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幻夢
那須氏是筑城名手,播磨的姬路城宏偉壯麗,佇立于天幕下的潔白天守仿若立春時屋檐上尚未融化的深雪。 回城之時下人又一如往常地恭敬相迎,只是家主朝云這時正巧不在,侍者說他去了揖保郡的神社參拜,要稍晚些才能回來。 下人還在本丸內做日常灑掃,我不急著見朝云,索性就在城中閑坐。之前我不告而別,屋內的一干陳設還是我離去時的模樣。朝云大約有命人每日替我拾掇房間,連我屋中的茶具都沒落下灰塵。 到了傍晚,偌大的本丸內好容易有些嘈雜的聲音,此時又逢晚膳時分,忙碌起來的奴仆們要為歸來的主人接風洗塵。得知我悄悄回國的消息,朝云恐怕立刻就要來見我吧——正如是想著,居室門口就響起了人聲。 “希子殿下!” 他又在用不屬于我的名諱呼喚我的背影了。我轉過身去,他臉上掛著難以言明的復雜神色,如同把驚喜與凄愴揉進飯團反復拉拽、直至難分彼此。 “您又將我錯認成母親了嗎?” 我稍作無奈地回了一句,但說出口的話又像混了芥末。 “我在白鷺山為希子殿下祈了福,還在繪馬上寫下想與殿下重逢的愿望,剛剛看到你,以為是自己愿望成真了。” 他臉上僅有的幾絲歡喜淡去了,吐出的語句無比苦澀,我似乎每次同他相見時都會經歷這番落寞的情景。 “您每年這時都要為母親祈福呢。” “殿下便是在這個季節逝去的吧。” “嗯……” 大概是不想在我面前表露沮喪,那須朝云把頭埋了下去,低聲嘆著氣。 “您的這份心意一定會傳達給母親的。” 我走近了一些,追上他忽明忽滅的目光。而后他也恢復了往常的神色,輕拍著我的肩膀說著: “我曾愧對于殿下,若是再讓你在這亂世中受到什么傷害,他日我必將無顏面對殿下。雪華,我并非是想限制你的自由,可眼下國內戰火頻起,你不辭而別,這著實令我寢食難安吶。你為天下革新已經付出了太多,剩下的交給父親就好,你只需在播州安心等候我拿下今川氏。” “我不過是想為您略盡綿薄之力,看您日日奔波于戰場,我自然也不能安心。” “我已經虧欠你太多了,所以我一定會實現我們的夢想,奪回本該屬于希子殿下的一切。” 他說得倒是情真意切,對我母親是時時感念,對本該作為他女兒的我也是相敬如賓。但每當我與他如此客套之時,便總想將他那張精干又虛偽的臉皮撕個稀巴爛,再用寫著他罪行的訴狀書取而代之。 光是想到他和那些士族對我母親所做的事就讓我感到無比惡心,胃袋好似被蟲蟻噬咬,卻還是得在這里年復一年地賣笑。 或許我唯一能稱贊的只剩那須軍的武勇。在大和國境內統領西國軍隊的總大將是那須朝云的長子,幕府軍的人數遠勝于播磨方,論調上也更占優勢,然而那須軍還是能在前線穩壓敵軍,仍不愿后撤的今川純信此時應該已是焦頭爛額了吧。 純信要保京都,朝云要取京都,二人都不敢令住在御所的皇室受到威脅,但那種將我母親趕出來的狗屁皇族對我而言根本是無關緊要。 回想這三十多年來,我曾多次前往京都,路過御所的次數更是不計其數。晨光熹微時,從矗立在西山腳下的宜秋門外遠眺是能瞧見清涼殿的檜皮茸[ 檜皮茸:用扁柏樹皮織成的屋面,日本是多雨國家,這種屋頂的防雨效果比較好。]屋頂的,若再仔細望去,就連紫宸殿屋上的氣派山花[ 山花:指歇山式屋頂兩側形成的三角形墻面。]也看得見。母親會把夏夜里御池庭滿園螢火的景象寫在日記里,她一遍遍念著姬宮所的玲瓏樓閣,使得兒時的我也對那地方心馳神往。 彼時的我以為她是在貪戀皇家的榮華富貴,然她卻從沒向我袒露過她的真實身份,我們一直在木津町的村子里過著清貧的生活,直到某一天有華貴的車駕從我們居住的門前駛過。 “事到如今你還想著回宮嗎?你的所作所為只會令皇室蒙羞。” 記得那日我被母親遣去替村人織布,我從小就做這些町婦們都習以為常的活,偶爾還會幫母親做些粗使。町婦們都羨慕我母親長了張漂亮臉蛋,當時我尚且不以為然。但要是將母親跟那些尋常女人比起來,她便似一株獨自綻放在月下的空谷幽蘭,若不是被埋沒在這鄉間,她一定該是一簇光華奪目的海棠吧。 她生得這樣美艷,為何會孤身住在這鄉下?我的父親又去哪了? 一切疑云隨著駛過門前的不速之客逐步加深。那天幫完忙的我早早回了家,不過我是從后門繞進屋的,沒注意到我的母親還在跟與我素未謀面的客人談著話。 “希子。” 故作簡潔的衣飾無法掩蓋說話人的鸞姿鳳態,來者直呼起我母親的名諱,不過她始終站著,我母親則是畢恭畢敬地跪在那人身前。 這是哪家貴族的夫人嗎?我不敢現身,只能在心中默念。母親似乎認得幾個武士,當時統轄木津町的還是山城國的畠山家。 “拿上這些金銀離開這里吧,最好永遠不要再踏進畿內。” 貴婦人甩下一個精致的錢囊,布袋砸在榻榻米上卻沒激起什么聲響。 “你也知道,宮里這幾年越發捉襟見肘,能拿出的只有這么些了。憑你的才貌,即便下嫁給平民應該也能過上安穩日子。” 婦人哀嘆一聲,講出的話卻透著徹骨寒涼。 “您是要當我沒來過這世上嗎?” 一直俯在地上的母親把頭仰起了一點,我只能望見她微紅的側臉,母親眼中的淚花正泛著零星的光。 “你辱沒了德音宮的圣名,朕今日能親自來見你已是對你最大的恩典了。你不是一直追尋自由嗎?朕如今就給你自由,讓你不必在宮中過著殫精竭慮的日子。” 我那時還不懂貴婦話中之意,只見她臉色乍變,臉上的紋路交叉凸顯,被她呵斥過的母親的淚水也奪眶而出。 “趕緊離開畿內,越快越好!” 貴婦甩下最后一句話便憤然離去,我仍屏息凝神、悄聲注視著呆坐在榻榻米上的母親一滴滴流著淚。就把今天看到過的事都忘掉吧,我這樣想。母親之后并沒有遵照那個貴婦人的話離開木津町,那貴婦所言或許是對的,倘若母親早早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就不會有之后接踵而至的噩耗了吧。 仍記得那天我還在河邊浣衣,突然間開始刮風打雷,湍急的河川甚至卷走了我正洗著的一只布襪。我端著木盆中沒洗完的衣服冒雨跑回了家,屋頂罩著的防雨布被狂風刮得揚起,僅憑我一人是無法將布重新蓋好的。母親今日似乎沒有出門,但我在門外喚她卻無人應答,隨后我推門而入,闖入眼前的卻是衣衫凌亂的母親癱在榻榻米上大口喘著氣的模樣。 町婦們告訴我,有武士闖入我家里,將母親強暴了。 町人都說在行兇者身上看到了畠山家的家紋,正因為是畠山家,才沒人敢攔。 我應該就是從那以后才變得如此仇恨武士。盡管我和木津町的百姓在戰亂中深受武士所害,但町人們為了保住性命,面對武士的種種暴行也只能溫良忍讓。 我原以為母親會一蹶不振的,在這片蚩蠢的土地上,女人的貞cao遠遠比性命重要,被玷污過的母親日后該如何立足呢? 可即便如此她依然沒有選擇自裁,為了照拂尚且年幼的我,她甚至甘愿忍受千夫所指,在這冷酷無情的世間繼續茍存。 盡管畠山大名家是母親絕對無法招惹的存在,但被傷害過的她并沒有表現出什么哀痛與憤懣。那天沖進家中的我哭著將母親從地上抱起來,她卻在整理好衣服后一臉無恙地前去替我準備晚飯。到第二日、第三日……又過了很長一段時日,母親一如既往地維持著與我相依為命的孤苦生活,那一天的噩兆好似從未來過。 然而自悲劇發生后,滿心疑惑的我便開始偷偷翻看母親寫下的日記。平民大多沒機會接受教育,寫字認字更不必說。只是我母親從小就教我念書,但她用大量漢字寫下的日記還是令我猶如霧里看花。不過這足以讓我管中窺豹,我反復揣摩母親記下的文字,終于解開了籠罩在我心頭的重重疑云。 我母親原本是這個國家的皇族,她是當今天皇唯一的女兒,少時深受天皇與皇后寵愛,還未成年就獲封宮號[ 宮號:日本皇族的封號,一般只有成年男性皇族才會有,宮號會由該親王的妻子或子嗣繼承。]“德音[ 出自。]”。如今的天皇陛下是上一位天皇的皇后,她原本也是皇族,在丈夫死后,由于皇位出現空缺,她便如元明天皇一般登基為女帝[ 元明天皇:奈良時代的女天皇,諱“阿部”。其父為天智天皇。她與自己的堂弟草壁皇子結婚后,草壁皇子卻在登基前就去世了。后來繼位的是她與皇子的兒子珂瑠皇子,后稱文武天皇。不過文武天皇也早逝,這時被冊封為皇太妃的阿部便繼承了皇位。元明天皇做了八年天皇,在西元715年時,她將皇位禪讓給了自己與草壁皇子所生的長女冰高皇女,后世稱其為元正天皇。傳說元正天皇姿容絕世,但她終身未婚。又因奈良年代久遠不便考據,所以這對母女天皇的軼事一直富有傳奇色彩。這段真實歷史也是筆者的靈感來源之一。]。 亂世中生靈涂炭、餓殍遍野,在眾人眼中享盡榮華的皇族也面臨著后嗣凋敝的危機。再加之武家政權一手遮天,甚至不準推崇皇族的神道神社接受供奉。土地及莊園被武士瓜分、早就沒有沒有稅收來源的皇室長期過著入不敷出的生活,男性皇族盡數出家,女性中則是終身不嫁者居多。 皇族從鐮倉幕府建立后逐漸被奪去大權,到南北朝并立后,從前作為絕對特權階級存在的公卿席位甚至被武士鳩占鵲巢,可為了供養皇室,天皇陛下也只得向卑微的士族甚至平民售賣官位。 倒幕運動,自然是在這幾百年間就發動過多次了。其結果依舊是士族獨攬大權,如今連幕府都陷入自身難保的境地,各個名主犯上作亂爭搶領國的丑態實在是令人唏噓。 本來這一切與我母親不該有什么關系,她只要一輩子待在遠離戰火的京都御所,或是干脆在尼庵出家便能安度此生,但她的身份與才貌終究是毀了她。 上任天皇十分疼愛母親,還把堪比三神器[ 三神器:指天叢云劍、八尺瓊勾玉、八咫鏡,據說是天照大御神賜給日本皇室的,是皇族代代相傳的寶物。在室町幕府南北朝并立時期,由足利幕府扶持的北朝天皇因為沒有三神器一度不被認可。]的菊紋玉璧賜給了她。該寶物據說是用當年唐國賜下的稀世美玉打造的,是象征著兩國交好的無上珍寶。玉璧一事雖沒被寫在皇室法典中,但諸位皇族大都清楚被賜予此物的含義——沒錯,上任天皇屬意由我母親繼任皇位。 當時在各宮室內幾乎沒有能被委以大任男性皇嗣,而我母親的才能更是無人能及。她光是憑借傾國之貌就得到了多數皇室公卿的喜愛,甚至連有幸見過她的士族都對她傾慕不已。 而今的武士就算盛極一時,也仍不敢直呼我母親的名諱,身份低下的士族能有幸面見天顏已算是極大的恩典,就更別說是妄圖染指高貴的內親王殿下了。[ 內親王:皇族公主的封位,只有天皇親生的公主、其嫡子所生的公主或是天皇的姐妹才能獲封。此外的皇族女性會被冊封為稍低一等的“女王”。內親王身份極為尊崇,在明治時代以前享有皇位繼承權,有別于武家的公主(姫)。] 我從前只耳聞身世坎坷的女子要靠賣身維持生活,亂世中的女人就如隨水浮萍,僥幸能活個幾十載便強于那些年紀輕輕就消逝于戰火中苦命之人。 只是我從未想過,高高在上的皇族女眷也要在這荒唐的戰國中出賣自我。 今日抱恙,心倦。 母親在改變自己一生命運的那一天里只寫下寥寥幾字,自此她便甚少提到從前皇宮中的花鳥風月,下次寫御池庭時僅剩池水結冰、萬物枯萎的寂寥之景。 其后的日記中陸續寫到有位年輕武士鍥而不舍地請求覲見內親王,還托宮人遞來自己寫下的漢詩,母親大約從未回應過,卻將詩的殘片好好收著。 展轉翻成無寐,因此傷行役。[ 出自宋代詞人柳永的。] 又有寫著如下詩句的殘片: 八行書,千里夢,雁南飛。[ 出自唐代詩人溫庭鈞的] 寄詩箋的人自不必說,正是如今被年已三十四歲的我喚作父親大人的那須朝云。 “雪華,你若是在姬路住厭了,我也可差人將你送至三郎處。” 朝云所言之人是他的小兒子京極秀昭。那須氏當初為了拿下京極家的出云國,索性把自己的三子送給京極出云守護代家當養子,等守護代死后秀昭便能順理成章繼任家督,朝云更是不費一兵一卒就輕松拿下了出云國。[ 在戰國時代,武士經常會用這種方式奪得其他領國的統治權。織田信長就曾將自己的次子信雄送給伊勢國的北畠家做養子,以此拿下了北畠家的大權。] “前些日子你離開時,三郎曾來過一次,他對你頗為思念,還揚言要親自前往東國將你接來。” 身為十幾國領主的朝云在與我交談時極少顯示威嚴,談話間甚至流露出幾分尋常父女的和藹氣氛。他應該對我心懷愧疚的,他最好帶著對我母親和我的那份愧疚入土。 “也好。” 我不假思索地點頭同意道。秀昭的領國在素有水都美譽的出云松江,那地方離供奉著大國主神的出云大社極近,社內每到神無月[ 神無月:日本的農歷十月。因出云大社有著到了神無月便會有諸神聚集在此的傳說,所以出云國的神無月又被稱為“神在月”。]總會舉辦熱鬧的祭典。 于宍道湖波光明凈時登臨天守,再望向垂俯于東側的薄紫色山脈;或在對馬暖流襲來時浸泡玉造溫泉,在霜降期手捧難得一見的細雪后,似乎就能將世間種種苦難暫且拋諸腦后。 我并非是到了需要用身外美景來自我麻痹的地步。但姬路城的種種喧鬧委實令我煩憂,認那須朝云為父的日子也讓我心神不定。相比之下,他的小兒子還更好應付些。秀昭自小就在我身后“jiejie大人”地叫著,而今看來他大概只是個想在亂世中守住一方安寧的無謀之人。 我在姬路城駐留了短短半月,隨后就被那須朝云的家臣親自護送到了松江城。城內上下人等都奉我為貴賓,秀昭同幼時一樣一臉雀躍地喚我為jiejie,我剛到那幾日,他和他的正室日日都要問我是否適應出云的生活。 “云州的春季會熱一些,但jiejie大人在夏季來臨前還需多添些衣裳才好。” “jiejie大人可吃得慣昨日晚膳時的蕎麥面?” “jiejie大人要是有意出城游玩,可以隨時知會身邊的侍從。” …… 從前有人這般殷切地叫我jiejie還是在相模國的時候,想到那個曾常伴我手邊的身影,我卻只能珠淚偷彈。 我在出云生活了兩年之久,其間曾目睹京極秀昭的正室生下他們的第一個兒子。秀昭讓我為他的孩子取下乳名,我脫口而出的便是秀昭元服前的名字。 “原來jiejie大人也還記得從前的事。” 我初到播磨國時年僅十三歲,那時我用母親留給我的全部小判金[ 小判金:戰國末期及江戶時代發行的貨幣,類似的還有大判。]買通了在姬路城中伺候那須朝云的小姓[ 小姓:在戰國時代,于主君身邊擔任近侍的武士,一般為年輕者。其類似于中國古代的伴讀,有些也負責照顧主君的起居。由于戰國時代男風盛行,部分小姓還會滿足主君的性需求。小姓在長大后多會得到主君的器重,有名的前田利家、直江兼續及石田三成都是小姓出身。]。 我如此孤注一擲,僅僅是為了見朝云一面。 那名小姓如今已貴為城主,而那須朝云在初見我時,臉上掛著跟小姓一樣的驚詫神色。 “殿下!您是內親王殿下!” 小姓不過是對我的容貌驚嘆不已,那須朝云卻在我面前大聲呼喚著我母親的尊號。聽聞當時還叫松福丸的秀昭正生著病,那孩子的母親再三差人來請朝云去看望生病的小兒子,可朝云只顧得上關照我。 “你當真是殿下那時誕下的女兒嗎?不,一定錯不了,世間再無其他人會有這副樣貌了。” 欣喜萬分的朝云自問自答著,言到激動處,他甚至情不自禁地擁我入懷。 “從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兒了,是這姬路城中最為尊貴的公主。” 好在松福丸最后痊愈了,身為女子的我也對那須家男眷的地位構不成威脅,不然秀昭的生母肯定要厭惡我一生吧。我看著松福丸一天天長大,在他長到七八歲時我卻離開了播磨國,那之后我遇到的事已不必多言了。 記得我走的那日,淚眼婆娑的松福丸還繞過了下人們的視線追到了城下,我從車駕上探出頭看他,他口中一個勁兒地呼喚著我的名字。 “雪華jiejie,要快點回來啊!” 朝云告訴旁人他是將我送去備州[ 備州:古時的備前、備中、備后三國是合在一起的,統稱為備州。]的遠親家中了,實則是我與他一早結下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一走就是七年,在嫁給土岐晴孝前我曾返回播磨一次。那時東西國便已勢同水火,從陸上橫穿畿內的我平安抵達了姬路,第一個要見我的是朝云,其后便是已經元服的秀昭了。 “jiejie一直在做父親大人的軍師吧,能得到父親大人的器重,著實是令人羨慕啊。” 秀昭當時已是京極家的養子了,但他聽聞我歸來的消息甚至特地從出云趕到播磨。他未看出我對他父親的厭恨,更是對我與他根本沒有血緣關系一事渾然不知,可他還是因著少時幾年的情分,始終對我真心相待。 我知道我所擁有的一切除了是自己身上流著的血給予的,就是自己這張皮囊所賦予的了。我是個卑劣殘虐之人,只是身上的皮與rou一直將我遮蓋得嚴實,為了達到目的我連自己的親生父親都能利用,更別說是那須氏一家了。 在出云的第二年間,朝云聽聞秀昭終于有了繼承人,就在寫給我的信中直言道: “眼下前線缺乏兵將,三郎之能雖不及他兩位兄長,卻也是個可用之才。此前我一直因山陰地處偏遠而未讓三郎出兵,現下三郎也算有了嫡子,不知可否由你勸說他主動協力?” 畢竟秀昭從小就被送到了京極家,與生父的關系自是算不上太好的。朝云知道秀昭相當敬愛我,秀昭雖說是乏善可陳,但在武藝上也算可圈可點。他一直不得朝云器重,當他得知我一直在為朝云出謀劃策之時便立刻表露出十分的憧憬,若是我親自出面請求秀昭統領的京極家出兵,秀昭便一定會答允吧。 “既然jiejie大人如此請求,那余便親自上陣吧。” 我遵照朝云的指示婉轉相勸,秀昭先是猶豫了一陣,最后又爽快應允了。 此前的幾年間,那須軍與幕府軍先后在紀州與畿內交戰四次,位于播磨東北的丹波國在今川氏的彈壓下也倒向幕府,好在淡路與紀州始終在朝云的掌控中。今川純信手下的東國聯軍多只擅長于內陸作戰,朝云在第四次合戰失利后便決心從海上攻打伊勢國,再用戰艦輸送大量糧草與士兵向北逐步推進。 那須家在日之本的半壁江山可以說是靠戰艦打下的,如今又有被我游說過的佐久間久竹這張王牌,那須朝云指不定能在海上再現他父親創下的舊日輝煌。朝云的野心自是昭然若揭,但這份野望卻對我百利無害。他對我的信任,秀昭對我的情義,皆是我手中的棋子罷了。 秀昭所率的京極軍主要負責從西側的陸上進攻,今川純信固守畿內,即便采取兩面夾擊策略也未必就能攻下。 秀昭離開之后,素來熱鬧的松江也有了些許闌珊景象。到了深秋時節,無事可做的我便決定前往玉造湯館療養。玉造一到寒時便門庭若市,身為主君家眷的我自是貴客,湯館的老板特地為我們安排了一處不受打擾的私湯。此處的居室也清凈雅致,立在熱氣氤氳的水池邊,還能瞧見館外似火焰一般被風拂動的妖冶紅楓。 這些年一直陪在我身邊照顧我日常起居是泉。她在本道寺館的那場屠殺中受了些傷,如今雖已痊愈,但泉的右臉被武士的刀尖刺了一道。她總說臉上的疤痕會嚇到我,索性就終日戴著面罩。 “在這種時候也不取下來嗎?” 泉沒換衣服,也不愿下水。她說要在岸上守著我,見她如此執拗,我卻更來勁了。 “這里怎么會有危險呢?難道說你怕我被人看光不成?” 她正一臉警惕地跪在岸邊,之前裹在我身上的布巾此刻不知隨水漂到了哪里,毫不在意的我從池中站了起來,隨后赤身裸體地走到了泉身邊。 “難得的放松機會,別總繃著那張臉嘛。” “可是……” 沒再留給她回絕的機會,滿不情愿的泉被我扒光衣服推下了水,連帶那幅面罩也被我扯了下來。水溫不甚高,可泉剛一下水就面紅耳赤,額上的劉海很快就被汗水浸濕了。 “殿下,在這里怕是不太合適吧。” 泉靠坐在壁邊,正跪在水中的我只稍微微頷首就吻住了她的唇。她的唇干巴巴的,我用自己濕潤的嘴巴蹭著她的唇邊,雙手則是搭上了她的肩膀、將半個身子向她壓去。 “你又忘了,在這種時候要叫我的名字。” “是……雪華。” “還有我的眼睛……” 我伸出手,從岸上取來被脫在那里的泉的面罩,其正體是塊稍寬一些的布條。此時我已與泉交換位置,接過布條的她用那物件蒙上了我的雙眼。我眼前只剩下朦朧的光和隱約的輪廓,自然也是無法分辨出具體的景象的。 我安坐于池中,輕輕摟著面前之人的腰。溫泉剛好沒過我的rufang,泉小心翼翼地捧起其中一只來,我的胸口開始起伏,水面也隨著泉的動作來回擺蕩。 “當心吞進溫泉水,這里的水很咸的。” 泉俯下水面,含上了我左邊的rufang,我柔聲提醒著她,直到耳畔傳來了清晰的吮吸聲。我的乳尖本就于溫熱的泉水中凸起了,再被她這樣吸著,乳首便好似是在她的口中興奮地彈跳著。 為了在水里保持平衡,泉的手大約正撐著池底,我的右胸又漲又癢,這時我只能先自解煩憂。我抓起了自己右側的rufang,將乳杯從水中托起。還在舔弄著左乳的泉看出了我的意圖,她把手扣了上來,用手指扯弄起我的乳rou。 “這樣可以嗎?雪華。” 由于是在水下被吸著,身上的rou也在熱水浸泡下變得疲軟,我的性欲便不似平常一樣高漲了。但泉的技術極好,女忍在進修階段是會被教授專業的性愛技巧的,她們會服侍武士,以從武士那里套取情報,偶爾也會遇上我這樣的女人。 我從前不會讓她服侍我,待在我身邊的泉一直是沒跟任何人交合過的處女之身。然而在那件事發生以后泉就成為了我的性伴侶,我是她的主君,她不能違抗我,但她并不會抗拒我的要求,也總能使我身心舒暢。只是她每次都會問我是否開心,她是在向我索要贊美吧,那我便給她了。 “嗯……” 事實上,我已經被她愛撫到花枝亂顫,兩條腿在水下左右開合扭動著,喉中也只能發出些不像樣的聲音。 “現在要做下一步了。” “好……快一點罷。” 我激動地點頭道,靠在池壁上的腰不停顫抖。泉的身體似乎湊近了些,她局促的濕熱吐息撲面而來。她用雙手捏住了我的大腿,而后將其外掰,此時我已抱上她的脖頸,只等待被她一點點侵入的股間也頗為配合地張開了。 泉先是摸著我的外陰,流過下身的熱水已做好了十足的潤滑,她其實可以不顧一切地直接插入,但她還是按照傳統步驟愛撫起我的陰部。泉的那雙手也是她的寶物,她的指節長而有力,堅硬的指關節正從下方頂弄著我的陰蒂。 “那樣……太激烈了……” 說話時我近乎咬上舌頭。泉使出了四指的力量搓動著我的yinchun,她的拇指還在xue口反復摩挲,像是在思索之后要把幾根手指放進去。被玩弄著的我大腦已是一片空白了,不過即便就在此時就高潮可能也不會被她發現,緩緩流過的泉水會把一切都洗刷干凈的。 “雪華,已經要去了嗎?” 把頭靠在她肩膀上的我大口喘息著,身上的水氣與汗液混為一談,瀕臨絕頂的下體更是燥熱異常。 “你還要我忍多久?” 我抱怨了一句,她的技巧實在精妙,能讓我在前戲中就瀉出也是理所當然的。泉捏住了我的兩片yinchun,飽脹的陰蒂被她掐在指縫間,她又搓了一陣,之后就把最長的中指向下滑去、一點點朝柔軟的yindao內探去。 “可以直接到最里面嗎?” 泉只把指尖抻入了rou螺旋的前端,她低聲詢問著我,隨后立即得到了我脫口而出的允準。 “那我便要進去了。” 她再三做著確認,我稍稍能感覺到從四面八方壓來的水正擠著我的yindao。我的yindao似乎沒那么暢通無阻,可泉的兩指極富力度,她直接捅到了深處,仿佛要在我的zigong口處也留下她指尖的痕跡。 “啊……你還真是頂到了最里面呢……” 我高聲呻吟起來,還張開嘴在她耳旁胡亂咬了一下。 “萬分抱歉……都是小人的不是,小人現在就出來。” 泉語調慌張,可我的內壁已緊緊裹住她的手指,她自是沒那么容易就從里面退出來的。 她把手指向外挪動了幾寸,我的xuerou仍不依不饒地纏在她指頭上,滯澀的yindao被輕微攪動時的聲音混合著流水聲,一齊從我的骨骼傳上頭頂。她已深深挑起我的愛欲,怎么能就這樣輕易被放過呢? “別拔出來……” 從我口中吐出的是近似懇求的腔調,泉的兩指不再向外退縮了,她又一次朝里面插了進去。緊夾在一起的兩壁像互相壓著彼此的花瓣,泉輕而易舉就將兩邊撥開了,粗長的兩指放肆地朝最深處的敏感地帶探去。她必然是在使勁渾身力氣取悅我吧,自第二次抻入后,泉手指抽送的頻率一瞬間就達到了頂峰,每一次向里捅進時,泉的指尖又總會頂上我的宮口。 “再這樣下去,我又要……” 這次不知會噴出多少愛液來,若是我一不小心瀉出了太多,恐怕會把池水給弄臟。 “要換個地方做嗎?” 她嘴上問我,手上的動作卻一直沒停下。我的yindao已陷入了徹底的痙攣,要不是倚靠著身后的石壁,此刻估計連腰都直不起來了。 “嗯……到岸上繼續吧……” 我猛然點頭,泉卻壓根沒把手指從我下身拔出,而是僅用另一只手就將我單手抱了起來。其后她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我放倒在鋪著布巾的地面上,她的手指尚被我的yindao吸附著,不過這下她終于能把身體壓上來了。 “你力氣還真大呢。” “小人是殿下的刀,當然要強大到能夠保護殿下才行。” “你又在那樣叫我了……” “抱歉,雪華。” 那個人是不會對我用敬語的。我討厭她用任何不屬于我的稱呼叫我,我只想聽到她喚我的名字。 此刻我正仰面朝天,方才堵在視線里的應該是房屋與墻壁的黑影,這時大片光亮再度重現于眼前,可我卻依然沉溺在夢境里。 我是不會用身外美景麻痹自我的,真正能麻痹我的僅有當下我正演繹著的小把戲了。 做到快結束時,她與我擁吻。她與那人一樣喜歡在做完的時候吻我的唇,我毫不吝嗇地張大了嘴巴,她嗦動起我的下唇,二人的舌頭攪在了一起。 “阿照……阿照……” 口內傳出的唾液聲如此yin靡,我心中的呼聲也在愈演愈烈。我的胸脯已變成了被敲打著的太鼓、怦怦直跳著。 幸虧她還沒從我唇上離開,現下我還沒法情不自禁地從口中講出別人的名字來。 “雪華,我會一直守在你身邊的,直到我死。” 蒸騰的熱氣令我眼餳耳熱,我最終是沒能分辨出這句話究竟是出自我的回憶,抑或是由誰俯在我耳邊講出的。 泡完溫泉后,我在玉造湯館用了蟹rou膳,因天色漸暗,凜然的風聲也在大道上響徹,我遂決定在此處過夜,待第二日再回松江城。這陣子播磨方面恰好也派了使者接我回姬路,東邊的戰爭似乎進入了膠著階段,秀昭既已不在出云國,朝云便希望我能盡早返回那須家。 又過了幾日,我與秀昭的正室道了別,京極家還給我帶了不少出云土產,我又踏上了來時走過的路,只是這次的行李要多了許多。返回姬路后又到了一年中的冬季,播磨沒有出云那樣的好氣候,我剛打算在點著爐子的房中靜坐一陣,窗外就飄起了淅淅瀝瀝的雪來。 老邁的那須朝云而今已不必親自上陣殺敵,但他還是攜了親信隊伍隨京極軍奔赴攝津國的西線戰場。那須與紀伊軍的主力艦隊現下應該已在伊勢國的海上鬧了個天翻地覆,把自己關在姬路城中的我是聽不見連天的炮火聲的。不是自己去送命,我也無需有什么后顧之憂。但望見窗外愈下愈大的雪,我的心又如火爐中正燃燒著的木炭一般噼里啪啦地躁動著。 這次能殺進京都嗎?今川純信會被迫議和嗎?秀昭在西線的作戰又是否順利……無數個疑問似不停落下的雪花塞滿了腦海,無心飲茶的我干脆就在午后的天守中來回打轉。 “殿下,出事了!” 因為迫切地想要知道西線的戰事,我把只想守在我身邊的泉也派去攝津打探消息。西線的局勢要比東線樂觀,今非昔比的不只是那須家,在幾年前驟然少了兩位盟友的今川純信要同時對付兩邊來犯的敵人必然是應接不暇。 我預料泉可能會同那須朝云一起歸來,卻沒想到她現下正跌跌撞撞地跑進我的居室。 “怎么了?是家主大人回來了嗎?” “是……攝津國的幕府軍幾日前就已退回大坂城了。” 泉神色慌張,氣息也不甚穩,本該被平靜講出的話卻凸顯出錯落的音調。 “秀昭出了什么事嗎?” 我從榻榻米上站了起來,盯著泉的肩膀疑惑不解地問道。 “不,京極大人立下許多戰功,也斬下多位敵將……” 泉素來能鎮定自若,她忽然間變得如此語無倫次,更令我對她接下來要脫口而出的事實不寒而栗。我深吸了一口氣,又開始在十疊半大的房間中踱步,只是繞至泉身后時,我發現她身上似乎背著個什么東西。 “在戰場上出現了北條家的旗幟,從陣型上看應該隸屬于今川純信的直系部隊。” 腦中浮現出再熟悉不過的黑白鱗紋旗的模樣,而以泉的眼見力,定然是不會看錯的。 我已是巋然不動了,方才吸進去的氣仿佛再也呼不出來。泉仰面小心瞄了我一眼,這時她才終于把身后背著的物件取到了身前,她把包在那東西最外層的布袋解開,由此撲面襲來的是一股濃烈的血腥味。 “京極大人把砍下的敵將首級都擺在一處了,這是我從那堆頭顱里偷出來的……” 腥味刺激著我的面頰,鼻腔和胸口都被某種酸澀之物堵上了,含著鹽分的水珠也正向我的眼角發起沖擊。 “打開吧。” 在泉向我做最后的確認前,我以沉重的聲線作下了允準。 被包在最里面的是一只手臂。或許是剛被砍下不久,又一直放在袋子里,斷臂的掌中沾染著的血跡似乎還泛著鮮紅的光。 “殿下!” 嗅覺被奪去了,先前那種惹人蹙眉的血腥味已經聞不到了。在我正把手伸向那只斷臂時,試圖阻止我的泉大喝一聲,可我還是用自己同樣冰冷的手握了上去。 啊……不會錯的。這個我握過不知多少次的手,是我決計不會認錯的。 我或許本該抱著這只斷臂大哭一場。我握著那只再也不會有任何溫度、甚至很快就要腐爛的手,任由掌中結下的繭在我指間留下生澀的觸感。死掉的手掌就像被劈下的枝條,僵硬的枝杈永遠不會煥發生機了,哪怕我五指緊扣,那五根冷冰冰的指頭也不會對此做出任何回應。 “她為什么會在大坂?她應該好好待在佐渡島,永遠不返回本州才對!” 猶記得兩年前,我將本道寺館一把火燒了個干凈。囚禁在那里的阿照在之后被我安置到了佐渡,我牽掛著她今后的生活,希望有人能在孤島上妥善照顧她的后半生,當時我心中唯一合適的人選只有深愛著她的葛夏。 “為了今川純信,她居然能做到如此地步……” 她一定是聽聞了幕府軍的頹勢,從而自愿舍棄了能與葛夏長相廝守的安寧生活,選擇離開遠離俗世紛擾的佐渡島、重新奔赴前線。 這一切真的值得嗎?曾將她流放到出羽的姑丈值得她這樣付出嗎?還是說事到如今她依然要為了踐行武士道舍生取義。 萬千思緒亂作一團,此刻我手中的感觸已毋庸置疑了,我再怎么煩惱也是于事無補。 “是誰干的?” 但即便如此,我也仍要確認到底是誰砍下了阿照的右臂。 “聽說是……京極大人親自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