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哀歌
出羽丘陵一片蒼茫,萬年積雪為月山[ 月山:位于日本東北部山形縣內的火山。]織起厚重的雪冠,立于山根處極目遠眺,結了冰的月山湖面上亦是白雪皚皚。我在堪稱為凍土的出羽國境內策馬疾馳,人跡罕至的荒原落寞異常,盤旋于耳際的僅剩下狂風無情的嘯聲。 “殿下,這附近能看到少許村落,要停下來稍作歇息嗎?” 自身后傳來的是泉細微的詢問,我外披了件全黑的羽織,順勢望去時,才驚覺自己肩頭也同周遭的景致一樣布滿白霜。 “不必,本道寺已近在眼前了。” 迎面而來的寒流仍在咄咄逼人,然而我卻無法在這里停下,哪怕于這樣的雪中狂奔稍不小心便會人仰馬翻。 上次在雪地里像這樣放肆騎馬已是十來年前的事了。 我攜了少數親信一刻不停地趕路,行至寒河江上游時雪勢漸隱,之前尚能遮天蔽日的飛雪正如細小的白鹽般徐徐降下。 雪花垂在了鼻尖上,這令我腦中驟然浮現出神葬祭[ 神葬祭:以神道教儀式舉行的葬禮,在古代日本(也就是鐮倉時代以前)較為常見,如今的日本多采用佛式喪儀。]的模樣。神道徒總會在殯葬時灑些鹽粒來驅魔,如今的佛式喪儀也是如此這般了。 死在了此種季節里,瑞春殿可真會挑時間啊。 半年前,左大臣以謀逆罪將北條真彥流放到了出羽國的西川——這里是日前歸順幕府的水野家的領地。北條真彥的正妻則被送回了岡部氏的領國尾張,這自然是完全看在今川家老岡部憲次的情分上,但葛夏如今的處境理應形同囚禁。 至于北條家的近臣,便遠遠不會那么走運了。包括成田氏在內的各家老均被誅殺,左大臣甚至沒放過他們的家眷。 今川純信勃然大怒。在那盛怒之后掩藏著的是他深邃的恐惶。 武士滿口仁義道德,說著什么忠誠比血脈更重要的話,在我看來,這不過是武家貴族冠冕堂皇的說辭。一如當年那須朝利對佐久間久竹所做的那樣,即便今川純信早就有意要打壓近江國的勢頭,也仍對擅自出兵的北條真彥萬分忌憚。眼見自己的親侄子做出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行徑,純信卻還是顧及相模國出身的正室瑞春殿的顏面,僅僅將北條真彥流放到了苦寒的東北。 留著她一條命已是今川純信最后的仁慈了。 北條真彥沒有子嗣,她與葛夏也未曾收下養子以繼承家業,所以一旦北條真彥死去,北條家便會徹底滅絕。 北條家于這短短十幾年間三度破滅,即使嫉仇如我父親淀川六郎,如今也該安心了。 更何況這一次是徹底的灰飛煙滅。當一切隨著她生命的終結化為烏有之時,我也就將忘卻與她共同織就的一點一滴了吧。 “你渴望著那種愛嗎?” 腦內又涌上了我原先在伊豆國問過她的話,記得她當時是在說自己母親的事。我在嫁到小田原城前就把她的家事調查得一清二楚,所以僅是在此間隨便搪塞了幾句。但這鬼使神差般的詢問卻不是我預先編排好的說辭,正如她母親的經歷一般——并非是表面看起來的那樣順理成章。 待我親自面見氏賀大人時,我終于證實了自己的猜想。 是的,我從今川純信的刀下救出了阿照的家臣成田氏賀。這個本就風燭殘年的老人在經歷了妻兒被株連的災厄后看起來更加疲憊不堪了。 他這個年紀還能拿起刀嗎,我不禁在想。 但身為武士,就算到了這個時候也會因為顧念榮譽而切腹認罪的吧。他與他的長子氏光作為北條真彥的隨身家老,在北條軍違反幕府律法攻打盟友一役上自然難辭其咎。 我本欲安排他在我父親的庇護下安度晚年,這樣他依舊能來去自如,哪怕他一心想著殉死我也不會阻攔。然而他卻主動提出要在甲斐的善光寺出家受戒,并認為自己不該如此輕易地死去。 “我這樣的人犯下的罪孽,如今也只能以這種方式來彌補了。” 他是少數知道北條真彥真實身份的武士,他也認得我,所以在見到我時還像從前一樣稱呼我。[ 由于筆者是用中文寫作的,所以文中體現不出角色前后名字的差別。雪華這個名字共有兩個讀音,前期的雪華叫せっか(seka),嫁到土岐家后改為ゆきはな(yukihana)。雖然二者的漢字寫法完全相同,但在日語里已經是完全不同的名字了,這也能解釋為什么雪華可以一直隱藏身份。] “雪華夫人,求您救救家主大人。我知道您是有辦法救出家主大人的。” 他已剃了度,卻還忘不掉前塵往事,俯在我座下的那張臉上老淚縱橫。 “她被流放到了出羽的本道寺館,那地方正受水野家臣嚴密監視,而今連我也無能為力了。” 我在小田原城生活了六年,從未見這個老武士這般悲痛欲絕,在我告知他成田氏光被斬首示眾的消息時,他臉上只染了些懊悔的神色。 “都是我年輕時種下的果,是我犯的錯令家主大人遭受如此折磨,這實在是因果報應。” 他起身說道,若有所思的臉孔仍舊低垂著。 “這件事已成定局,如今再自怨自艾也沒有任何意義。你若是有心彌補過錯,便專心禮佛、在佛前為她祈福吧。” 我不知他為何能對我這樣死了丈夫的寡婦開口。北條軍雖然沒有侵攻整個近江國,但阿照仍是趁土岐晴孝忙于尋找我的蹤跡、以至佐和山警備松懈時集中兵力攻打了那里。 阿照殺了我丈夫,她放過了同在佐和山城的正室阿光和嫡子寅丸,唯獨砍下了土岐晴孝的腦袋。 旁人都道這是北條家與土岐氏早早結下的恩怨,他們甚至聯想到了幾年前在京都舉辦過的演武斗技,認為是我丈夫在那次斗技失利后便對北條真彥心生不滿。而我與葛夏在聚樂第的爭執也被算作是兩家早已不睦的真憑實據。 哪怕不仁不義在先的是北條家,那些個名主也當是土岐氏挑起了爭端,更何況阿照攻打佐和山城時還奉著討jian除惡的旗號。阿照找出了我丈夫圖謀不軌的證據,這也并非空xue來風,土岐晴孝本就是個狼子野心的家伙。可她破了幕府的規矩,左大臣不得不重罰她,尤其她還是今川氏的親眷。 反正這一天遲早會來的,今川純信早晚會與阿照叔侄離心。她在今川純信手下戰功累累且不求封賞,這在旁人看來反而是心懷鬼胎。即便今日她沒有因為謀逆被流放,被多方名主虎視眈眈的阿照他日也會自貽伊咎。 只是我等不了那么久了,遠在播州的那須家也早就等不及了。 “雪華夫人。” 成田氏賀叫醒了正陷入沉思的我,他的眼神已不似方才那般悲天憫人,一簇十分決絕的目光自那雙黯淡的瞳孔中一閃而過。 “我在這俗世中已沒有什么執念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家主大人。若是家主大人被左大臣處死了,那我也早就隨她一并去了。只是大人而今還有一線生機,所以我無論如何也不愿看著年輕的家主大人就那樣不光彩地死去啊!” 果真不假,他事到如今還在惦記著虛無縹緲的武士道。 “你的確害她不淺吶。在攻打佐和山一事上,身為隨身家老的你本可以極力勸阻她。但你卻沒有,你是想讓她直取近江國,把領國擴張到近畿吧。她是沒有這種野心的,若不是身為北條軍總大將的成田氏光奮力進攻,事情又怎會鬧到這步田地。是你們成田家的野心害了她,所以左大臣第一個清剿的便是你和你的家人。” 我心中猝然涌上些怒火來,仿佛怒斥眼前這個老人便能洗清我身為禍首的罪孽一般。被斥責后的成田氏賀也不再看我了,他二度垂下頭長嘆了口氣,隨后又滿面頹喪地說著: “您說的沒錯,是我太看重家族榮譽了。家主大人是那樣信任我,她將北條家的命運全權托付于我,可我卻看著大人那樣的女子在這亂世中沖鋒陷陣。如果我在小田原城破后便能妥善安頓家主大人,使她從此遠離紛爭,她也不必要為了報仇而如此心驚膽戰地活著……” 自責不已的成田氏賀又講了許多,我認為自己已沒有再同他浪費時間的意義了。我端起了桌上的茶杯,打算把他的話均當作耳旁風。 家主大人,其實是我的女兒。 成田氏賀最后說了這么一句。 茶杯滾落在榻榻米上的聲音鈍重卻刺耳,我的打褂下擺濕了一片,我像是驟然跪在了火熱的炭盆上、雙膝一下子從榻榻米上立了起來。 “你說了什么?你方才說了些什么?” 我大抵從未這般慌亂過,此刻我神經緊繃,即便左邊的胸口跳個不停,我仍能聽探到和服上掛著的水珠滴落到地上的聲音。 “阿照殿下,是我與月夫人所生的女兒。” 成田氏賀終于抬起雙目看我了,他眸中閃爍著無可比擬的決意,他定然已經做好了墮入地獄的覺悟吧。 “竟是……竟是你們造下的孽!” 造孽的人實則是我。我猶如被五雷轟頂,建御雷[ 建御雷:日本神話中的雷神、軍神及武神,持有十束劍,司掌刀劍及弓箭。]以十束之劍劈裂了我的魂魄,丟了魂的我又一下癱坐回了方才的位置上。 我已是罪無可恕了,這樣的我永遠不配得到她的原諒。 如今看來,阿照的母親一定深深憎恨著北條政岡。她對那個瘋狂的男人或許連一點扭曲的愛意也沒有,但她又真的愛成田氏賀嗎? 她愛成田氏賀,可她更恨這個男人的怯懦吧。 名喚阿月的女子原是伊豆鐮田城主的長女,她與家老成田家的長子氏賀是一對青梅竹馬,可阿月的父親還是在她成年以后便自作主張地把她嫁給了伊豆國的大名。阿月一點也不想做大名的妻子,不愿接受政治聯姻的她更是甘愿舍棄公主身份與成田氏賀遠走高飛,然而懦弱的成田氏賀卻沒有與自己心愛的女人私奔的勇氣。成田氏賀親眼看著阿月嫁給伊豆大名,待到山中城破,他本有第二次帶阿月出逃的機會,但他還是屈從于北條政岡的yin威,將深愛之人拱手相讓了。 成田氏賀用自己的愛人換來了成田氏一族滿門榮耀,他和他的兄弟及子嗣均受到北條家重用,他不過也是個靠女人上位的可憎之徒罷了。 愧及膏肓的他一度將月夫人的兒子辰千代視若己出,以為這樣就能彌補自己的過錯。然而一切皆于事無補,在北條政岡外出打仗時,月夫人與留守在小田原城的成田氏賀私通,二人珠胎暗結。 “我要讓你親眼看著自己的孩子認他人作父,而你這一輩子只能對自己的親生子卑躬屈膝。” 這孩子不是愛意的象征,月夫人的憎恨淪肌浹骨,她便是懷抱著那樣熱烈的恨意將阿照生了下來。 阿月應該會恨自己父親、恨自己最初的丈夫,更恨著強取豪奪的北條政岡……但她最恨的必然是那個一次又一次選擇逃避的成田氏賀。 成田氏賀最后也沒有將她從牢籠中救出來。所以月夫人的死,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呢?強占她的人、輕易決定她命運的人早已化為枯骨,茍存于世間的僅剩下她年少時最愛的人。 可她不要這種愛,哀莫大于心死的她最終是去追尋自由了吧。 我曾一度以為,自己對阿照的恨亦如月夫人一般強烈。我父親對北條一族深惡痛絕,他曾指天誓日,愿為血仇付出任何代價。他是我母親從前唯一眷掛著的男人,我身上也流著他的血,所以我便犧牲了自己的自由,嫁給了北條家家督勝彥。 我父親只想斬草除根,而滅掉北條家只是我掌控天下的第一步。父親現在仍舊不清楚我究竟為何要主動獻身,但他在心底里一直感激我助他復仇。 只是我為了毀滅相模國,一定是要去恨著些什么的。我未曾經歷過弒親之仇,當然不會有父親那樣深邃的決意。 我選擇去恨北條勝彥,恨阿照,恨這些手握生殺予奪大權的暴虐貴族,同時也一如既往地恨著這個國家的武士。 現在我知道了,我對阿照全部的恨意,都是我一廂情愿杜撰出來的。因為阿照身上,自始至終就未曾流有北條家的血。北條家在政慶死去的那一天里就蕩然無存了,我與我父親施加在她身上的一切根本不是為了復仇,只是我們單方面的作惡而已。 即便要我恨著作為武士存活的她,我也應當是惶恐不安的。如果不是我在背后推波助瀾,不是因為我的存在,阿照可能根本就不會成為武士吧。 我不配讓她為我出生入死,同樣,我也早就沒有資格留在她身邊了。葛夏說得沒錯,我待在阿照身邊只會傷害她。 罪大惡極的我走上了一條不歸路,這樣的我在死后是會墜入地獄受盡萬般苦痛的,而阿照,我唯愿她不要再過這樣的人生。 一五九四年中秋,在播磨國留頓了短短幾月的我避開了陸上的戰火,又沿紀伊半島從海上繞至尾張國。 我此去并非是要策反今川家臣岡部憲次,況且他此時身在大和國的合戰場上,即便名古屋城內無人留守,也斷然是沒人能從后方來犯吧。 我對名古屋城沒有半點興趣,我要找的不過是被囚禁在古渡館的葛夏。 聽聞她受了洗[ 受洗:指皈依基督教。]——這在九州地區已是屢見不鮮的事了,由南蠻渡來的葡萄牙傳教士[ 15-16世紀登陸日本的葡萄牙人都是從澳門渡來的,當時的澳門是葡占地。日本人會把當時不在明朝政府管轄下的中國東南沿海地區及東南亞地區稱為“南蠻”。]和他們帶來的商品一樣備受歡迎。我父親是尊崇伊勢神道[ 伊勢神道:神道教信仰的一個主要分支,也是日本的尊皇派。]的,聽聞有名主做了吉利支丹[ 吉利支丹:又稱切支丹,是“キリシタン(基督教徒)”的漢字寫法。基督教伴隨著16世紀的南蠻貿易傳入日本,當時最先出現基督教徒的是日本的九州地區,而后又逐步擴展到日本全境。但日本國內的神道與佛教宗派一直在明爭暗斗,基督教的傳入無非是給日本的宗教斗爭添了一把柴。其后統治日本的豐臣幕府及后來的江戶幕府都曾先后驅逐過葡萄牙傳教士,更是處死了諸多信奉基督教的日本人(其中也包括大名)。]后他還在我身旁罵了兩句。 “那是些什么邪魔外道?光是要應付天臺宗[ 天臺宗:日本佛教的一支宗派,發源于唐朝。天臺宗是戰國時期的主要佛宗,也是權勢較大的寺方。本山在京都比叡山的延歷寺。]的那幫僧侶就令人足夠惱火。” 父親是由那須朝利的愛妾誕下的,那名愛妾在嫁給朝利前曾在播磨的神道神社做了多年的神只官。她雖不是正室,地位出身也不高,然她一生受寵,兒子朝云更是接替朝利坐上了西國第一大名的位子。 所以我父親那須朝云自然也在他母親膝下耳濡目染。他在如今這個時代依然信奉著古時傳承下來的本土信仰,更是因著伊勢神道的道義而對佛教產生了相當的抵觸感。 可他的這份信仰便是錯誤的開始了。 葛夏也是同樣的。雖然丈夫被流放到了東北,但她依然貴為大名的公主,表面說是囚禁,這略顯寂寥的古渡館外其實并無幾人把守。我去見她時,門外守著的武士輕易放了行,我走到中屋,屋中沒焚著香,墻上赫然掛著副圣母子水墨像,一旁還立了位身材高出常人一截的黑袍修士。 “葛夏。” 我直呼她的名諱,她正背對著我,口中頌著些我聽不懂的經文。 先朝我看來的是站在她身邊的修士,此人明顯是個金發碧眼的渡來人,然他卻像武士一樣恭敬地向我行了個禮。 “我有事與你談。” 我又補了一句,并向她完全披散至腰際的長發瞧去。那頭秀發仍舊烏黑亮麗,細看卻又能望見自她頭頂冒出的幾縷突兀的銀絲。 “事到如今你還來找我做什么?你是來向我懺悔的嗎?” 她的聲音透著霜降時的冰寒,語畢后的她也終于轉過了身,她沒施任何脂粉,黯淡無光的雙目下垂著弧形的陰影。她似乎老去了很多,緊攥著銀色念珠的右手也不似少女般纖柔。但她仍如我多年前見她那般膚白勝雪,只是這副模樣配她那件沒繡多少花紋的素色和服未免過于淳樸。 葛夏的那張臉是不帶任何情感的,連怒與恨也沒有。她沒吐出什么友善之詞,卻也沒對我如今出現在她面前一事感到困惑。她就用那對空洞的瞳孔盯了我半晌,隨后又對身邊一直沉默著的修士說了句: “朱利安先生,還請您先移步至后庭。” 修士點頭后便走開了,此刻這有些怪異的空間內只剩下我與葛夏二人。記起了當年在聚樂第茶室內發生的事,葛夏今日還會與我拔刀相向嗎? “你要與我說什么,便快些說吧。” 她眨了眨眼睛,長睫毛遮著的眸中也點上了流光。 “我能救她。” “這大白天的,你竟在說些什么胡話?” “我所言皆為真實。我從別處遠道而來,當然是沒必要誆你的。” 她又眨了眼,念珠上垂著的十字架隨她顫抖的右手左右擺動起來。 “你是要將她帶走嗎?可你待在她身邊只會讓她不幸!” 她眼中的光驟然間換了顏色,她終于惡狠狠地瞧著我的臉了。 “不……” 我才剛做否定就被她的下一句話打斷了: “但若你真能救她出來,我愿意付出任何代價,哪怕是要拿走我這條命。” 她鄭重其事地向我鞠了一躬,堅定的語氣更是如磐石一般壓在了我的心頭。 見到葛夏這副模樣的我已沒有任何臉面留在阿照身邊了,葛夏是全心全意愛著阿照的,就算看到了她的陰暗面也決計不會放手吧。而我也正如葛夏所言,不止一次地傷害她,害她遍體鱗傷肝膽俱裂的皆是我。 我無心了解吉利支丹信奉的教義,但在那之中有一點是我確實知道的。無論是我、阿照,抑或是葛夏,我們的背德之行在那份渡來的教義里是彌天的禁忌[ 同性戀在基督教中是有罪的。]。受洗的葛夏一定比我更清楚這一點,但她依舊如此日日祈禱,甚至愿意為了救阿照獻出自己的生命。 她已經能為阿照不管不顧了啊…… 北條真彥殺掉了太多僧侶,佛祖還會容下她嗎?在佛宗眼中,她如今忍受的一切都是一種因果輪回吧。她是要被業火燒盡的,我這樣的罪人也是。 所以到最后,若我還能做出些什么償還自己的罪孽,必然就是將孤身在出羽國忍受流刑的阿照救出來、而后永遠退出她的人生。 從尾張快馬加鞭直奔出羽不會費太多時間,只是我需做下充足的準備。 自從土岐晴孝被殺,近畿地區便亂成一團,北條家的背叛也令原本擁立幕府的其他大名騎墻不下。失去了最為關鍵的一條臂膀,今川家指不定會就此衰敗。這群名主早就想著取今川而代之,從前的臣服模樣不過是委曲求全之策。 而在播磨國聯合紀伊雜合眾從西面和南面同時進攻畿內后,今川純信便將東海領國駐守的軍隊調派到前線填補空缺,但他終究是兵馬充足,依靠剩下的士兵及武士把守自己的老家還算得上是綽綽有余。 今川純信是個極其謹慎之人,盡管幕府在前線略顯頹勢,他仍沒有把大隊人馬從遠江國派過來。他的近臣獲封了上野和下野兩國,現下也正留在領國替他把守東北要沖。 我在甲斐國稍作調整,又順道去善光寺見了成田氏賀第二面,我告訴他我一定會救出他的女兒。其后我與一直在東線替我搜集軍情的父親交談許久,再將幕府軍如今的情況寫入密函知會播磨方面。 這無疑是一場經年累月的持久戰,既不可貿然攻入京都,短期內也只能與純信互相消磨兵力了。我在信中如是寫道,那須家等了幾十年,如今終于能與幕府開戰,自是不會爭這一朝一夕了。 費了這些許精力,等我步入出羽國境時已是第二年正月了。往年年年都要遵循的新年初詣到今年便要荒廢了吧。 出羽原為遠國[ 遠國:在令制國的劃分中,離京都較遠的一般都會被劃分為遠國。],也就沒有在此次合戰中出兵——水野守護代家正在這冬日中韜光養晦,然本道寺館卻遭重兵把守。流放雖是重罪,但被處以流刑者一般都能得到監督者家的妥善關照,有時還能出門放風游獵。可本道寺館的門戶被水野氏封堵得水泄不通,守護代大人的親弟弟更是在這里日夜看守,今川純信對于阿照謀反的怒火可見一斑吶。 如果不是出羽丘陵下了雪,我一定會選在夜間造訪此處。不過即便是白天,泉也趁著守衛換班的時間將我送進了關著阿照的屋中。然而為了不引起其他麻煩,輕裝簡行的我便什么也不能帶進去,連匕首都不能。 這里簡直就是座實實在在的監牢。若非要考慮采光,水野一定會命人把這房間里的所有窗戶都封死吧。我緩步走入房間深處,屋外的白光透過僅有的幾個窗子縫隙、稀稀落落地打在我臉上,我低頭去尋,在這陰暗的房中我連自己的和服裙擺都看不到。 她是躺在那里嗎?我甚至聽不到窸窣的呼吸,只是剛好有一縷微弱的光線劈在了她的頭發上,才讓我敢確認這房間中是關著人的。 “阿照。” 我低聲喚她,沒得到任何回應。她的頭發全數散開了,披在地上時就如一大堆毛糙的線。今川純信大約是命水野氏遣散了她所有侍從吧,連照顧她起居的人都被送走了,她就是在這間根本稱不上是居室的屋子里獨自生活了半年嗎? “阿照,是我。” 將聲音放大了些,我已跪在她的軀體旁。我的臉在風雪中被凍得僵硬,干裂的眼角暫且流不出一滴眼淚,可驟然浮上鼻頭的酸澀感是無法輕易被揮去的。 阿照曾經是個那般鮮活的小姑娘啊。現下躺在我身邊的,卻是個滿面滄桑的武士。她合著雙目,臉部的肌rou松弛著,深重的暗紋與粗糙的肌膚老態盡顯。她的頭發不知多久沒打理過了,結在一起的發絲比麻繩還要凌亂,我以前是最喜歡她扎馬尾的樣子的。 我捂住了嘴,也蓋住了喉中本能的嗚咽。 “mama……mama……” 她的眼皮抖了幾下,我知道她尚在夢中。 “阿照馬上……就要去見您了……” 我輕搖起她的肩膀,從我眼底蹦出兩滴淚,都落在了她單薄的和服上。 “不要想mama了,我來帶你走了,阿照。” 我撲倒在她身上,與她臉頰相貼。她的體溫低得可怕,我解下羽織披在她上半身上,握她的手時,那手也不似從前一樣熾熱了。 “雪……華……” 她的語氣夾帶著難以置信的疑問,盡管有些不合時宜,她這副模樣又讓我聯想到了臨死前的北條勝彥。 他們兄妹二人,都被我害到了如此萬劫不復的地步。 “雪華……是你嗎……你來見我了啊……” 她想要伸出手攬住我,最后卻只在我的衣服上蹭了兩下。她的聲音細弱蚊蠅,又啞又輕的語句在我耳邊徘徊著。她在這樣的大雪天就穿了兩件薄衣,水野氏還差人給她送飯嗎?她在這里能喝上水嗎?生活起居又是如何解決的呢? 我仰起頭來環顧四周,這樣的冷的房里連炭火也沒燒,我索性坐了起來,想將那小小的炭盆點上,但我手中卻沒有生火的工具。 “雪華,不要走。” 阿照突然抓住了我的手,似乎是覺得我要離開了。 “我以為……你再也不想見我了。” 她自清醒后便一直在流淚,我始終克制著自己,可瞧見她眼中噙著淚水的樣子,我又是半點話也說不出了。 “水野大人前幾日告訴我,姑母薨逝了。” 她逐漸能說出成句的話來了,她從前總在我耳邊說瑞春殿待她很好的話,而今聽她親口講出瑞春殿的死訊,原本毫無感情的我胸中竟也涌現出一絲悲哀來。 “姑母大人……到最后關頭也在保護著我啊。姑母對我的好,純信大人對我的照拂,我都是知道的啊。” 語畢后她突然開始劇烈咳嗽起來,她的胸口震顫著,我也一不做二不休、終于把她從冰冷的榻榻米上扶了起來。 阿照正靠在我懷里,她清減了太多,我素手摸她硬生生的骨骼,她卻含著笑。 “沒想到我在最后關頭,還能見到雪華啊。” 迫切地、迫切地想將她從這暗無天日的囚籠中救出來。我此行沒攜帶什么隨身行囊,但我卻命手下馱了大量的油與柴草。我要在本道寺館放一把火,然后趁sao亂將阿照劫走,順帶將關押著她的居室一并燒了。若是要強行攻破,且不說我方寡不敵眾,我也并不想在偏遠的出羽國鬧出太大的亂子。 “你不恨我嗎?” 在我離開松本城前,阿照最后與我見了一面,那之后她就被幕府派來的武官處置了。今川純信當時聯合了北陸道諸位大名,打算在阿照反抗時直接于南北兩面對信州發動圍攻。可她卻沒做任何抵抗便接受了處刑,今川純信甚至沒將她押解進京。 “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雪華做了什么了。” 我摩挲著她臉頰的手頓了一下,她面帶微笑,只用那蒼白的嘴唇淡淡說著: “雪華,你能再唱那和歌嗎?” “是什么歌?” 她逐漸閉上眼,前后縮動著的喉頭傳來不成調的沙啞低音。 “是你在袛園唱過的那句。” 我這下能確定她是真的通曉一切了。四年前在京都與她相遇時,我特地在料廳里同她歡好,還給她下了迷藥。我設法遣開了與她隨行的武士,令她被孤立在那條花街中。我與父親安排周密,父親那日更是扮作賣醬油團子的商人,為的就是引阿照前往無人的深巷。巷中埋伏著聽我號令的鐵炮隊,可以隨時將她殺死。 死在那種寂靜的角落里,光是被發現尸體就要好長時間,等今川純信反應過來,就更難追查到真兇了。 但在最后關頭,我以一句和歌為暗號,命令手下的雇傭兵放她一馬。父親為此跟我生了很久的氣,當時我只認為阿照還有別的利用價值。 啊……我一次又一次放過她,就是為了榨干她的所有價值吧。最終我也的確將她逼到這種地步了。 阿照緊靠在我懷里,滿面安詳之色。 “現在不是詠那歌的時候……” 我回絕了她,她似乎有些失望,我也不想在此時詠出那苦澀的歌。 因為我母親臨走前就唱了那句啊。 母親熟讀小倉百人一首,紀貫之寫下的和歌她更是能倒背如流。在漢詩上,她也不光是只懂些白居易所作的,她連一千多年前的周朝流傳下來的詩經經文都能詠出好幾句來。 阿照提到的那句和歌,母親從前會常常在我耳邊念叨,尤其是在木津川降下大雪的時候。但只有她離去的那一天,從她口中詠出的歌是不同以往的。同樣的字與音恍然間變得無比悲涼,像只暗夜里的大杜鵑,在啼訴著孤苦無依的自我,還有詠歌者命中的愛與愿違。 如同菅原道真的那句漢詩一般,菅丞相即便遭到左遷,不再被天皇信任的他仍在九州島感懷皇家的恩情。 “真是遺憾。不過能在死前見到雪華,我已經很滿足了。” 阿照,和我母親,和天神[ 指菅原道真,下篇第四章開頭有他的詳細典故。]大人,真是一模一樣呢。 “你不會死的,你怎么能死在這里……” 我也變得語無倫次了,這下換阿照伸手撫起我的脖頸。她手上又添了幾個大小不一的傷口,這是在攻打佐和山城時才落下的吧。 “左大臣馬上就會下令處死我吧,抑或是命令我切腹自盡。雪華,你知道嗎,小時候我聽說武士要切腹的時候,曾一度覺得成為武士很可怕,慶幸自己不用做武士……” 阿照又咳了一聲,那只枯槁一般的手也隨之垂了下去。 “后來我又得知,原來鐮倉以前的武士是不用切腹的,即便不采用切腹這種方式,武士也能向主君袒露忠誠與恩義。” 屋內沒有半點火星,但泉他們應該已經準備好在本道寺館周圍放一把大火了吧。不過那火先竄到了阿照的眸中,她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瞳孔里只剩下炙熱的火焰。 “純信大人,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我是個對自己親弟弟痛下殺手的家伙,我還頂替了他的身份,姑母每用鶴若稱呼我一次,我腦中便會浮上真正的鶴若被我殺死的場景。” 多想在此刻告訴她她殺死的其實是跟自己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人。 “我的罪孽已經洗不清了啊……做了十幾年的武士,我已經倦了。我好累,雪華。閉上眼睛,耳邊便是那些被我殺死的人的哀嚎,我常夢到母親與兄長叫我下去陪他們,還有北條政慶和他的妻兒……” 屋外正刮著狂風吧,即便這屋中的窗子被盡數釘死了,那冷風吹打針葉的怒號聲還是鉆入了這閉塞的室內。 在這樣的大風里放一把火可不是輕而易舉就能撲滅的。 “所以,殺了我吧,雪華。我想死在你手里。” 只是阿照眼中的火焰再也不會燃起來了。 “若我能在地獄中忍受住酷刑,來世一定要在雪華身邊做一物件,哪怕是雪華發間簪起的花。你定要等著我啊,雪華。” 我已經開不了口了,磕磕絆絆的嘴角反復張合著,困頓的喉嚨卻擠不出一絲聲音。 “不過,我果然還是想做只鳥。自由自在的,不用受任何拘束。” 要不是我的眼皮和嘴巴一樣被凍僵了,此刻我的淚水定然已經止不住了。我將阿照抱得更緊了些,就像手執名貴的易碎品,仿佛我稍一松開指頭她便會就此破滅。 “你要我殺了你,我怎么能殺你啊!” “我已經是,相當地累了啊……” 阿照主動抬起些腦袋,抵上了我正狠狠擰著的額頭。這時我才得知自己的身體一直顫抖不止,她的眼淚早就干了,染著一臉疲憊的面容正隨著我的身體搖晃。 “我又何嘗不恨你吶!” 她忽然抬高了音量,堅韌的吐字音似是咬著牙齒講出的。 “生在這亂世已經足夠痛苦了,遇到你之后,我便再沒有安穩的人生了。” “那就永遠別原諒我,阿照。一直恨著我,來世也不要再遇見我了。” 原以為自己能冷冰冰地講出上面一番話,然在最后一個音快要落下時,我又險些流出眼淚。 “可我又愛你,所以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 阿照的下巴仰起一點來,趁我調節心緒時,她涼薄的唇在我左臉上輕輕拂過。她沒有再靠在我懷中,她用左手支撐著半個上身坐了起來,鼻尖緊貼上我的鼻子,緊接著用清晰的聲音說著: “我愛你,雪華。就算是為你付出生命也沒關系。” 我竟不由地吻住了她。這吻似當年在小田原城元夕夜的天守上的那一吻,不是yin靡的歡愛,我蜻蜓點水般地吻了她,我們雙唇相貼許久,連我身上也有了絲許暖意。 “雪華,就把我……” 她的rou體從我身前撤退了,阿照躺回了地板,同時她也舉起了一直掩在袖中的左手,她左袖中居然一直藏著一把剪刀。 她是要我用這東西將她殺死。 阿照平躺于地面,身上蓋著我的純黑羽織。她的目光柔和到與窗外的呼嘯聲格格不入,她嘴角也掛著笑,儼然是一副準備安然赴死的模樣。 至少她在最后關頭應當是幸福的吧。 我接過那把剪刀,將兩邊的刀刃反折[ 日式剪刀的鋒刃是朝內的,要折反過來才能傷人。],讓鋒利的內刃朝下。 阿照也閉上了眼。 “永別了,阿照。” 剪刀的刀刃閃著銀光,我的手亦不再顫抖了,二者就這樣緊密連接在一起、一齊朝阿照光潔的脖頸刺了下去。 之后我正大光明地從館內走了出來,不過本道寺館的人卻再也走不出去了。泉他們奉我的命令肅清了所有守衛與武士,今日在出羽國境內燃起的大火堪比那日在小田原城升空的盛大焰火。 就這樣燒盡一切丑惡吧,讓數不完的罪業連同我那份最為重要的感情一起、湮滅在這個污穢不堪的亂世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