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露餡
曹懿沒想到溫如晦下月上任,這月就過來,當初李頑初上京時,曹懿曾寫過信給溫如晦托他照拂,這次他來,曹懿定當以禮相待,可要說別的,那卻是敞敞亮亮,清清白白。 他叮囑李頑客氣些,不可太過張狂,溫如晦為人清廉又嫉惡如仇,最看不慣的就是李頑那群人的做派。李頑只漫不經心地應下,似有心事。 二人一前一后趕去前廳,溫如晦一身大氅一如當年,聽到動靜欣喜回頭,顯然是就盼著曹懿來,待看清他身后那面色不善的李頑,嘴角笑容尚來不及收起,便如被二月寒風一吹,冷淡下來。 李頑與他相看兩生厭,輕哼一聲,對曹懿道:“大伯找我,我走了。” 曹懿也不拆穿,知道大伯找,還跟在他屁股后頭攆過來,明顯是對他不放心,跟來探風聲的。只是先前李頑對待溫如晦的態度并不如此,談起此人時也算心平氣和,偶爾陰陽怪氣兩句,也很快見好就收,并不叫曹懿為難。 怎得進京兩年再見就跟仇人一般。 溫如晦見李頑離開,迫不及待地迎過來,與曹懿語無倫次地寒暄。曹懿客客氣氣,有問便答,末了一思索,提議道:“你初來乍到,對此地不熟悉,我今日帶你走走?” 窗外一聲輕響,似是樹枝折斷之聲,溫如晦沒在意,倒是曹懿露出一副了然表情。 “那我們去劃船,從前你最喜歡這個。” 曹懿答道:“湖面凍了。” 溫如晦面上一哂,補救道:“那就去聽曲,點你喜歡聽的。” 游湖聽曲,花天酒地,這些都是曹懿十五六時中意之事,可他一朝家破人亡,時間精力都花在賺錢和照顧李頑上。 即便李頑后來進京,他也全神貫注在李家生意,陪著客商談生意時倒是會游湖聽曲,可他忙著與這些人虛與委蛇,哪有功夫欣賞。 溫如晦見他但笑不語,明白了什么,暗自羞愧,想說些話找補,曹懿卻抬腳往窗門邊走。溫如晦只當自己說話提及過去惹他傷心,面上急切,剛要追上去,只見曹懿手腕輕輕一推,李頑的臉從半開的窗后露出,溫如晦霎時間釘在原地。 曹懿笑著揶揄:“聽夠了沒有,不是找大伯去了?” 李頑被抓包也不惱,反倒輕哼一聲,跟曹懿鬧脾氣,嘴里哼哼唧唧抱怨,至于抱怨什么,溫如晦卻是聽不清了。溫如晦怔怔地看著二人隔窗相望,卻自成一派,旁人插不得話,更融不進去。 他忽得追悔莫及,如果他當初沒有選擇獨善其身,而是為曹家說上幾句話,那現在這樣陪伴曹懿的,是不是就輪不到李頑。 曹懿把李頑哄走,回頭見溫如晦失魂落魄,只當沒看見。 溫如晦殷切地看著他,還以為曹懿早已知道李頑在外偷聽,才借口推托,如今李頑一走,只盼著曹懿應他一應。可曹懿卻衣袖一攏,絲毫不接他的話茬,溫如晦當即心如死灰,更恨自己懦弱,喃喃道:“你定是還怨恨我,最近半年我寫給你的信從未見你回過。” 曹懿遲疑道:“……什么信?” 溫如晦一愣。 …… 再說李頑,被曹懿三兩句話哄走,心中有氣,看什么都不痛快,迎面撞上來找他的大伯,見曹懿不在,也懶得再裝蒜賣乖,明擺著不再把李家的人放在眼里,讓大伯有話快說。 那日與李頑在“添香客棧”偶遇,情景雖尷尬,顧不得寒暄便被上門抓人的娘子一巴掌掀翻,還當李頑同他一樣出來偷吃。 本打算順水推舟,把夫人娘家侄女塞他房中,做個人情,如今見李頑這樣聽曹懿的話,心中不免忐忑,今日來,便是來探他口風的。啟料李頑嬉皮笑臉,顧左右而言他,莫說句準話,就算連個暗示都不給。 大伯心中早已把他給罵個狗血噴頭,面上卻堆笑,被逼急了只得全盤托出,看李頑還怎么裝傻,誰知這廝一拍腦門,故作害怕道:“可不敢這樣說,再叫曹懿給聽見,蠶豆紅棗都不跟我一條心,什么風吹草動都要跑去告訴他們曹公子。” 大伯不解道:“你娶妻納妾天經地義,曹懿憑什么管你?” 李頑心中冷笑一聲,心道這老東西真是不要臉,當人人跟他一樣。 他面上不顯,繼而夸張道:“他聽見了,就要吃醋,就要跟我鬧,曹懿鬧起來可不得了,要哄要抱,恨不得把我拴在褲腰帶上,多說他兩句,他就委屈得跟什么似的,哭哭啼啼,撒潑打滾,叫我立字據保證今生今世只愛他一人!這我要是納妾,曹懿可怎么活啊!” 大伯:“……” 蠶豆紅棗默不作聲地跟在一旁,面色怪異,全當沒聽見。 大伯心說李頑真是個沒臉沒皮的貨,怕老婆就怕老婆,像他一樣大方承認有何不可,非得說這話去編排曹懿。 當年三房母子橫死,李家上下一團亂,虧得曹懿以雷霆手段力挽狂瀾,誰人不知曹懿是個吃軟不吃硬,心黑手毒的主,這一哭二鬧三是上吊的做派,聽起來像是李頑會干的事情。 李頑不止閉眼說瞎話,還嗓門奇大,嚷嚷得路過灑掃丫鬟下人通通一字不落地聽個清楚,各自捂嘴偷笑,不出多時,李家上下都知道那清風霽月的曹公子,是個私下里愛吃醋又黏人的主,對他們家少爺愛得要死要活。 大伯老臉通紅,被李頑臊得沒邊,奪路而逃。 李頑不住冷笑,思索一番,又轉身走回前廳,去聽溫如晦和曹懿說些什么,先前是偷聽,這次是正大光明地聽,雖不認同大伯那句“娶妻納妾天經地義”,卻也由此得了啟發,他同曹懿本就是夫妻,是夫妻那便要一同會客,他又有何聽不得。 李頑大搖大擺,推門而入,廳中正在交談的二人一見是他,自覺停下。 溫如晦對他冷冷一瞥,拂袖轉身。 李頑心想,真是有病,擺什么譜。 只是怎得他一進來,二人就不說了?李頑在人情世故方面的造詣不說出神入化,只是溫如晦這樣心緒全寫臉上的老實人,在他面前實在如透明一般。 李頑當即意識到,進來前二人不是在背著自己打情罵俏,就是在說他,前者固然不能,李頑對曹懿放心得很,那便是后者了。 他手指神經質地抽搐發抖,又背到身后去,身上發一身冷汗,當即起了殺心,快速思索溫如晦的家世,官職,授業恩師是誰,與誰結過仇,他又該從何處下手。 曹懿見他面色不對,嘴唇發白,竟是在頃刻間出一頭汗,顧不得計較李頑闖入,關切道:“你怎么了?”他上前去拉李頑的手,李頑卻如癔癥一般,猛然驚醒,繼而推開曹懿,沖到院中哇啦一聲,把早上喝進肚中的茶水吐了個干凈。 曹懿慌神,再顧不得溫如晦,追著李頑跑出去,曹懿久病成醫,見李頑不燒,頭也不痛,便知沒有大礙,估計只是早上吃的東西不干凈,當即扶著他進到廳中坐下,叫蠶豆紅棗去請大夫。 李頑哼哼唧唧,當著溫如晦的面毫不顧忌地撒嬌,圈著曹懿的腰不叫他走。 曹懿有些不習慣,俊臉微紅,卻更擔心李頑,小聲斥責道:“胡鬧,凈叫人看笑話。” 李頑大聲嚷嚷:“笑話就笑話,只要能跟你在一處,便是當個笑話又如何,莫說是笑話,散了一身家財,一手大權拱手相讓,去當個乞丐,殺人犯,土匪,那又怎么了?” 溫如晦聽見這話,臉色霎時間變得十分難看,面皮漲紅,對李頑怒目而視。李頑卻把頭埋在曹懿腰腹,在他看不見的角度,對著溫如晦惡劣挑釁地咧嘴一笑。 曹懿對暗地中發生的一切渾然不覺,簡直拿李頑沒有辦法,只得尷尬地看眼溫如晦,低聲對李頑道:“那你撒手,我去叫人備車,大夫總是要看的。” 李頑又抱住他狠狠蹭了兩下過足癮,才肯放人。 曹懿一走,廳中只剩下兩個互相看不慣的人,溫如晦冷聲道:“你倒一貫會裝,這些年來一直如此。” 李頑面色還未恢復,胃中翻江倒海,卻也不愿在溫如晦面前示弱,強撐著打起精神,懶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毫不在意道:“那又如何,誰叫曹懿就吃我這套,他若鐵了心不予理睬,我便是絞盡腦汁地出主意,他也與我生分。” 他話里有話,擺明了要讓溫如晦不痛快。 果然溫如晦被他臊得赤急白臉,不再搭話。 不出多時,曹懿安排好車,一輛給李頑,一輛給溫如晦,只說改天再約,儼然李頑一病,他就什么心思都沒了。溫如晦黯然神傷,再不計較,轉身離去。 李頑給曹懿扶著,馬車往醫館跑,一會兒嚷嚷著腦殼疼,一會兒嚷嚷著嘴疼。 這話說得就是耍流氓了,頭疼尚有理有據,嘴疼又是哪門子怪病?況且溫如晦一走他病就好了大半,下地活蹦亂跳,可往曹懿身上一靠,好像什么陳年舊疾一起發作,非要曹懿親他哄他。 曹懿明知故問:“那要怎么辦?” 李頑仰面躺在曹懿腿上,一指自己的嘴,笑得狡黠又得意,意思是叫他自己看著辦。 他閉著眼,聽得曹懿一聲淺笑,一顆心酥酥麻麻,腹下燥熱,只等曹懿彎腰親他,便要按住他的脖子不要他離開,過足了癮再說。 曹懿氣息越來越近,李頑心神蕩漾,墨香充斥在他鼻尖,只聽曹懿溫聲,一字一句地質問。 “李頑,這半年來溫如晦寫給我的信,都哪里去了?” 李頑雙眼驀的一睜,在短短半個時辰內,全身出了第二次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