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坦誠
所幸曹懿并未說什么,見李頑看過來,又裝作若無其事,扶他起來喝粥。 翌日一早,李頑便活蹦亂跳,再不見半分病氣,本想纏著曹懿胡鬧,又想起賀鳴一事,只好悻悻起床,叫曹懿早些回來。 他眼巴巴地望著,拉著曹懿的手撒嬌,揣著什么心思不言而喻。曹懿心道這小色鬼開了葷怎得沒完沒了,只得干咳一聲,看了眼周圍灑掃的下人們,低聲道:“這么多人,也不嫌害臊。” 李頑不止不嫌害臊,還得了便宜賣乖,見曹懿害羞,他便越發放肆,纏著人要親嘴,兩人又在房里撲騰好一陣,曹懿才衣衫不整地逃出來。 他一走,李頑也坐不住,跑到賀鳴下榻的客棧去。 賀鳴正用早膳,見李頑一張臉長似苦瓜,周遭散發著不快之氣,只好叫人把碗筷一收,問李頑這是怎么了。 李頑大吐苦水,末了突然道:“當年托你調查的時候,除了溫如晦,可還有人知道?” 賀鳴略一思索,篤定搖頭。 “那奇了怪了,感覺曹懿總是話里有話,我覺得他可能已經知道些什么。” “可你若真一心送他入朝為官,他總有一天會知道,你這邊瞞著,人家難道還不會自己去查?你家曹懿是個聰明人。”賀鳴此話一出,登時讓李頑清醒幾分,他原先當局者迷,只一門心思以為瞞住曹懿便可,卻不曾想曹懿又哪里是個任人擺布的。 他冷不丁被人道破內里狂妄驕橫的一面,神色一陣青一陣白,偏的對方是個世子,他見了還得喚句殿下,又是至交好友,長他幾歲,也只得虛心聽著。 賀鳴知他聽進去了,又親自給李頑斟茶, 話鋒一轉,說出心中擔憂:“只是曹懿不愿你入仕,現在看來自己也不肯,還一心要走,那你家鹽場生意怎么辦?怕就怕朝廷直接派人下來接管,或是交給當地任職官員,販鹽一事可大可小,還是自己人的好,你兩位叔伯可是靠得住?” 李頑一指茶杯:“就跟這茶碗一樣,腦子里裝的都是水,你說呢?” “哎呀,那個溫如晦剛調任至此,要是曹懿不干了,保不準接手的就是他了。”李頑神色怪異地看著賀鳴。 賀鳴一聽溫如晦名諱,登時有些無語:“怎么是他……哎,這人,油鹽不進,軟硬不吃,麻煩,最煩和這樣的人打交道。” 他看出李頑在曹懿一番敲打下,已經心生退意。 然而交情歸交情,生意歸生意,當初他幫著李頑以李家販鹽生意為砝碼,壓下他大哥一事,如今李頑要退,賀鳴頗有微詞,但知依李頑心機手段,和他撕破臉皮兩方都撈不著好,只好各讓一步,他要退可以,必須安排一個妥當接手的下家。 二人都是聰明人,話不需多說,事不必做絕。臨走時,賀鳴又真心奉勸李頑:“回去先試探試探,說不定是你自己做賊心虛,要是他知道也別怕,明擺著不是這一兩日的事,既然這么久不發作,未必會與你分道揚鑣。” 李頑把話聽進去,做起來卻難,他要跟曹懿如何開口? 難不成要他告訴曹懿,李琦并非山賊所殺,是給他綁去幾日受盡折磨,活脫脫掐死的?又或者告訴他,早就知曉他爹一事,卻是將他蒙在鼓里,看他提起爹爹時就黯然神傷? 李頑心中煩悶,一路茶飯不思,去鋪中接曹懿回家,卻被告知曹老板今日早就回去。他撲了個空,只好又往家趕,甫一回去,就瞧見曹懿站在桌案前,上面攤著大大小小的紙。李頑靠近一看,見那一張張紙不是別的,正是這些年劃入他名下的房契、地契、等雜七雜八的東西。 “回來的正好,我都整理好了,你看看可是還缺什么?” 李頑驚疑不定,心說曹懿這是要干嘛,房都圓了,難道真要與他分道揚鑣不成。 他喉結做吞咽動作,死死盯著曹懿雙眼,繼而六神無主,把人抱到自己腿上到一旁坐著,下巴抵在曹懿肩膀上,可憐道:“怎么了這是,我們不是都和好了,說要有話好好說,你怎么又拿離家出走威脅人家,人家身子都給你,便宜都給你占盡了,你現在離開就是始亂終棄。” 曹懿:“……” 然而給李頑這樣一抱,又有些說不出的意味,只覺魚水之歡,男歡女愛,真是世上最奇妙的事情,經歷過那事以后,像是把兩個人連在一起,舉手投足間都是不可言說的親密。 李頑一邊撒嬌,一邊拿手摩挲著他的腰,大概是隔著一層衣服不過癮,又想把手伸他衣服里,被曹懿一把揪住,好笑道:“那天跟你說的事情考慮的怎么樣了?要你房子鋪子,你給還是不給?” “給給給,你要什么我都給,可總得告訴我你拿去干嗎?” 錢曹懿不缺,權曹懿不要,李頑實在想不出他非要自己名下的東西做些什么。其實這些于李頑來說是身外之物,只是他原先打著送曹懿進京當官的主意,少不得拿錢辦事,留著這些鋪子,也只是為了走賬銷賬用。 曹懿對李頑笑了笑,作勢要起,李頑又抱著他不撒手,倆人只好這么黏黏糊糊,曹懿在前,李頑黏在他身上,被拖著來到書架前,眼瞧著曹懿又拿下本書,從中翻出張房契。 重要的東西,曹懿總是夾在書中,或藏在床下。 李頑接過一看,那宅子坐落江南水鄉,戶主是曹懿名字。 “我在江南置辦了處宅子,這半年里我已逐漸把鋪中生意交還給大伯二伯,現在正是抽身而退的最好時候,你若愿跟我走,就把名下鋪子地皮賣掉,以后再不回來,你若還舍不得別的,那我就一個人去了。” 李頑神色逐漸嚴峻,不再嬉皮笑臉,他看眼房契,又看眼曹懿,悻悻道:“才,才剛過上安生日子,怎么又……這么大的家業,這些年都是你撐過來的,就這樣拱手相讓,你甘心?” “不甘心。”曹懿沉默一瞬,坦白承認。 李頑一聽,覺出有戲:“我在京中吃了這么多苦,眼看就要出人頭地,你舍得我竹籃打水一場空?” 這次曹懿沉默的時間更久。 “……不舍得。” 李頑剛要再接再厲,卻見曹懿轉身,直直地看著自己,沉聲道:“可是我害怕,怕你不得善終。” 那吊兒郎當的笑意頃刻間消失在李頑嘴邊,他心中一緊,腦中木木的,不知該如何接話。 這個不得善終是什么意思?曹懿都知道什么了? 雖在溫如晦面前大言不慚,說他報仇雪恨天經地義,不害怕曹懿知道他殺人,可事到如今,要他親口在曹懿面前承認,李頑卻還是難以啟齒。 大哥死前慘狀再一次浮現在他腦海,他自己每每想起,胃中都忍不住翻江倒海,不知曹懿知道后是否會害怕?是否會覺得他這人喪盡天良? 頃刻間李頑已滿頭大汗,下一秒,曹懿卻又道:“不想你跟我爹一樣,為權力傾軋而死。” ——原來不是李琦那事。 李頑目光微動,不易察覺地松口氣,待明白過來曹懿話中的意思,心立即高高懸起,倒寧愿曹懿發現的是他殺人一事。 “你,你怎么知道的?” 曹懿搖頭,話里有話:“不只你一人知道廣交好友。” 他這些年利用李家的生意,暗中結交不少人,只是不如賀鳴那般快,花了兩三年時間才逐漸有眉目,曹懿起先不愿相信,直至上次進京去溫家,才從溫如晦的母親那邊得到求證。許是幾年下來,心中早已有所準備,曹懿也算不得難以接受,只是不愿李頑如父親那般。 曹懿突然反問:“怎么聽這意思你也知道?” 李頑一吞口水,又想扯謊,曹懿卻漫不經心道:“想好再說。” 他睨了李頑一眼,雖比他要矮上幾分,氣勢卻不輸,李頑心下一驚,不敢再隱瞞,把事情一五一十盡數全盤托出,從在初來乍到怎么受進欺負,再到他怎樣一步步搭上賀鳴這條船,托賀鳴去查曹家之事,卻下意識將殺人一事隱去。 曹懿只聽,不說話,李頑聲音越來越小,末了摟住曹懿,語無倫次道:“我,我瞞你不為別的,就是怕你傷心難過,如今見你這般想得開,那我自是沒什么好瞞的,你不許生我氣,更不許因此就要跟我分開。” 他頭緊緊埋在曹懿懷里,怕他看出自己的心虛破綻,下定決心不管曹懿怎樣責怪,他都不要撒手。 “我,我想讓你搭上賀鳴這條船,也是為了有朝一日,能讓你親手報仇雪恨,你也不許看著我害怕。” “你去攔下溫如晦的信,是不是他也知道?” 李頑心中一驚,曹懿怎么連這都猜得到?這下更加不敢隱瞞,只得老老實實,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真是只為了我?” 李頑支支吾吾,又不吭聲了,被曹懿一眼看透,他確實對權利有所垂涎,在這方面嘗到些甜頭,愈發上癮。 他不及曹懿灑脫。 然而那預想中的埋怨并未如期而至,曹懿輕輕攬住他,手掌一下下撫摸李頑的脊背。 “我不與你說笑,于朝堂一事心中有所忌諱,不樂意再過天天提心吊膽的日子。” “多年努力拱手讓人,我自是不甘愿,可說到底李琦已經死了,我更想和你離開這里,過自己的日子,你是聰明人,有些話不必我多說,自己好好想想,也不是我嚇你,你若執意要搭賀鳴這條船,那我就一人走了。” 李頑訥訥點頭。 曹懿見他這副樣子,心想莫不是話說太重,嚇到他了?要是當年還在京中時李頑就一口應下,答應跟他遠走高飛,他又何至于在他回流州后連哄帶嚇折騰這么大一圈? 曹懿忍住笑,心想讓你作,看你長不長記性,以后還會不會乖乖聽話。然而他卻無法否認,若李頑真一意孤行,他大抵也會生完氣后,把江南的宅子一賣,跟著李頑回京。 他朝李頑手心親昵地捏了捏,溫和道:“那除了我父親一事,李頑,你可還有事瞞著我?” 屋中燭火跳躍,將二人身影投至窗紙上,昔日才及腰他少年早已今非昔比,看向曹懿的目光總帶著盯梢與濃重占有欲望,可當曹懿看過來時,又立即溫順服從,猶如只在伴侶面前低下身的頭狼。 李頑盯著他看了許久,繼而乖巧一笑,平靜道:“沒有了。” 四目相對間,曹懿目光深遠,李頑心中打鼓,然而臉上笑容卻看不出絲毫破綻,曹懿莞爾笑罷,和李頑十指相扣,點頭示意知道了。 “好。” 李頑又突然道:“曹懿,那你可有事瞞著我嗎?” 同樣,曹懿并未立刻回答,許久過后,在李頑專注,玩味的目光中回以一笑,溫和道—— ——“當然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