了心。

    前年歲終,晏與北狄盟于淄州,割淄州以北三城,勒碑為證。

    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哪怕朔北陰風呼嘯于頭頂,rou食者寧肯躲入華蓋冷觀山雨欲來,不忘置一盅佳釀,幾疊珍饈。

    元夕之夜,晏宮中筵席大興。

    琴師居所,孤燈一盞至天明。

    夢境中仍是安好光景,換作一片冬景,紛紛落雪落在園中薔薇架上,晶瑩生姿。辟燭獨愛薔薇,幻境中的紅薔常開不敗,冰晶綴蕊,美不勝收。

    婁曇早前聽聞天燈祈福的舊俗,興沖沖央師父同做了盞燈,框架是辟燭以竹搭就,宣紙由婁曇粘上,隨意用朱色點些圓點便硬說是薔薇了——稀稀落落幾筆,充其量可說是鋪在瓷碗底的相思子,實在是半分薔薇輪廓也沒有。

    辟燭不欲壞小徒興致,提筆寫了來年心愿疊折好貼上,婁曇也無比莊重地書罷,好似天燈真能把心念寄往上神身邊去。

    師徒倆在枯樹前燃了燈,仰頭看它似發光的蒲公英隨風挪移,斜飛上空,漸不見影子。

    婁曇的面容在雪光燈光里忽明忽暗,一半歡欣,一半沉凝。他幼時的臉還嫌圓潤,而今長開,顯出少年人特有的不諳世事的冷峻。他矮下身又提筆在第二盞素白天燈上寫了一個奠字,收筆一捺如青刃出鞘,泛著肅殺的冷。

    這盞燈也上了空。

    一許良辰不負,明月永在。

    二愿此景永記,此情長存。

    三敬我大晏將士英魂,鎮陽關,戍巖邑,沙場埋骨。

    四——

    “佑我大晏金甌永固……國泰民安。”

    照常理說,講出來的愿多是不靈的。他想必是清楚這個念想太難成真,講上一遍騙騙自己聊以自慰。

    辟燭靜了靜,道:“回去罷,莫涼著了。”

    婁曇心想這怎么會受寒,冰天雪地里還開著薔薇花呢。他眨眨眼笑道:“師父,往后每年元夕我們都一起放一盞天燈吧。沒準兒還真能實現……”

    扮作婁襄的琴靈一睨空中粟粒大小的光點,不能理解凡人為何會把心愿寄在輕飄飄的紙燈上,但見小徒情意拳拳,仍頷首應允。

    師徒倆慢慢走回屋里,幻境中的雪地上的足跡不多時即為新雪湮沒。

    ——

    婁襄死在昭定六年的夏季。

    估摸是遭閹豎摧辱后渴極欲尋口水喝,他本能地摸索到井邊,沒留意滑溜的青苔,一頭栽了進去。

    那井枯了,要有水也是幾滴沒被蒸干的雨。

    十幾年前他是個周正琴師,同恩師走遍四方,熱情姑娘還拋來精致的絹花。他沒收,故挨了“負心人”該得的報應,死相很丑陋,衣角堪堪束住凸得讓人疑心轉瞬就要滑脫的肋骨,據說還從尸首里夾出顆黃豆大小的銅鈴。據說他枯瘦的五根指頭鉗子似抓著個一口也沒咬過的饅頭,油紙包著,撈出來都餿了。

    這對沒多少緣分的師徒,在師父死后才有些響和景從的味道。

    婁襄死后一日,婁曇跟著起了燒,辟燭憔神悴力,聚成實形日夜照看才搶回了在酆都前徘徊的少年,隨之便人事不省了數月。

    婁襄雖沒啥本領,風光那會兒卻也辦妥件大逆不道的差事。老龍未死,“潛龍”迫不可待要拉他下位。俗話道禍害遺千年,老龍到了日薄西山的歲數,一把龍骨還十分硬朗,纏綿病榻還多虧那逆子的陰險伎倆和婁襄的為虎作倀。

    東宮如今坐實半邊龍椅,心肝還未黑成炭土,把少年琴師當作是自個幕僚放在眼皮下護著——婁曇當時腦子準發了抽,沒利用這契機謀個高位,倒為他沒怎么上心的孩子討了幾日平安。

    抵不過他命薄如紙,拿命和良心換的平安也就一張紙那般輕賤。

    昭定七年初,老皇帝眾望所歸地賓天了,后人稱他哀帝,但觀他一輩子稱心如意,也不知有哪里可哀。

    郡縣依舊有狡吏橫征暴斂,依舊有布衣貼婦質兒,一出門滿街都是同一張麻木無光的臉,說日子苦吧,偷得浮生半日亦是天大運氣——淄州城破了,北狄勢如破竹,幾城之隔的晏都又還能保多久呢?

    昭定七年夏,國都破。

    新君是個妙人,毒害老子譖害手足的殺伐果決遇上萬俟一族的鐵騎就成了孬種的奴顏媚骨。國破那夜,新君受降。古有朱瑱自刎、廢帝自焚,孫子明茍且偷生、李重光賦詞悼國雖遠不及前者,也好歹有個人樣。他連泥水里打滾的人也不想做,甘做條獸伏的牲畜,自然也護不住一個細皮嫩rou的小琴師了。

    辟燭再出時,已是婁曇被關在禁宮琴房中的第三日。

    婁曇瘦了些,精神卻很好,還有閑心數點薔薇花瓣,見琴靈以原貌現身不由笑喚:“辟燭。”

    辟燭琴邊飄著一個體態修長的白袍男人,形容已模糊了,婁曇幾日前謄的掛在墻上,透過那縹緲的影依稀可辨。

    他一嘆:“不,師父。”又彎了眉眼道,“你且讓我把話說完罷,這些天可憋慘了。”

    “……”

    婁曇看了這么多年幻境里的假薔薇,待得了真物想贈予師父,不料沒等著人,摘下不久便枯萎了。他想這臨別禮當真寒磣得拿不出手,借袖藏住,道:“師父,我想好啦。那幫賊子——總說大晏男子像娘們,我定要叫他們把這句話吃回肚里,給他們見識見識什么叫真正的大晏男兒!”

    這少年說得豪情萬丈,說得辟燭透體冰涼。

    他昏睡數月,自有好事人把他苦心營造的假象擦凈,還原那不堪回首的事實。

    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阿曇,已全明白了……

    “阿曇你——”

    “師父,你待我說完。”他站起來,腳上的鐐銬沉沉拖在地上,“十五年護佑之情,十年師恩之重,婁曇謹記。可事到如今——徒兒不能再由你護著了。我曉得師父想做什么,可這回容我使使性子。我是晏人,哪怕國祚盡了,國基朽爛透了,我仍舊是個晏人。我婁曇要讓他們知道——”他眼底燃著團明亮的火,字字沉冷,“國可奪山河可崩,而晏人魂骨,他們一輩子也休想毀去!”

    是,你確是晏人,生于晏土長于晏土,悲歡苦樂里走過十六個春秋。

    可這國卻予了你什么?!要你用命去還?!

    予了你……

    什么……

    “我不能再陪師父啦。”他笑說,“十六年費力瞞我,可把師父累慘了,我卻……”

    他的師父會永永遠遠地重復見證人事興衰,會在百年后尋得更乖順可心的徒弟,而終究與他無關了。

    婁曇跪下來重重叩首三次,叩得額頭紅腫:“師父你也曾說,若琴主有命,琴靈唯有依言從之——”

    “婁曇你敢!”

    婁曇滿懷眷戀地望了望狹小的窗格,屋外薔薇開得正好。他活了十六年,還沒走一遭街坊鬧市,還沒品鑒中描繪的湖光山色,還未給半生凄愴的婁襄立衣冠冢,還未——與師父真正地放過一回天燈。

    原來還有這么多憾恨……

    他淚流滿面,將陪伴多年的琴靈封在了琴中。

    “……對不住了,師父。”

    ——

    再醒已在荒墳前。

    冷鴉利箭般穿梭過天幕,停在一棵扭曲的老松上,少頃才掠至累累白骨邊。

    將士的刀卷了刃混在尸骸中,放眼望去清一色皆是沾血甲胄,也有未染紅的銀白泛著冷冷的光。

    辟燭一具具辨識過去,內心靜得翻不起一點碎浪。

    辟燭知道阿曇在這,一面無比抗拒去見證他養大的孩子是個何等凄慘下場,一面又混混沌沌地想,雙親棄了他,這國棄了他,自己這個做師父的萬萬不能再棄他而去了。

    婁曇死前被逼穿上一套鮮紅的裙,在血甲銀刀里醒目至極,他找得不很吃力。那角裙像旌旗般隨風招展,像余燼復燃的火,執拗純粹,又有些形單影只的孤獨。這具年輕的死軀浸在月光里,胸口鞭痕交錯如網,紫紅血點密布,燭油燙痕從季脅延至下極,半身成白骨,只剩零星rou沫沾于其上。

    這是他一手拉扯大的孩子。

    而今成了一堆殘骨。

    琴靈費盡氣力凝成實體,顫著手撫上少年緊閉雙目。

    “阿曇……你素來怕疼,怎么就敢——”

    辟燭不愿想婁曇是以何等心境赴死的。

    他看著長大的孩子,死于少年,不得善終。無人為之殮骨,無人為之嗟悼,或有冷鴉為之悲歌一曲,也僅是啖rou前假惺惺的淚。

    世人所食,皆由之自取。辟燭向來如此篤信——再品斯言,只剩下滿腔悲愴。何謂回天乏術,何謂天道不仁……他是真真切切地領教了。

    未幾,這猶如風中殘燭的琴靈微微一笑。

    ——不。

    他答應阿曇要一起看回天燈,切不可食言。

    辟燭從琴中挖出養魂珠,有零碎的光點從婁曇的遺骨上聚到珠內。他的魂體漸趨透明,少頃隱現黑氣,眼角亦描上邪性的朱紅。

    護不住琴主,琴靈又何須存世?不若做只孤魂野鬼。

    阿曇會替他承琴靈的宿命,雖然也可能孤苦百年,也可能嘗到這等心酸滋味,但至少……能好好看一眼,這片他為之而死的大好河山。

    辟燭收起婁曇的骸骨,掐指算出下一代琴主的蹤跡,與風沙一道往北處去了。

    ——

    烽火連天,震醒了蟄伏祭堂下的鬼患。

    幸而巫伽村出了一個百年難遇的神跡:祭司鄔桑天賦異稟,少通獸語,必成大器。

    吹得天花亂墜,一頂頂高帽扣下,連鄔桑也給灌得一腦子迷魂湯,險以為自己不是武曲下凡,就是紫薇臨世。

    有的是真心實意地仰慕這個剛變了公鴨嗓的少年,也多的是不服氣,趕趟子煽風點火加油添醋——錯了錯了,該是錦上添花,牛皮吹得越大,破皮漏氣后露得丑就越多。

    大難在即,村人心目中頂天立地的大英雄鄔桑臨危受命,左手提一罐熱騰新鮮的雞血,右手掌祭司節杖,腰背一把據說是誅邪實剛從砧板上取下的菜刀,恍恍惚惚晃到封印惡鬼的祭堂里。

    被趕鴨子上架的年輕祭司對著亂竄的惡鬼一臉空白,手也不知往哪擱。

    故當一只惡鬼有意襄助時,他病急亂投醫地答應了,又傻兮兮地把本應綿長的壽元砍了半乖乖奉上。

    那鬼有個挺拗口的名,生得眉清目秀,背著一把通體血紅的被他稱作是琴的玩意。說來也怪,他戾氣甚重,祭堂千百個鬼靈加起來望塵莫及,那把半刻不離身的琴卻靈氣充盈,鄔桑想其中多半藏著故事,卻也不便問。依他的說法,他以己身和琴上靈物鎮守百鬼,攢百年的功德福報來修補故人魂魄。

    鄔桑并不怎么信這套說辭,他冷靜下來后耍了個心眼,要求這鬼物與他要救的殘魂一并封入陣中——萬一他中途變卦呢?

    如此苛刻的條件,那鬼物不假思索地允了。

    鄔桑見他爽快至此,反而感到愧怍起來。

    春花秋月又幾度,當年手足無措的少年洗去稚嫩,無愧村人期盼地長成了一根頂天立地的梁柱,穩穩支起整個村落。

    八月十五,玉盤高掛。

    祭司衣著常服,邊哼小調邊甩著酒壇往祭堂去。

    逢秋封印效力最弱。辟燭坐在祭堂前邊能照著月光的一小塊地方,他身邊立著一個不高的少年,遠看像一縷造型奇特的輕煙,近看像一幅徒有筆法不得神韻的古畫,眼神空洞茫然,左眼下生了顆不吉利的黑痣,可惜了一副好相貌——細看卻有幾分面善。

    鄔桑啟了酒封,佯作著迷嗅了嗅酒香,借機審視這來歷不明的纖弱少年:“這就是你要救的孩子?瞧著——”他一瞥正專心致志雕刻木人的琴鬼,意味不明道,“你倆緣分不淺哪,出自兩家還有九分像,上輩子是父子罷?”

    琴鬼擱下刀,淡聲道:“廢話少說,酒來。”

    鄔桑:“你答我個題,我就給。”

    “欠人酒還講條件?鄔桑,你越活越回去了。”

    不就是某年某月不小心磕壞一個裝干花的瓷瓶,至于這般斤斤計較么?

    鄔桑干了整壇酒,意猶未盡地以舌尖把兩片唇抹了遍,翹腿枕著酒壇,內家功夫修得靈光,也不怕閃了脖子。平日不茍言笑的祭司衣襟大開,抖虱子似的晃著腿,像要把一身約束丟個精光,活脫脫游手好閑的無賴,哪有半分威信可言。

    他口齒清晰道:“南邊來了幾個避難的憷頭——”

    “狗嘴吐不出象牙,說人話。”

    “哦,幾個逃難的小子,背著那勞什子琴……我一時興起,拿你名字打探了下。恰巧前陣子又看了本怪談,大意是水鬼找著了替死之身,披著人皮興風作浪。”這廝拐彎抹角了幾句才繞回中心,鬼都知他在胡扯。“我怎么看你那么像急著替死的那個?”

    辟燭雕著木人:“本來就是我欠他的。”

    鄔桑快人快語:“來來來,明月正好,又有美酒助興,不妨掰開細說?”

    “沒什么可說的,不過是白活太久,死活學不會認命。有日頓悟何為無力回天,已為時晚矣。”辟燭揭開酒封,他身邊少年魂魄受損,彈指間就散了形,“故事無味,不宜下酒。”

    鄔桑踩到他的痛處,見好就收,話鋒一轉道:“我算算壽數所差無幾,過幾年就得喂鬼去了。那幫不成器的混小子要是撐不住惡靈反噬,還勞你多多擔待——我看你行事愈發邪乎,別著了道,化作厲鬼可是要挨天譴的。”

    辟燭:“無妨。”

    百年輪回即將開啟,他以偷來的幾年集起阿曇魂魄已是上天饋贈,昏睡百余年正好借養魂珠溫養殘魂。如今他與阿曇共命,皆受陣法牽制,待百年后阿曇真正成為辟燭琴靈……為除封印禁錮,他還需再“殺”阿曇一次,方可消除養魂珠上的印痕。

    至于他自己……老老實實受惡鬼該得的懲處便是。

    鄔桑聽完長笑:“好算計,也很拼命,敬你一杯!可憐我鄔桑一世英名,盡毀于交友不慎。”

    “你我算什么‘友’?”

    “戰友、酒友、損友——哎呀呀,不得了,還是過命的交情,哪算不得‘友’?”

    “……強詞奪理。”

    銀盤清輝耀萬里,螢蟲提燈從葳蕤草木間飛出,充作山下萬家燈火。清風徐來,掃得碧葉如波。一年一歲,就如塵埃般輕輕地被風掃了過去。

    ——

    婁曇整飭琴譜時撿到本纏著灰絲的小冊。

    大概是經常為人翻來參閱,每頁都卷著角,看著像被人用心壓平過,可翻得過于頻繁,倒像這書冊本就是彎著角似的。

    他信手翻到一頁。

    ——承乾十九,阿曇值齠齔之年,落牙后啼哭不止,聞之鬧心。

    ——承乾二十,阿曇貪食酒釀,小兒憨狀可掬,特為記之。

    ——昭定元年,阿曇始閱汗青冊,能觸類旁通,甚好。

    ……

    其中有一處特地折角做著標記,其上所記如下:

    麻黃二錢、桂枝一錢、甘草五分……甘草數仁濟堂最佳,桂枝取近含光門陳記藥鋪為宜。

    另置蜜餞少許,阿曇怕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