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至少還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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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我爸出殯的那天,是個大風天。 風把黃紙揚得漫山遍野。 在我老家,每逢家中有親人故世,都要請道士做法,哺齋三日,喪主家人著孝服迎親族吊唁。出殯當日,密鑼喧天,由道長開道,撒紙錢做幽冥路資,孝衣白麻哭隨一路。 其中哭得最大聲的,是我媽。 “朱俠!你個沒良心的!你怎么就這么走了!就這么走了!!!” 街坊的叔叔伯伯把她從搖搖晃晃的棺槨上拉開:“阿玫,別這樣啦。你這樣,叫阿俠怎么走得安心。” 女眷們也勸她:“阿玫啊,你放手吧,讓阿俠走啦。” 我媽充耳不聞,一命地撲在棺蓋上拍打。 “你這個騙子!死人!丟下我們母子,你讓我們怎么活!不如跟你去了吧!” “快!快攔住她!她要撞棺!” “阿玫啊,做什么想不開!想想阿勵,你們還有孩子!” “是啊,阿玫。我們這么多人,會看著你和阿俠的孩子受苦嗎?以后你和阿俠的孩子就是我們的孩子,有大家一口,絕對不會讓你們母子受委屈!” 安慰無用。 我媽還是哭。 誰都知道她怕的不是孤兒寡母,而是她對我爸用情太專,無法接受世上從此再也沒有這個叫做朱俠的男人。 對于我爸的死,我媽多年來,一直堅持用一個“走”字概括。 「走」——多么微妙的字眼,你可以理解為去到另一個地方,這樣就好像他永遠活著。 至于回不回來,那就是誰都說不準的事了。 據說我爸“走”在一個冬夜。 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當晚之后,再沒有人見過他。 那天他代工友值夜,九點吃過晚飯匆匆出門,從此一去不返。 有人說他喝醉酒跌到龍江里淹死了,也有人說他帶著錢,和個巴西女人跑路了。 第二種說法并非空xue來風,我爸離家前曾有過苗頭。常和我媽一起打牌的友鄰告訴她,你老公阿俠挽著個高高細細的外國女人上街,聽他的工友說,是巴西跑船的時候認識的。 我媽當然不信:“你說誰?朱俠嗎?!” 她拿出正房太太的硬氣,把牌一推,自毀一副大三元:“他呀,不知跟我說過多少遍,他朱俠這輩子,論女人,就認我一個關英玫!” 又咒:“背后說瞎話,小心爛舌根。” 我媽始終不愿承認我爸是跟人跑路,幾年后,經人點撥,棺槨才得以落葬。 ——“阿俠都走了這么久了,你也該讓他回家啦。” “你不過去嗎?”朱美美披麻,立在我身后,“好像在叫你,要下葬了,去看爸最后一眼。” 我左臂戴孝,抱著爸的靈位站在人外,搖了搖頭。 人都不見了兩年多,尸體也沒撈到,一口空棺材,有什么可看。 我爸始終杳無音信,船公司給了我家一筆補償。 我媽用這筆錢,將我送進大學。 “比沒有好。”姨媽來陪我媽做頭七,“阿俠走了,你和阿勵還要過日子。” 我媽木然地擦著我爸的神主牌,不到四十,她的兩鬢已見白發:“有什么好的,人都沒了。”她對這個男人還有眷戀,“我寧可他是和別人走了,至少還活著……” 姨媽嘆息,見到我,喊我:“阿勵啊,來,給你阿爸上柱香。” 我媽絆開香,對我下令:“回屋去。” 又同我姨媽講:“開學就升高三了,讓他專心念書。” 這一刻,她的堅強又回來。 沒了老公指望的女人,將后半生押在望子成龍上。 女人何其懂得女人,姨媽拍拍我媽的手,將香插上,又燒紙錢:“阿俠啊,你兒子就要高考啦。你保佑他,來年考個好學校!” 呼啦…… 風把燒成灰的紙蝶吹起,燎過臉頰,灼痛了眼…… 滴滴! 車在路上向著機場飛馳。 我無法接受方耀沒有一句交代的離開。SORRY?為什么道歉?如果真的有誠意,何必不當面說。 “方耀!”我瘋了一樣撥打他的手機,“接電話呀!” 完全沒有留意到,車速已被我提上120邁。 街上的落葉被車輪攆得翻涌,撲簌飛來,源源不斷,好像滿目黃紙白錢。 啊! 我下意識遮住眼睛。 方向盤猛地打彎,天旋地轉的剎車,鳴笛。 砰,安全氣囊彈出。 之后我便不省人事。 這次事故上了本市新聞,因我入院,公司同事聯系了我家人。 我媽接到電話,只問了一句:“人死了沒?” 得知我無大礙,又說:“麻煩你們了。前幾天夜里大風,我膝蓋又痛,就不過來了。” 最后還是朱美美來看我。 28寸的大旅行箱塞得滿滿當當,拖著她從另一個城市旅游帶回的戰利品,下了飛機,風風火火趕到我的住處。 朱美美檢查一尊出廠瓷器般擺布我的臉:“好大條疤啊,在臉上會不會毀容的?” “沒事,傷在頭皮,用頭發遮一下就好。” 她瞪我一眼:“死靚仔!你說了算嗎?!你的臉啊,有我參股噠!” 我同她保證:“下次不會了。” “下次?”朱美美叉腰,“還有下次?!你啊,命都有我一半!還敢胡來!” 她說得沒錯,從小到大,最見不得我受傷的人是她,每次阿爸動手教訓人,都是她站出來替我挨打。如果沒有她,我可能早被我爸打死了。 “很英勇哦,為了一個男人要死要活。” “你說得對,為了一個男人,不值得。”大難不死,我比出家人醒悟得快,“阿姐,不會有下次了。” 朱美美努努嘴,沒有拆穿我:“多久沒好好吃飯,瘦成這個樣子。” 她執意要為我做一頓飯,用她從他市帶來的香腸。 “你看看吶,是不是好靚的?” “姐,你要開檔鋪啊?”望著一拉桿箱rou腸,我皺眉。 “留給你的,同米飯蒸一蒸就能吃。” “這么多?要吃到什么時候?” “分點給你同事咯,你這次能平安,全靠大家出力。” 淘米、切片、兌鹵汁,一條油汪汪的rou腸很快在朱美美手中脫胎換骨。 熱氣騰騰的煲仔飯上桌,朱美美很驕傲,眼里有柔情。 “根根都是手工剁的,花了好大心思,外頭可買不到這么靚的。” “阿弟,敢不敢嘗一口?試過真正的好東西,以后再吃別的,可得挑一挑了。” 一口rou香夾雜一口油潤的甘甜。 把我從死氣沉沉的軀殼里拎出來。 如朱美美所說,嘗過這樣富有生命力的美味,舌頭便再也回不了頭。 朱美美頗為得意地看著我干掉一鍋米飯:“對吧,對吧。是不是好好味?” 我心滿意足地抱著肚子:“你去開店,我入股投資你,挺你做老板娘。” “想累死我啊,照顧你一個就夠啦,還想我伺候第二個。” “那姐夫呢?姐夫也吃不到嗎?” “不會有那種人。” “話不要說得太滿。” “我不喜歡男人。” “哦?不喜歡男人,難道喜歡女人?” “人好煩,我都不喜歡。” 我沒當真,拿鋼勺刮著碗底的精華:“可你總得找個人。” 她笑我:“你怎么和老媽一樣迂腐。” “有男人有用嗎?老媽依附了老爸一輩子,到頭來,還不是要靠自己。” 朱美美捻起一根腸,色情地戳我肚子。 “男人吶,你需要他們的時候,還不如一根香腸頂用。” 我被她捅得癢癢:“哇,你試過!” 叫她拍紅了手臂:“你不試過了,還為它吃得兩眼放光,滿頭冒汗。” 我們笑倒在一起。 朱美美撥開我前額的碎發,露出那道車禍留下的傷疤。 “弟啊,沒有下次。” 我同她緊緊抱做一團,一如我們在母胎之中。 她身上繼承了爸的俠義:“再遇到這種人渣,交給我,我來幫你出面!” “不會了!姐,不會了!”我躲進她的懷抱,哭得像個孬種。太沒用了,即便長大,仍要靠她一個女人為我出頭,“我會看清……會看清……” 朱美美涂了紅色甲油的手,穿過我的黑發,一下下梳捋。 有時候她遠比我媽更縱容我。 “看不清也沒事……” “你還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