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夏之章 姬君
男人守護女人是天經地義的事。 這是從前兄長說過的話,此刻由我講出又如言猶在耳。不過兄長身影與我曾信奉的話中真意皆已遠去了。 閑談至此,始終一語不發的真彥大人果然偏過臉來開口說著: “宗憲閣下是這樣的武士呢。” 透過溫泉水面升起的氤氳熱氣,我瞧見她臉上混雜的紅潤顏色似在害羞一般。這與她好容易才親口告訴我的本名近似。因受熱而發紅的僅有她的面龐。于那之下——真彥大人那對浮在水面上的肩膀仍顯露著病態的蒼白——這總好過她剛自流刑地逃離的模樣。[阿照的“照”字讀作“てる(teru)”,而日語中的“害羞”一詞為“照れる(tereru)”,二者同音同字] 我并無浸泡溫泉的雅興。二來此溫泉是為需要療愈之人準備的,身康體健的我自然不應消受,只打算照往常一樣守在她身邊,與她談天消磨時間便好。從前就察覺到她不樂意讓旁人看她的身體,即便已結為名義上的夫妻,實際仍舊是本不該有任何瓜葛的女性。奈何自己只知曉如何盡到妻子的本分,在伺候同為女性的真彥大人時,反倒有了諸多不便。 “我來幫您穿衣吧。” 無論是晨起時,抑或是像當下這樣從溫泉池中抽身時,我都會對她講同樣的話。然而此刻她已將如棉被般寬大的布巾牢牢裹在身上,披散下來的發絲濕漉漉的。盡管真彥大人總是事必躬親,我還是將事前準備好的小袖披在她身上。 時已入冬,由此處的山丘遠眺能輕易望見平靜無波的加茂湖。湖面在夏季尚且似青丹色礦石一般,然北陸入冬甚早,一過仲秋湖水也褪去顏色,落葉凋零,沿湖之景亦格外蕭條。室外自是涼風陣陣,除卻風打枯枝的嘈雜之聲,耳中別無他音。本就人煙稀少的佐渡島在這時節更仿若與世隔絕了。如此看來這里倒比酷寒難耐的出羽國更適合作為流放罪人的去處。 在佐渡避世隱居的生活委實沒有值得稱道之處。若非到了這般僅有兩人彼此照應的境地,真彥大人與我之間的關系會愈加生分也說不定。但到了這種時候,也唯有我毫無怨言地陪伴在她身側了。 因為我是真彥大人的妻子。我拋棄了武家之女、岡部家女兒的身份,只選擇做北條真彥的妻子。 這似乎與兄長所言的那句“女人需要男人來守護”背道而馳。畢竟我與父親大人和憲之也分道揚鑣,頭也不回地踏上了這條看不到善果的驛路。兒時曾被兄長叮囑過,因而說著要守護jiejie和岡部家的憲之,應當會以我這樣的jiejie為恥吧。 在泡溫泉時,真彥大人的頭發不可避免地沾上水汽,我便著手用干布替她仔細擦拭。她蓄長發勝過短發,多半是她從前便留長發的緣故。只是我未見過她那模樣,與我初見的真彥大人倒與兄長有幾分相像——那并非五官乃至體格上的相似。偶然提起的過去之事久久不散,腦海中也屢屢浮現出方才閑談時聊起的兄長之面容。左右牽掛,在做這種瑣事時也不甚認真了。似乎是手上的動作愈發怠慢,我的異樣終于被真彥大人察覺。 “你看起來臉色不好,不要緊嗎?” 恍然一刻,真彥大人又側過頭來問道,她臉上的紅暈尚未褪去。到此年齡,定無法遑論能與白皙剔透的少女肌膚相媲美,但真彥大人于體態上的恢復在這一年間的療養下頗見成效。由出羽國逃出時,她兩頰顴骨突出,皮膚黯淡粗糙,整個人瘦若脫相,眼中之光也如徹底湮滅一般。大凡目睹過此等模樣,即便沒有親歷過流刑幽閉的日子,任誰也會覺得那種生活如同深受阿鼻折磨一般吧。費盡千辛萬苦再見到她的某一時刻,我甚至懷疑與自己重逢的真彥大人是否還是多年前曾與我在駿府城初會的那名凜然武士。 “天色……陰下來了呢。是要下雪了嗎?” 有些話尚不知從何處講起,我并非對“丈夫”毫無保留的女人。她既看出我藏有心事,我也只好暫且敷衍過去。 “那時候天氣會更冷吧。”真彥大人眉頭輕蹙,她一動不動,任由我替她擦干頭發,“不過你是喜歡雪的,能賞雪倒也不錯。”她話語略微生硬,唇邊又浮上一層寂寞的淺笑。 算來我與她結為名義上的夫婦已有十年了。失去公主身份的我更是未老先衰,對她來說恐怕是早已沒有吸引力的妻子了。原先還要顧慮今川氏與我家族的關系笑臉相迎,對我的無理索求也一一回應,現下落到這步田地,倒不如索性將我當成個無償相隨的侍從。 “先回屋吧。” 擦過頭發的布巾變得濕答答的,我稍作拾掇,隨后又小心撫上她肩膀的一角。她也點了點頭,腦袋再微微沉了下去。不用繼續努力擠出些能討好我的話應當會教她輕松一些吧。 有些秘密果然是不知道為好。這樣我反倒能把不被“丈夫”愛著這件事歸咎于她身為女子的矜持。武士間的眾道關系并不罕見,不過女子間如此這般定會遭人詬病,于倫理而言也是大逆不道不知廉恥之舉。 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罷了。下定決心嫁來北條家的那一天,我便做好了僅被丈夫當作“必要的妻子”而非“深愛的女人”的準備。那時憲之還同我爭執一番,又脫口而出像是詛咒一般的話: “jiejie以為嫁給那種男人就會幸福嗎?” 雖然當時便領悟憲之真實心意,奈何不愿開口解釋,姊弟關系自那以后便走向歧路。 ——此生還能再見到憲之與父親母親嗎? 這樣想著時,我再度回憶起了先前同真彥大人閑聊時講出的瑣事。 身為岡部家嫡子的父親繼任家督,是發生在我十一歲時的事了。岡部家代代侍奉遠江名門今川氏,然而到我祖父與父親這一代所支配的領國也不過遠州釜原本城一隅。只是畢生為今川家鞠躬盡瘁的祖父似乎并未對微薄待遇有所不滿。祖父不同于人稱“鬼之源八郎”的父親,他是位對孫輩極為和善的慈祥武士。祖父疼愛兄長,雖然也如父親一般將岡部家的希望寄托在自小就表現出出眾才能的兄長身上,但父親總愛對親子發難,身為女孩兒的我尚且被訓斥過幾回,小時候常被父親說“難成大器”的憲之就更難逃過其責罵了。相比之下祖父的關懷對我兄妹三人而言便如溫柔鄉一般。 兄長聰穎過人,是位文武雙全的奇才。他長我五歲,十六歲時便已元服,亦由祖父親賜名中一字,得名宗憲。兄長的初陣則是于那之后今川氏與信濃國眾[全稱國人眾,是日本南北朝時代及室町時代的地方豪族。在早期的武家政權里是管理莊園和公領的地頭,雖有著管理范圍內領民的獨立勢力,但仍受更高一級的守護大名支配。到了戰國時代,守護大名式微,國人眾便進一步發展,其中一些更是發展成勢力龐大的戰國大名。]間的領地爭端,那一役最后以信濃方的讓步和談告終,據說純信公曾親口夸贊兄長是稀代勇將,將來必成大器——而當時還常常眷戀母親懷抱的我與憲之,顯然望塵莫及。 若是換作異母兄弟,我與憲之或許還會嫉妒兄長。父親對兄長嚴格,對我姊弟二人的訓誡卻透著散漫,不過像是盡了嚴父應盡之責,想來亦并無希冀吧。彼時的憲之未滿十歲,我們兄妹三人一母同胞,自然比尋常的武家兄弟姊妹來得更為親近,憲之在兒時也常伴我身——大抵是因此他才會被父親責怪沒出息。 而父親訓斥我更多時候是出于我個性頑劣的緣故。身為武家之女,又自小被養在城中,素日里甚至沒有去城下閑逛的機會,應當習得的便是如何做個賢妻良母。那時父母親還未對我寄予厚望,日后左不過就是將我嫁給親密家臣——這些人家中的兒子我也曾見過幾位,有些在多年后的確成長為出色的武士,但若說我對他們抱有期待,大約連我自己也不太相信。 再談及荒誕之事,便是我少時偶爾會希望自己未來的夫君是如兄長那般的武士。我對血親絕無愛戀之意,僅是兄長一表人才,連家中女侍都神往不已。雖說我打小就憧憬兄長,但真正對其懷抱近似傾慕一般的古怪情感的契機,果然還是由那件事伊始的。 我天性好動,不僅會背著母親和乳母偷溜至下町閑逛,在家中亦不甚安分。某次便闖入茶室,還打翻父親中意的茶具。父親知曉后大發雷霆,更禁止我再出入茶室。被狠狠責罵的我跑到母親面前哭了一通,母親那猶如慈愛皎月的笑容使我暫且平復心緒,可胸間終究不太爽快,又隱瞞了另一事遲遲未說。 我打翻了父親的茶具,那瓷器僅是磕壞一角,我的手腕卻被茶湯燙傷了。 當時唯有兄長覺察出我的異樣,兄長光是看到我扭捏不自然的神態就得知我身體抱恙,到此時已忘記兄長具體說了些什么,但他的溫聲細語卻在耳邊久久不散。 這之后還有一事——說來還有點難以啟齒。小時候讀,我尤為崇敬南木明神[指楠木正成(生年不詳-1336),日本南北朝時代武將,一生效忠南朝后醍醐天皇。1336年7月,由九州地方重振旗鼓的北朝足利尊氏軍兵壓畿內,顧慮足利軍威勢的楠木正成向后醍醐天皇諫言,提議天皇先遠離京都暫避。然而天皇并未接受提議,強令楠木正成出戰。自知處于劣勢的楠木正成全力奮戰,終敗亡于位于今兵庫縣神戶市的湊川一帶。正成戰死后,南朝繼任天皇后村上天皇感念其忠烈,便賜神號“南木明神”并為其修筑神社。經后人作品傳承,楠木正成也被視為日本三大悲劇英雄之一,另外兩人是平安武將源義經與戰國武將真田幸村],每每讀到七生報國便不由潸然淚下。為解心頭苦悶,還曾強行叫憲之扮足利將軍,而我扮作攝津守正成,我還裝模作樣一般拿著掃庭院的竹帚,把那玩意兒當作野太刀向憲之劈去。憲之雖被迫配合,常常也會發泄不滿,他吵著說偶爾也要扮一次勝者——我遂敷衍著“下次我扮義經,讓你扮弁慶[指武藏坊弁慶,平安時代僧兵,源義經的隨從,至死都跟隨在義經身邊。由于本人頗具傳奇色彩,在當世便留下不少逸聞,故此也經常出現在后世的文藝作品中。“身中萬箭站立而死”所延伸出的“仁王立”這一典故也是出自弁慶]”。之后年歲稍大,又害怕家中人注意到我與憲之在玩這種忤逆君上的“小孩兒游戲”,我便再沒扮過正成,結果到最后都未讓總是扮“敗北者”足利尊氏將軍的憲之贏過一次。[據說楠木正成與其弟正季在湊川自盡前,曾說“愿轉生七世殲滅賊人(也有轉生七世報效朝廷之意)”。此遺言在二戰時成為日本軍國主義精神格言,亦被神風特攻隊追捧。其原意不過象征傳統的日本武士道。] 可只是這樣才不解饞,竹帚不過是竹帚,哪里能與真正的刀具相提并論。我也不知是從哪里借來了膽量,竟敢偷偷鉆入父親的居室,把玩他的鎧兜與太刀。這次雖沒被父親逮個正著,不過在執刀玩耍時為那刀刃所傷,鋒刃在手心劃下一道,猝然滲出的鮮血當即流進了小袖袖口里側。當下心慌意亂的我連rou體上的疼痛都顧不得了,自以為沒留下痕跡,只把刀具重歸原位就逃之夭夭。 掌心很痛。雖說那是極為微小的傷痛,裂口沒幾天便愈合,連疤痕都未留下。但不知怎的,忍受著那般疼痛,我心中不堪一擊的愿望又像是遭受太刀一擊、瞬間破碎了一般。 我傾慕著兄長,并非為其英姿所迷,更未期待能得到兄長憐愛,我真正的念頭實為想變得同他一樣。 沒錯,我想要成為武士。 在翻閱古代軍紀的同時,我也得知了姬武士的存在。玩扮演游戲時我沒問過憲之憧憬著哪位先賢勇者,但憲之將來必定也會成為武士支撐家族,于他而言的必然之事對我來說就成了對鏡空談。即便是一直疼愛我的母親,若聽到我坦白妄想,恐怕也會覺得我是得了癔癥胡言亂語吧。況且我是連一點點小傷都受不住的、僅該被男人悉心呵護著的女人。 我是女人,女人是不能成為武士的。 而少時還是小女兒的我更是沒有褻玩父親太刀的資格。 “欸!我岡部源八郎不知是犯下什么惡孽才會生出你這么個野蠻的女兒!” 發現刀上血跡的父親立馬就猜到是我碰了他的佩刀。他召集家中眾人,當著所有人的面厲聲斥罵我。 父親怒發沖冠,跪在他面前的我低伏身子一動不動。萬幸的是今日沒怎么飲水,不然我或許會當場失禁。父親本就是個濃顏厚須的剛毅大將,他身長六尺有余,身著具足時看著兇神惡煞,腔調又與平緩二字毫不沾邊,仿佛光憑聲音就能把敵人嚇退一般。這樣的父親怎會與母親那般溫潤如玉的美人琴瑟和諧?我始終百思不解,可眼下父親火冒三丈,立在一旁的母親也難為我辯解幾句。 “哼!干脆現在就讓你出嫁,叫你好好學學怎么做武家的女子。” 父親所言大抵不是氣話。可我那時尚未經歷初潮,又談何出嫁一說?母親這時忍不住試圖開口求情,早已嚇到渾身顫抖的憲之則是躲在母親身旁一語不發。 “總是由著她的性子來,就算是小女兒家也得有個限度。若做出更出格的事,丟的可是我岡部家的名譽!” 父親這樣反駁了母親。我這時終于抬起一點兒身子,余光瞥見同樣跪著的憲之似乎正朝這邊看來。憲之知道我受傷后,還在后院托起我的手掌張嘴吹了一通。望見他似乎噙著淚花的明亮雙眼,我好容易憋住的淚水也迸落幾滴。視野一下模糊起來,和服上的花紋在眼底糊成一片,在惹人迷離的色彩籠罩下,兄長的聲音恍然自身后傳來。 “父親大人,求您原諒葛夏。” 耳際劃過大鎧上的金屬串板相互摩擦時的響聲,為了更容易適應正式作戰,尋常這時候兄長總會穿上大鎧在道場練武。身著鎧甲的兄長愈加威風凜凜,從父親那里繼承的魁梧體格也使兄長的身影更為可靠。 “宗憲,過去連你也慣著她就罷了,到這時候你仍要縱容她。武士的仁德之心不是寬容你meimei屢教不改的理由。無以律己,今后你又何以勝任家督呢?” 父親的語氣似乎緩和了些。然而上面那一通訓誡兄長的話聽來更像是無情羞辱。我的無理取鬧竟為兄長招致如此質疑,真是羞愧難當,兄長大概也會馬上放棄為我求情吧。 “父親大人,您誤會了葛夏的心意。” 兄長很快對答,我再度沉下身子,也輕易聽到了自己倒吸著涼氣的聲音。 “是我告訴葛夏您先前出戰時受了傷,葛夏說自己身為父親的女兒卻無法為父親分擔痛苦,便想著體會父親承受的傷痛,故而出此下策。此次確為葛夏之過,但身為長兄未能教導好弟妹實為我之過錯。父親若要責罰meimei,就請連宗憲也一并懲罰吧。” “真是胡鬧……” 擦過耳畔的是父親泄氣般的話語,父親光腳踩過榻榻米的聲音緊隨其后,那響動似在皮膚上抹過一道水跡,不一會兒就消失不見。遭遇惡鬼幸得義士相救——用這一句形容我當時的處境實在不為過。放過我的父親短期內沒再提起此事,自己后來還真心實意地想過趕緊出嫁逃離惡鬼父親。 替我求情的兄長隨后把我和憲之叫到院子里,記得那時節正逢桐花凋零,院子里的沙地被潔白桐花鋪滿。久積于地面的花瓣在下過雨后又染上污泥,驀然間又覺那耷拉著的干癟花瓣像是被泥土隨便掩埋起來的尸體。那時候我當然未見過人之尸身,不過要是成為武士,便要目睹尸山血海的戰場,更是必須似觀摩一般看著與武士為敵的囚人或戰敗者受刑的場面吧。 武士實在殘忍。我不是狠厲之人,軟弱的我是不能成為武士的。 “葛夏、多聞丸[多聞丸實為楠木正成的幼名。本文中的岡部憲之在此處尚未元服,還未得到通稱或賜名,因而只能用幼名來稱呼。多聞指多聞天王,在日本一般稱“毘沙門天”,是佛教與印度教中的重要神只。除卻楠木正成,與多聞天王頗有淵源的也有戰國名將上杉謙信]。父親的脾氣你們是清楚的,往后我定不能像今天這般為葛夏求情了,這樣于情于理都不合規矩。你們可再不能惹父親生氣了,知不知道?” 兄長像教導親子一般說教起來。 “葛夏,你真是太不懂事了。快讓我看看你的手掌。”兄長如是說著,大約是我也到了使他必須顧忌男女大防的年紀,兄長沒直接扯過我的手,而是等我主動將手掌攤開。 “你也太不小心了,要是傷口再深一些要怎么辦?母親大人和我都會擔心的。”兄長嘆息道,“是兄長沒照顧好你。今后必不叫你受一點兒傷害了。” 惹禍的是我,最后卻要自責不已的兄長致歉。要是武士必須擁有如此寬廣胸懷,那么氣量狹小又善妒的我當然也無能為役吧。 “兄長定會保護好母親與你們,絕不叫外敵威脅到我最重要的家人。同樣的,你們也要學會自保才是。” 兄長突而凝視起憲之,那孩子正半低著頭,視線黏在被木屐踩著的桐花上。 桐花是我家的家紋。 被視作家族希望的兄長,也兌現了己之誓言,直到最后都守護著在亂世中謹慎自保的岡部一族。 “那身為jiejie的我就保護多聞丸吧。” 我順著兄長的話說道,接著也看向年幼的憲之低矮的身板。這時他方才抬頭,嘴巴微微張了張,我瞧見自己的倒影在他瞳中異常清晰。 “有兄長和jiejie在,我就什么也不怕啦。” “欸,哪有這種道理。” 憲之那透著小兒驕傲的稚嫩話語馬上便被兄長打斷了。 “身為男子,怎能由女子來保護呢?多聞丸也要守護葛夏才對。男人守護女人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嘛!” “是嗎?我也能守護jiejie和岡部家嗎?” “是啊,多聞丸長大一定也能成為剛強的武士。” 得到兄長認可的憲之歡呼雀躍。兄長也真是的……先前一本正經地說著什么“體味父親傷痛”的拙劣謊言,即便我的確為刀所傷,又哪里能真切感知到父親奮力拼殺的艱辛呢?在此世間能使我深覺痛在己身的也唯有那一人吧。 險些流出淚水之時,我忽而自真彥大人身后將她抱住,她未當即反應,仍濕潤的發尖恰好掃過我的臉頰。晝夜飛逝,在格里歷一五九六年的深秋時,我應當也該忘掉兄長講過的話。 “葛夏,你怎么了?” 她輕聲問道,又小心翼翼拉開我環在她腰際的手臂,待她正身面向我時我便直接撲進她懷里了。我將上半身屈下一些,因此額頭便貼在了她的下巴一側。抬眼望去是她平滑的下頜線與光潔的臉龐。 她長得很漂亮。用漂亮來稱贊夫君實在不妥,但她根本不能算作我的夫君,這樣夸獎僅會有少許別扭罷了。這一年來我和她朝夕相處,端詳她樣貌的機會當然也多了許多。起初我還遺憾未親眼見過她還是北條氏公主時的模樣,不必搏命廝殺的年少時的她又會過著怎樣的生活……自以為成為她唯一的妻子,結果還是對家人之事接近于一無所知。而今將彼此的肌膚緊貼在一起,嗅到她身上未有一絲雜質干擾的純凈氣味,又好像是真的與過去的“阿照”相會過一般。這下子我尚未對她傾訴的哀思也要煙消霧散了。 “想到了一些母家的事。” 這次我沒有敷衍。我緊靠住她溫熱的軀體,正抵著她脖頸的腮邊傳來了清晰的脈搏。 “叫你與尾張守分開全然是我的過錯。” 她從未稱父親為“岳父”,從前總用客氣的敬稱,后來便用“尾張國守護”的官位。她明明知道在人前不那么稱呼會遭人話柄,旁人多半會懷疑她與義理父親是否關系不睦。說來她曾在營寨中使我父親顏面掃地那件事的確流傳許久。往常憶起此事時,我可能會悄悄笑著,自己當年也是聽聞此事才注意到了北條家的遺孤真彥大人。 “有憲之在父親身邊,早已不是岡部家女兒的我便也可有可無了。” 我心里沒有自暴自棄的意思,也不會懷疑憲之的能力。畢竟他已如兄長所期許的那樣,成長為天下無雙的武士。 “只是母親大人,要忍耐著身上的病痛,也會愈加寂寞吧。” 我記掛著母親。從前美麗優雅的母親大人,在兄長戰死后終日以淚洗面。深夜自她房中總會傳來啼哭之聲,侍者們也以訛傳訛說著城里棲居著鬼魅一類的話。 母親哪里是什么鬼魅呢,奪去兄長性命的家伙才如鬼魅一般。 我摟著真彥大人的腰際遲遲不撒手,她沒將我環住,我卻因為終于流出眼淚而把面龐貼得更緊了。記得十幾年前噩耗傳來時,我也像這樣強忍著哀痛靜靜流著淚。 兄長死在今川氏與三河一色·舊尾張斯波聯軍的戰役中。那漫長焦躁的戰爭也與真彥大人有關是我最近才得知的事。真彥大人的兄長在當時沒有出兵援助純信公,致使遠江的今川領國陷入被信濃上杉氏與西面聯軍同時威迫的窘境之中。兄長雖于之前對信濃的戰役中立下戰功,然而在上杉家家主更迭后,原先的和談協議便不具備效益。恐怕上杉家也是聽聞今川氏與一色氏已勢同水火的消息,才決定趁火打劫發兵侵攻吧。 父親與兄長這次被派往對遠州領岡崎的前線。起初還是勢均力敵的攻城之戰,只是岡崎城難攻不落,多年來一直是兩國爭搶之地。今川一方想出許多對策來,當中亦包含先攻陷西北線的馬伏塚城再據守橫須賀,于馬伏塚與岡崎消耗軍力;或干脆設法招降馬伏塚城代的計謀。然而無論如何,軍力較量才是關鍵所在。今川軍與信濃上杉氏在北線的戰況十分激烈,純信公當時也將更多兵將調派至與信濃國境接壤的掛川一帶。精銳所在的火藥與騎馬部隊當然也優先支援掛川。 關于這里,雖然也有純信公信任岡部家的說法,但我依然對純信公對西線的怠慢格外不滿。 ……要把十幾年前詳盡的戰情全部回想起來難于登天,有些我委實無法記起。但兄長率領的騎兵隊伍遭到斯波氏鐵炮部隊偷襲的戰況是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的。斯波氏善使鐵炮部隊在當時的戰國是人盡皆知的事,兄長自然也知道這一點,然軍馬被防馬欄阻礙,又不得不繼續執行突圍任務,離了軍馬的突圍部隊暴露在敵人的鐵炮之下時就成了逃也不能逃的甕中之鱉。 究竟是誰想出如此計策?到底是把兄長推上了黃泉路?在至親去世后反來說些“武士戰死沙場是過于司空見慣的事”的那些家伙,惹得一向溫柔的母親也忍不住發了癔癥。 母親閉門不出,索性連我與憲之的事也不聞不問。祖父在那之后沒多久也撒手人寰。或許因為我未表現出明顯悲傷,始終跟在我身邊的憲之也只是陰沉著張臉。 “jiejie,母親也會離開我們嗎?” 但實在不知憲之為何就講出了這么一句。 “胡言亂語!” 我被那句意在擔憂母親狀況的話激怒了,先前因不安而交疊在一起的手掌此時已分開,其中一只便落在了憲之臉上。 我打了自己的弟弟。那一年憲之十四歲,已是可以接受元服儀式成為大丈夫的年紀了。 “jiejie……” 憲之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我,眼中瞬間凝聚起來的淚水似乎要奪眶而出。三年后的某一天,我也似當時那般打了憲之一耳光,那時候成為大丈夫的憲之則是怒目圓睜地瞪視我。 “jiejie就那么想嫁給北條相模守嗎?” 憲之反對我嫁到北條家,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以及我自愿嫁給真彥大人的原因當然都與兄長之死有關。嫡長子的死固然使父親萬分頹喪,不過這時作為家督的父親必不能再倒下。 兄長戰死后數月,京畿地區內亂。斯波玄義趁機上洛,在此之前他已與三河一色氏做好了同今川家和談的準備。兄長死在了馬伏塚,而直接殺死兄長的斯波氏也并未奪下今川家的領地。雙方打到兩敗俱傷,反倒是北線與上杉家鏖戰的掛川部隊將敵人驅逐出國境數里[古時日本的一里相當于3.9273公里]。兄長為堪稱笑話的戰爭獻出了年輕的生命,他所做的一切努力也被否定,元氣大傷的僅有我們岡部一族。 時代瞬息萬變。成功上洛的斯波玄義又不知會使這戰國發生何等天翻地覆的變化。為了守住家族與釜原本城,我也做出了此生最為重要的決定。 我家雖代代侍奉主君今川家,然近年前來投靠與歸順的武士諸多,岡部家在今川門下擁有的話語權正逐步流失。沒了受信任的繼承人,家族的未來再不被主君期待,往后的岡部家究竟要何去何從——這實在是會令人焦灼不安的問題。父親年輕時本能與主君今川純信公結為義理兄弟,卻僅因少時偶然見過身為家臣之女的我母親一面,便早早迎娶母親為正室。因為母親接連誕下我們兄妹三人,父親和祖父對身為嫡長子的兄長又頗為滿意,當然也就沒再生出納側室的念頭。 一夫一妻在武士家庭里是極為少見的,我想父親大抵是真心愛護著母親。母親也十分在意我能否嫁得傾心的郎君,自小就叫我多留意各家臣家中的男子。母親應當知道,因彼此愛慕而結婚是不可能的,這是平民才能奢望的自由,與身為武家子女的我們是毫不相干的事。 故此我也從未關切自身想法,我要嫁的一定是能代替死去的兄長守護家族,能使我們一族贏得主君牢固信賴的武士。為此我便要成為百里挑一的女人,不僅要學做位教人稱贊的賢妻良母,還要變成能吸引男子、取悅丈夫、使丈夫時時眷顧自身的美人。 哪怕這決心聽起來像娼妓女忍一般,我也要成為世間最優秀的公主,這樣才能尋得天下無雙的夫君。我篤信這不是出于我的小女兒私情,因為成長至此,我對經過身邊的任何一個男子都不曾抱有思慕之心。 我或許是不會愛著誰的。 可我卻愛真彥大人。不是在初次與她相見時起意,亦不是在婚后奮力用身體取悅她時動情,我是在得知她是女人的須臾剎那間愛上了她。 數度懷抱真彥大人的時候,我總會注意不去觸碰她背上的傷疤。她或許將其視作武士榮譽的象征,但自我初次看到那猙獰疤痕時便認為是戰爭奪去了真彥大人的安寧,傷疤只是殘酷亂世的又一層寫照。真正上過戰場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戰爭無情,即便如此仍要為了某物舍棄掉原本的生活——她到底堅守著何種信念——這種事我知不知道都是無所謂的。 我只是必須作為妻子守護著她,應盡之事也并非僅有妻子的本職。 我要像宗憲兄長守護岡部家一樣守護我的愛人。在rou身枯竭以前,拼了命也要守護住我那未能實現的、最后的希望。 “沒有城池護佑,生在野外的花只會在戰火中化為灰燼吧。” 這是初見真彥大人時她曾說過的話。她身形纖細,即使蓄短發著男式小袖也似美少年一般,我從未想過會從這樣的武士身上尋到兄長的影子。若非她講出此句,若非她當時恍然落淚,我一定不會一下就想起謙和的兄長吧。那句過早做下的“真彥大人是溫柔之人”的判斷,不過是因當時立于我面前的她的身影與兄長重合,她為花雨落淚,亦是心懷慈悲之人,我知道這樣的人一定能成為我的丈夫。雖說我真正的在意的是她的身份——是今川氏親侄兒、名門北條氏后人的這一身份。 父親從前沒能與今川家結為姻親,那么這層不幸錯失的穩固關系,就由我來重新搭建吧。 離開駿府回到釜原本城后,我拜會父母親,表明自己要嫁給北條真彥的決心。帶我去見真彥大人的父親,并未想過要使我與其即刻成婚。主君的意圖仍隱藏在云霧之中,一切都是可待商議之事。真彥大人的出身也使她配得上更為高貴的妻室,我不過就是個十八歲仍未經歷初婚的平凡公主罷了。 而父親似乎對我的請求并不意外——父親非常欣賞真彥大人。盡管父親答應之后會與純信公商議此事,我心中還是忐忑不安。自己實在沒有能順利出嫁的自信。 這時候繼任嫡子的憲之當然也知道了我的意愿。他馬上就跑到居室門前找我,模樣看起來風風火火,大概是正當練武時便忙不迭趕來了吧。 “jiejie是要嫁到別國去?怎么回事,不是之前剛說過村上家的長子嗎?” 他看起來相當錯愕。似父親一般生得高大的憲之整個人朝門前壓來,著實有種令人畏懼的魄力。 “是父親對那一家不甚滿意。” “所以jiejie就主動請纓要嫁給純信大人那個來路不明的侄子嗎?” “你怎敢這樣口無遮攔。” “這種話又不是我先講出的。”憲之不屑道,“誰知道那人與小田原城的災禍究竟有沒有關系。何況他先前對父親那般不敬,實在是有幾分狂妄,jiejie真覺得嫁給那種男人會幸福嗎?” 憲之對素未謀面之人竟懷有如此強烈的惡意。我雖深感不快,但對自己的至親也說不出什么反駁的話。 “我的幸福根本不重要,能嫁給主君大人的親侄子才是我的榮光。” “嘁——”憲之埋下臉嘟囔著什么,“那jiejie就不需要我這種弟弟了吧。” 他會這么想也沒錯。我猜他或許還期待著父親收婿養子[若武士家中無男性繼承人,家主便會認女婿為養子以繼承家業,這樣女兒的身份也會變為兒媳]、找來其他武士繼承岡部家。兄長的死對憲之造成很大影響,不被重視的次子不得不接過兄長撂下的擔子,他在成年以前也經歷了一段相當艱苦的人生。小時候的憲之從未表現出要成為家族支柱的心愿,連那句要保護我的承諾都是在兄長的激勵下才講出的。而我一旦嫁去北條家,就不再是岡部家的人,這樣就算與憲之是此生此世都無法割掉血脈聯系的親姊弟,在事實上我也與未來會繼承岡部家家督之位的憲之無關了。 “我這么選擇自有我的道理。” 認為自己不會愛上男子的原因里,最為關鍵的一條便是總覺因性別差異而無法與丈夫相互理解。那些喜愛眾道的武士也是此等想法。我與憲之的差異在我們二人相繼成年以后也愈拉愈大,憲之估計一早就覺得我是個不懂時局情勢的深閨公主了吧。所以到這時候我索性不費口舌解釋,憲之看起來則更為惱火了。 “jiejie就那么想嫁給北條相模守嗎?” 他講話時又冷哼一聲,故意以官位稱呼真彥大人,想必是認為我是因為貪圖榮華才要高攀北條家。 “我嫁給誰都跟你沒有關系,也不是你說了算的事。” “好啊。” 憲之那張有些充血的臉一瞬陰了下去。 “那jiejie就風風光光地嫁去別國吧,jiejie的事往后也與我無關了。” 我與憲之不歡而散。之后的事不必多費口舌,我嫁到北條家后自然很難見到憲之。中間純信公在聚樂第舉辦演武斗技時我還與他見過,他也同真彥大人打了照面,不過他那越發冷淡桀驁的態度還真是一點兒沒變。 正想著此事,一旁被我緊抱著的真彥大人突然開口問道: “倒是不知憲之閣下如何了。” 前面交談中提到了父親母親和死去的兄長,唯獨沒提到憲之的近況。憲之對真彥大人明里暗里都不敬,互相問候時也沒稱呼真彥大人為“義兄”。這些反常態度定然早被真彥大人發覺。可我知道她不會計較這種細枝末節的事,我當然也未曾告訴她自己與憲之有過的爭吵。 說到聚樂第,我對那里真是沒幾分好印象。自己當初也是為了博得真彥大人的同情,才編出了父親會將我嫁去暴戾的武士家里的謊話。但看到真彥大人對自己的過往也有所隱瞞,果然還是怒火中燒,只是不會對真彥大人撒氣,而是覺得引誘她的女人實在可憎。 我就是在初次前往聚樂第時聽到了真彥大人的本名。那女人叫她“阿照”,我心頭一驚,當即側耳傾聽,想著不能露掉什么蛛絲馬跡,后面傳出的聲音卻教我怒從中來。 真是不知廉恥。可倒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氣些什么,先前不知廉恥地叫真彥大人與自己交合的女人明明是自己才對吧?真彥大人應當也是出于對我之境遇的憐憫才答應了這荒謬至極的請求,她肯定是想叫沒有正常男性作為丈夫的我不會感到寂寞,才硬著頭皮與我親熱的。起初我也極難為情,想到過去那般努力取悅過她就更羞恥了。然而與她有著數次親密之后,我竟也對此甘之如飴,每到夜里沒法抱著她的身體入睡時就心慌意亂。 她往常會穿著束縛胸部的帶子,晨起再親自系上十分不便。后來我說可以親自幫她整理衣物,她似乎面露難色,不過最后還是答應了。往后我便時常將身體和她貼在一起共眠,尤其喜歡伸出一只手來穿過她的腰際抱她,再把頭埋進她的胸口里。僅隔著睡衣時是能清晰感覺到她平穩的心跳聲的,不過那女子才有的柔軟凸起著的胸脯也令我陶醉。有時我亦會在她熟睡時小心撫摸她的脖子和臉頰,那仿若回到兒時倒在母親懷里撒嬌似地蹭著母親溫暖肌膚時的時光。不慎遇到吵醒她的時候,哪怕她第二日晨間便有要務,也不會責怪我故意叨擾她。記得某次夜里她還醒著,在黑暗中沒察覺到此情形的我伸手去托她的臉頰,結果透過隔扇的月光突然反射到她瞳中,她的雙眼頓時變成閃著冷光的水玉。那并不嚇人,倒有種迷人的魅惑。接著她抬起手臂撩上我的頭發,耳際傳來頭發被細細撫摸時的沙沙聲。 “……你的頭發真漂亮。” 真彥大人在混沌的夜色中如是說著。她的聲音聽來比平素更溫和纖細,當中還銜著恍如置身夢境的呢喃腔調。 她是真的醒著嗎?還是在說著囈語?總之我被蜜糖包裹,不覺自己有絲毫悲苦。我應當成了世間最幸福的妻子,也想當然地以為真彥大人的溫柔是僅屬于自己的。 如果,那個叫雪華的女人不曾出現的話……她奪走了我的幸福,我知道淪落至這般悲慘境地的真彥大人也一定受那女人所害。無意間被我聽到的偷歡、那女人寫給真彥大人的和歌、我與那女人在聚樂第的爭吵……這一樁樁一件件好似迷局,不知之后還會有什么危險等待著我與真彥大人。然而預知到危險的我竭力去查卻收獲慘淡,也未看出真彥大人的“謀逆”之心。自己的力量過于弱小,即便東窗事發也只能由人擺布。 純信公下令誅殺北條家臣、將真彥大人流放到出羽國時,是憲之偷偷把我救了出來。父親雖舍不得女兒,又顧慮家族會受此事牽連,在第一次求情碰壁后便只能稀聲。我罪不至死,最多是與真彥大人一同被流放,可求父無果的憲之卻只為了我就意圖舍棄掉自己的性命。 憲之親自進京求見純信公,向純信公表明家族忠心的同時,也說著甘為我切腹自盡的話。我這種不理解弟弟、一意孤行的jiejie根本不值得他為我做到如此地步。托憲之的福,最后我被交由父親處置,其中大約也有純信公不想與當上大名的岡部家結下怨恨的緣故。將我幽閉起來的父親仍給我留有十足自由,我對此毫無欣喜,因為這下子我與真彥大人便如同天人永隔了。 我又對憲之發了好大脾氣,說出許多斥責他莽撞的話,還埋怨他擅自去京都求情——我真是個無可救藥的jiejie。 “我只要jiejie活著,其他人的死活不關我的事。” 仿佛是為了故意氣我似的,憲之這樣說道。 “出去,別再來見我。” 把那句“我沒有你這種弟弟”咽了下去,然而僅上面那句便足以讓憲之對我徹底失望了。 我也對自己失望透頂。希望被輕易碾碎,再不能親身守護真彥大人的我將情感寄托在了南蠻宗上。妄想整日誦讀經文就能逐漸釋懷,我日日凝視圣母子畫像,虔心等待著解脫的那一日。只是到最后我付出的一切努力都會被夜里沒有真彥大人的臥榻擊垮。白天我與南蠻修士交流教義,晚上卻要在被褥中兀自流淚,看不到一點兒伊甸之影,痛苦萬分的我卻連自我了結都不能。 開導我的朱利安修士對我心懷憐憫,始終鼓勵我振作內心。但他若知道我深愛著是女人的“丈夫”,不知又會作何感想。 在日復一日的煎熬之中,拯救我的希望終于到來了。這可以說是不幸中的萬幸,但那希望又過于短暫,恐怕我馬上就要再度失去她了吧。 一五九九年,叛投西國大名那須朝云的伊勢軍攻入尾張。此時畿內幾國皆已淪陷,和泉國多地開城投降,遠在岸和田的真彥大人生死未卜。 昔年在佐渡島時,我應當極力規勸她別再投身于亂世。我轉移至佐渡的起始,是四年前我還被幽禁在尾張境內發生的事。當時那個叫雪華的女人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來找我,還說著要把真彥大人托付給我這樣驚人的話。我原以為她是在異想天開,但又不得不抓住那一絲一毫的希望。于是我便被她送去佐渡,她也兌現承諾將真彥大人從出羽國救了出來。 真是可怕的女人。比起感激她將真彥大人救出,她背后不為人知的強大勢力更令我毛骨悚然。可跟真彥大人相依相伴、宛如避世隱居一般的閑適生活實在短暫,仍記掛純信公的真彥大人得知今川氏勢力衰退時,便堅持要以罪人之身重返本州。 “在孤島上茍且偷生我是無法安心的。你不必再跟著我受苦,回到尾張的家中去吧。” 固執己見的真彥大人將我送到了憲之身邊——聽聞我失蹤的母親驟逝,之后哀痛不已的父親也將家督之位傳給憲之,自己則去鳳來寺山剃發隱居了。 我是造成岡部家四分五裂的禍首,至此那須軍攻入名古屋城,無論如何我都該隨著城池一同毀滅。 然這時候憲之的聲音卻在耳邊響起: “即便那須軍攻入城中,我也不會讓jiejie死去。” 今川軍在畿內的節節敗退使后方同盟勢力動搖,不堪西國勢力強攻的多地大名城主皆開城投降,當中亦有一些人因過去深受今川氏信賴而被趕盡殺絕。看來那須朝云對政敵仇恨頗深,根本不打算給他們投降改易的機會。而代代侍奉今川氏的我之一族,自然也是沒有活路可走了。 吉利支丹教徒不被允許自盡,可現今即便要忍受被誰殺死的痛苦,我也沒有繼續活下去的意愿了。 我唯一的希望已永遠寂滅,此世間哪里也找不到她了。 “我會陪你一起的。”我對憲之說著,下過雪后天氣更冷,不禁流淚時感覺淚跡淌過的肌膚好像也要被凍僵一般。 我最后的心愿就是跟至親一同死去。盡管與憲之間的嫌隙至今未有化解,他在心底里也一定因為之前的種種矛盾怨恨著我吧。 “jiejie,你還記得小時候我們在釜原的家中常玩的游戲嗎?” 憲之今日身著紅色大鎧,綁在太刀刀柄上的紐繩也是鮮艷的朱色。向鎧甲上部看去,鎧甲大袖上又透出淺薄的白色——那地方正印著我家的桐花紋。如赤鬼一般的憲之正對我說著,彼此都做好了赴死的準備,所以在這時的閑聊更像是死別前的悲嘆。 “當然記得,畢竟那時候逼著你扮了好久的足利尊氏將軍嘛。” “哈哈,你倒還記得一直誆我的事。” 我也笑了笑,只是憲之又驟然蹙眉,方才還輕笑著的憲之忽而面色凝重。 “jiejie。”他不厭其煩地叫著我,“從前許下了要守護jiejie和岡部家的誓言,如今有一方無法兌現,但絕不能看到jiejie就這么死去。我清楚自己不討jiejie喜歡,也沒能理解jiejie當年的苦心。往后jiejie怨恨我也好,將我從前所說的一切都當作笑話也好,只是今天,jiejie一定要聽我的話逃出這城去。” 越是這種時候我越不知該如何應答,我僵立在一旁,此刻憲之又長嘆一聲,半晌后再接著說道:“jiejie不是答應過我叫我扮弁慶嗎?不過今日我不扮弁慶,就扮一次jiejie年少時最崇敬的南木明神吧。” 來不及了。在墮入幽冥前再理解弟弟、再向他致歉已來不及了。憲之將十歲時兄長對他講過的話一直記在心里,我卻在為了盡己之力守護家族與真彥大人時,忘記了與弟弟過去的承諾。我曾說要守護憲之,又因兄長那句反駁的話忘懷此事。在那之后,身為女人的我立下的決心成了守護同為女人的真彥大人,可憲之的承諾在這十幾年間從未改變過。 “我的孩子們……男孩落入敵人之手必然兇多吉少,我也不奢望他們能活下來。身為武家的兒子,從出生起就身負效死輸忠的使命。只是唯一的小女兒……我想把她托付給jiejie。jiejie若不愿親自照顧她,就將她交付給平民撫養吧。岡部家雖難逃滅亡的末路,可女兒能遠離武家從此過上平凡日子,倒也算是一樁幸事了。” 憲之沒留給我一點兒回絕的余地,談話間便已安排好了我的去留。講話時他幾度哽咽,我盯著他閃著淚光的雙目,腦中猝然浮出兩人的身影。一方是立志守護家族的兄長,另一方則是在佐渡與我告別的真彥大人。 “岡部家不會滅亡。即便是女兒,也能使家族延續下去。” “嗯,我相信若是jiejie,一定能讓家族永存。” 憲之落寞地笑著,我又覺那是發自內心的歡喜。而自己所言之辭,也是在意識到一切真實后發自內心的誓言。 名古屋城落城前,憲之派身邊的小姓將我和他的小女兒秘密送出城外。耳聞遠處交戰之聲沸反盈天,周遭卻異常靜謐,看來自己的確已身處較為安全的境地。視野中大雪如鵝毛般飄落,我是喜歡雪的,這時的降雪似桐花花雨一樣遮天蔽日,更是不會叫敵人分清立于雪中的是人還是樹了。 我懷抱岡部家的公主,腳下的木屐踩在潔白新雪之上。 白雪會遮蓋一切污穢,化雪時破敗之景又原形畢露。如此周而復始,倒像是世間被反復洗刷,那么一定會有亂世終結、使人深陷于悲哀的罪惡澌滅無聞的一日吧。 即便家族在輪回永劫中湮滅,終有一日也會出現她所希望的世界。 所以我會一直等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