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不合格的孟婆
這是我死去的第十年。 也就是這一年,我終于在地府找了個編制崗位——孟婆。 我熬了十年,終于把上一任孟婆熬退休了。 上一任孟婆退休時,鄭重地將她手中的湯勺交到我手中,說道:“小姑娘,慢慢熬吧。” “好。”我畢恭畢敬地接過來,熬孟婆湯的訣竅原來是要慢慢熬。 第二天正午,我便守在奈何橋邊等待新魂了。 湯還沒熬熱,便來了一只男鬼。我讓他先坐一邊等會兒,他也不說話,徑直走到不遠處就坐下來了。 熬湯也不需要什么cao作,鍋蓋蓋上就等水開了。 閑著也是閑著,我便去找那只男鬼聊天。 “嗨,你喜歡什么味的湯?要不要等會兒給你放點辣?”我問道。 這男鬼低著頭不說話。 “怎么了?你干嘛不說話?”我扒拉這路邊的彼岸花,但轉念一想,人家剛死不久,心情低落也是正常的。想當年我初來地府,也是哭得撕心裂肺。雖然不記得從前的事了,但是那種刻入靈魂的痛一直伴隨著我直到今天。每逢陰雨天,我便會不自覺地流淚。 我看了一眼灶臺,火還很旺,不需要添柴。 我早就跟閻王說了,要改善一下地府公職人員的工作環境,這都什么年代了,還用這種老式灶臺。 “要投胎做人了嘛,開心點。”我安慰道。 這男鬼不為所動,我便開始胡亂地找話題。 “這是我第一天上班,我可是熬了十年才等來這一天。” “以后也是有編制的鬼咯。” “再找個有編制的鬼差嫁了,我這鬼生也算是圓滿了。” 我在他耳邊絮絮叨叨地嘮著家常。 可能是我太聒噪,這男鬼抬頭看了我一眼。 他這一抬頭,我才發現他還是個美男子,眉目如畫,面如冠玉。 “帥哥你可真好看。”我朝他露出一個不太矜持的笑容,“可惜就要去投胎了。” 帥哥淡淡對我道:“我叫秦折。” “你好你好。”我主動湊過去握了握他的手,“不知為何見秦折帥哥的第一眼便心生親切。” “你叫什么?”秦折問我。 “叫我孟婆好了。”我撓了撓頭,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叫什么,這十年里都是被其他鬼叫做“喂”。 秦折笑了笑,沒搭話。 “你這么年輕,怎么死了?”我有些好奇,不過這話一出口,又覺得有些冒犯。本想轉移話題,他卻答話了:“因為我要找我的妻子。” “妻子?”我感慨道,“你妻子是不是也很好看?” “不好看。”他道,頓了頓,他又笑著對我說,“你可別告訴她,不然她又要和我生氣了。” 我嚴肅地點點頭,可是我根本都不認識他的妻子。 我回頭望了一眼鐵鍋,見已經冒出股股熱氣了,便招呼秦折過去喝湯。 “來吧來吧。”我盛了滿滿一碗,再一次問道,“你要不要辣?” “不要。” “不要辣湯有點淡。” “嗯。” 秦折把湯喝完了,我便給他指了路:“走過奈何橋再直走一段路,會有鬼差帶你去投胎。” “好。” “等你過了奈何橋,你前世的記憶就差不多消失掉了。”我又說道。 “好。” 又來了幾個新魂,我便無暇再去根秦折說話,目送他走上奈何橋就又開始熬湯了。 其實他喝湯的時候,我就想起來了,我和秦折認識。 上輩子我家挺有錢的,我爸就我一個獨生女,從小到大我都被我爸捧在手心里寵著。 秦折是我爸給我買的小奴隸。當時在拍賣會上看見他的,因為實在是太喜歡他的臉了,就讓我爸給我買了下來。 秦折作為一個奴隸呢,那是相當合格的,供我取樂供我玩弄總是一副逆來順受低眉順眼的模樣。 不過不幸的是,我爸幾年后就去世了。我向來紈绔,經營家產什么的我根本不會。爸爸專門請來管錢的管家,根本敵不過我那些吸血的親戚,我爸留給我的遺產也在短短半年之內就被他們瓜分殆盡。 家里能換錢的都被我拿去抵債了,或是用于打發奴仆。 前段時間我也嘗試著經營家產,但是錢沒賺到,債倒是欠了不少。 “這個……”我看著匍匐在我腳邊的秦折,說道,“雖然你是本小姐買來的,是本小姐的所有物。不過我現在沒錢了,得把你賣出去。” 這次秦折卻沒有再如以前那般,順從地對我說聲“是,小姐”。 “說話啊。”我有些惱了,踹了踹他的手臂。 “是……小姐。”秦折低聲說道。 “嗯。”我點點頭,又說道,“你收拾收拾便和本小姐走吧。” 其實他也不必收拾,他在我家待了五年,什么也帶不走,什么也留不下,他不過是個卑賤的奴隸罷了。 秦折去收拾的空當,我便坐在沙發上發呆。 想了想,還是帶了條喜歡的金項鏈在脖子上,因為太喜歡這條項鏈了,舍不得拿去換錢,就一直保留到了現在。 我正對著鏡子打理長發的時候,秦折就已經收拾好東西站在我身后了。 我瞥了一眼他的手上,竟還收拾出了一個大大的包裹。 我嗤笑一聲,看來這些年在我家搜刮不少油水啊。 本來是聯系好了買家的,不過買家剛剛聯系我,他路上有事,可能晚些到。 我便和秦折站在碼頭等他。 要是以往,有人敢讓我等他,我早就一巴掌扇過去了。但是今時不同往日,我也只好站在這里乖乖等著那個買家來。 聽說他家很有勢力,不是我這種土豪家族可以比的。他愿意花高價買下秦折,那個價錢高得足以我還完債務,然后無憂無慮地過完一生。 我側頭看了看秦折,想不到他還這么有價值。 秦折似是發現了我的目光,嘴角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 “聽說那家人挺有錢的。”我道,“到時你跟過去了就吃香的喝辣的。” “是,小姐。” “將來過上了好日子,可別忘記本小姐。”我漫不經心地盯著水面,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 “是,小姐。” “嘖,你知道本小姐的名字嗎?”我問道。 他肯定知道,只不過我從未聽過他喊過我的名字。 “不知……” “……”我一時無言以對。 “我叫戚雙綾。”我翻了個大白眼,“以后能再見面的話,想來你也叫不成我小姐了,就喊我這個名兒吧。” “是,小姐。” 海風越來越凜冽,那個買家卻始終未到。 我冷得打了個哆嗦。 一件厚實的絨衣披在我的肩膀上。 我看向秦折,他低著頭,仍舊是以前那副卑微的模樣。 這件絨衣,好像是我十六歲生日時賞給他的。這五年來,也就賞了這么一個物什兒。 似是當時覺得他笑得很好看,便賞給他了。 “你帶走這絨衣也沒用。”我側過頭不再看他,只是盯著空中的海鳥瞅著,“那買家在南方,這絨衣用不上。” 秦折的手搓著衣角,有些局促的樣子。 “給你。”我把那條金項鏈卸下來遞給秦折,“你帶這個走,絨衣就留在北方吧。” 見秦折呆愣地看著那條項鏈半天不動,我便拉著他的手把項鏈強硬地塞到他的手中。 “謝謝……小姐。”秦折低聲說道。 沒過多久,買家終于來了。 他接走了秦折,給了我一大筆錢。 我望著甲板上秦折的身影越來越小,心中未免有些傷感。 我拿著這筆錢過了五六年的舒適生活,本以為這輩子就這么平淡地過去了,卻沒想到被戰亂打破。 我的錢在我逃亡的過程中丟了不少,不知道丟去哪兒了,或許是被人偷了吧。這世道,小偷挺多的。 流亡過程中和一個讀書人看對眼了,就商量著以后結婚。 我不做大小姐好多年了,那種鼻孔朝天的日子一去不復返。現在挑男人的眼光也不那么高了,湊合就行。我瞅著他文質彬彬溫和有禮的模樣,可能很適合過日子吧。 不過人家后來嫌我沒姿色,把我賣到敵軍那邊做軍妓去了。 好在我沒什么姿色,在這軍營里也不出挑,來了幾天都沒人光顧我。我便暗暗地想著要逃跑。 一個夜黑風高的晚上,我偷偷地從小路跑了出去。 無奈人家軍營里有高墻,墻上還有電網,想要出去只能正兒八經地走大門。 我蹲在樹叢后面,等來了一輛很是奢華的小轎車。 那牌子我認識,我爸給我買過。 轎車本是要出門,卻不知道為何停了下來。 司機和車中的人都下來了,車中那人我看不清臉,只看身形倒是有種瀟灑俊逸之感。不過這不管我的事。 他們似乎是很急。隨后又來了一大群人圍在那人身邊說著什么,那人抬腳揣了一個胖胖的男人,周圍的人仿佛很是怕他。 真囂張。我心想。 我見著那個胖男人還在地上滾了兩圈,不由得笑出了聲。 這一笑,我就被發現了。 好幾束手電筒的光向我這里照過來。 我徒勞地用胳膊遮擋這些刺眼的光芒。 完蛋了,要被抓回去做軍妓了。 “就是她!逃跑的那個軍妓!”有人喊著。 “她是敵軍的間諜!她要向敵軍傳遞情報!” “抓住她!” 什么鬼,我怎么突然成間諜了。 “等等。”那個男人說話了。 “她不是間諜。她是我家夫人。” “可……您之前不是說逃跑的那個軍妓是間諜嗎?” “許是我記錯了。”那人笑了笑,帶著些許歉意道,“賤內頑劣,給大家添麻煩了。” 短短幾息之間,我的身份從軍妓變成了間諜,最后又成了他家的夫人。 這巨大的轉變讓我有些緩不過神來。 他逆著光一步步向我走過來,伸手抱起了癱坐在地上的我,笑道:“夫人,回家吧。” 后來問了秦折很多遍,他是怎么一步步成為大軍官的,又是怎么靈機一動說我是他夫人這種瞎話的,他卻只是淡淡地笑著,從來不答。 秦折是不是敵軍軍官對我來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救了我,并且重新讓我過上了奢靡的生活。他不再是當年那個唯唯諾諾的奴隸了,他對我來說是故人,也是依靠。 和他生活得挺開心的,他對我很好。我愛金銀首飾,他就帶著我去逛金店。 偶爾他會陪我一起去逛街,我穿著高跟鞋不太適應,脾氣上來了就把鞋一脫,坐在街邊石椅上生悶氣。 最后往往是秦折把我背回家了。 再遠的路,他也一步步走回去。我閑著無聊便在他的肩上睡一覺,醒來時便到了家門口了。 等戰亂過去以后,我想讓秦折在江南給我買套別墅,我就去那里住。江南離這里坐火車半天就能到,我還可以多來看看秦折。 秦折把我接回家的第二年冬天,戰爭確實要結束了。不過十分遺憾的是,秦折敗了。 秦折給我收拾好包袱,像我當年送他那般,把我送至碼頭。 “以后還會再見嗎?”我問他。 秦折抹掉我臉上的雨水,說道:“可能不會了。” 雨越下越大,和我臉上的淚水混在一起,弄花了我的妝。 “真丑。”秦折盯了我半晌,說道。 我一邊哭一邊咬牙瞪著他。 “別哭了。”秦折把外套脫下來給我擋雨。 “對不起啊小姐。” “以后不能陪著你了。” 我伸手扯住他的袖子,我好怕他就這樣走了。 “你不要回去,他們會殺了你的。”我說。 秦折不置可否,眼睛卻是盯著不遠處的海面,對我道:“船來了。” 最后我還是上了船。 秦折一直站在岸邊,看著我的身影。我抱著秦折的衣服站在甲板最顯眼的地方,直至完全看不見他我才回到船艙。 從衣服的口袋里面掉出了什么,我蹲下身將它撿起,原來是我當年給他的金項鏈。這條項鏈有些短了,很顯然是被截走了一部分。 那時我怕他受欺負,便選了一條金項鏈帶在身上,打算離別時送給他。沒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場。 現在他給我這條金項鏈,也是和我當初一樣的想法吧。 不過我不需要了。 我走出船艙外,手里握著那條金項鏈,縱身跳入了海里。 分別前秦折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雙綾,要記得我啊。” “就像你要我記住你那樣。” 他從未對我說過一個愛字,卻字字句句都是愛。 我害怕我這一輩子太長,要記得的人太多,我害怕我活到七八十歲得了老年癡呆,我害怕我的記憶里沒有他。 所以我要把對他的記憶封存在這一刻,這樣我就永遠不會忘記他。 死后我來了地府,鬼差拉著我去喝孟婆湯。 我哭得撕心裂肺不肯喝,我在地府里撒潑打滾,我問他們有沒有見到秦折。 我在地府當了十年釘子戶,人死后會漸漸淡忘生前的事情。到后來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記得自己為何要守在奈何橋前。 我看著孟婆熬湯送走了一茬又一茬兒的人,最后我卻接替了孟婆的職位。 自此之后我不能投胎,永生永世都要在這地府之中。 我等了秦折十年,終于在奈何橋邊等到了他。 我問他要不要放辣,他說不要。我知道秦折不吃辣,所以抱著私心去得到了他一個否定的答案。 其實孟婆湯都要放辣,否則下一世也會帶著前世的記憶。 秦折在人世找了我十年,卻沒想到我已先他一步來到地府。現在我是孟婆,不是戚雙綾。我也只能是孟婆,永世待在地府里為亡靈熬湯。頂著這張黑氣縈繞的臉,誰也認不出我。 但我希望秦折能夠帶著他記憶里的我,和他完整地走完下輩子。 “雙綾——”秦折已經走到奈何橋中間,卻沒想到他又回頭了。 “你是雙綾嗎?” 我看向秦折,他溫柔地對我笑著,這笑容一如他在碼頭送我時那般溫暖。 “不是。”我搖了搖頭,“我是孟婆。” 低下頭,一滴淚卻是落入了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