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他和他們

    阿德利安猛地睜眼，踉蹌著后退半步。

    原本離他有些距離的艾伯納立刻扶住他，阿德利安抬頭，青年不怎么沐浴陽光的白皙臉龐上架著一副眼鏡，鏡片倒映出少年略顯蒼白的面容。

    艾伯納在鏡片后注視著他。偏灰的眼眸宛如回憶里的迷蒙色澤，帶著些許淺淡得快融入陰霾的藍調。看到這雙眼睛，阿德利安就想起那座蜂巢般孕育了無數‘阿德利安’的實驗室。

    深埋地底，不分白天與黑夜，沒有時間的流逝，只有仿佛永不熄滅的慘白燈光。

    “那是，那些是，什么？”他問著明知故問的問題。

    艾伯納沉默一會兒，摘下眼鏡擦了擦鏡片。

    阿德利安還沒見過他不戴眼鏡的樣子。蟲族的平均壽命遠超人類，青年模樣的雌蟲身體內住著一個遠大于外表年紀的靈魂，眉心間隱隱顯出蹙起的紋路，他低垂著眉眼，轉而說起另一個角度的事：

    “那年，研究院突然檢測到了空間波動的痕跡，有誰將東帝國主星的最高研究所設為目的地，進行空間遷越——這是很不可思議的事，因為那里的坐標是被隱藏起來的，有重重防護封鎖了主星區域。

    更離譜的是，明明檢測到了波動卻無法進行攔截。那個空間信號，與其說是‘檢測到’的，不如說是一種‘登記’，就像用門卡開門，門就會自然而然地打開，并留下刷卡的信息那樣。”

    “而穿越時空抵達東帝國的‘生物’，一共有兩個。”

    成年的男性異族。

    以及一具少年體型的尸體。

    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懷抱著真愛之人冰冷身軀的男人，收攏手臂，警惕而驚愕地環顧東帝國的守衛部隊。

    他身上沾滿塵土，緊緊護著一截殘缺蒼白的少年。那具死尸的上衣被干涸血跡染紅得徹底，散發出腐敗的氣息，顯然已經死去多時。

    ……

    “送他們來這里的儀器，我們稱之為便攜型時空穿越器。大小只有腕帶那么大，機能卻遠超我們的空間遷躍裝置，甚至能至少把一個半‘人類’完好無損地送到異世界。”

    “我們的另一個小組正在著手分析它，仿制出來之后，做成大型軍用設備，就能把蟲族大軍送往異界，開啟新的宏圖！”

    導師說得振奮人心，而艾伯特還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手都因為震撼而微微顫抖。

    他的導師笑著捏捏他的肩膀，“也許你不敢相信……這很正常，艾伯特，我當初也愣了很久才反應過來。誰能想到呢？異世界的東西上居然有雄蟲的活性細胞！

    ‘阿德利安’的確已經死了，但我們在他的細胞里檢測出了雄蟲成分。他的細胞，他的基因，居然能與雄蟲融合！這可能是自然界最神秘的巧合。”

    “‘阿德利安’這個名字，是從阿謝爾嘴里問出來的。哦，阿謝爾就是你看管的那個實驗品。不過跟‘阿德利安’的價值比起來，那個成年雄性不值一提。”

    導師的視線越過他，自豪而著迷地俯瞰他們的杰作。

    “我們從那具尸體上提取樣本，再從基因庫調取珍貴的蟲皇基因，精心培育出了這些‘阿德利安’。運氣好的話，興許能培育出S級也說不定……”

    艾伯特的視線在一個個‘阿德利安’中徘徊，忽然，他眼尖地發現其中一個嬰兒似乎動了動。

    “那個……”

    他剛轉回頭去看，那個嬰兒便猛地渾身痙攣，掙扎著揮動細小的四肢，在營養液內徒勞地撲騰，像是要溺死在羊水里。

    艾伯特下意識要沖上去，一聲驚呼脫口而出：“不——”

    按在他肩膀上的手阻止了他，“喂！艾伯特？別沖動。”

    就這會功夫，皮膚都沒長全、裸露出粉色rou質的嬰兒已經漲成了青紫色，耳朵、口鼻內涌出鮮血，很快停止了掙扎。

    綠色的營養液中，血霧緩緩擴散，原本清澈的液體漸漸渾濁。

    艾伯特目眥欲裂，呼吸停滯，心臟重重一跳。

    導師安慰地拍拍他的背，和他一起看著那個培養皿下方打開一道小門，培養皿帶著死去的嬰兒沉下去，整齊的方陣中突兀地少了一點。

    “雄蟲的基因還是太脆弱了，很難經受實驗，雖然‘阿德利安’是罕見的奇跡，但能否順利融合，進而成功地活下來，再順順利利地長大，還是得看運氣。哪怕我們控制了所有變量，在完全相同的情景下，也會有截然不同的結果。運氣不好的胚胎，還沒成型就直接暴斃了。”

    導師無奈道：“很遺憾，目前為止培育的七千多萬個胚胎……最大的也只活了不到五天。”

    艾伯特驚叫：“七千多萬！？”

    導師立刻聽懂了他的意思，‘死了七千多萬個雄蟲？’。

    “別這么激動。鎮定，艾伯特，你是做研究的，這么經不起事怎么行？”導師不滿地說著，掰過學生的身體，雙手重重壓在他肩上，直視著他：“艾伯特，你要知道，‘阿德利安’并不是蟲族。他們跟那些半機械生命一樣，都是異族，只不過他們非常榮幸地承擔了更重要的任務而已。”

    見艾伯特漸漸冷靜，導師緩和臉色，為他理了理領口。

    “我把這些告訴你，是希望你的智慧能為蟲族的事業添磚加瓦，想到研究的新方向……”

    “我不知道，我、我沒有接觸過，這種類型的……研究。”艾伯特有些魂不守舍地說，“但……如果是，如果是要培育，培育‘阿德利安’的話……”

    他不自覺咽了口唾沫，“他是‘人類’對吧？模擬蟲族的成長條件不行的話，興許……得模擬‘人類’的成長環境？”

    艾伯特只是隨口一說。

    他在研究上有著敏銳的直覺，思維混亂時，這份直覺就達到了極致。

    導師看他的眼神慢慢變了。

    “你真的很有天賦。”導師說，“尋求你的幫助會是我做過最正確的決定。”

    艾伯特眼神茫然地望著他，不知為何，忽然不想面對恩師的贊揚。

    ……

    縱然艾伯特天資卓絕，他的資歷也遠不到可以參與‘阿德利安’研究的地步。

    他接手了阿謝爾。

    阿謝爾也是異世界的人類，也可以用作未來搭建空間通道的‘坐標’。可他們已經有了更方便更好用的阿德利安。那具尸體是‘方舟計劃’的核心，能滿足他們所有需求。

    相對而言，阿謝爾就只是贈品而已。

    唯一有價值的，是他的記憶。他對人類世界的了解是珍貴的研究資料。但該問的都問完之后，這點價值也就不值一提了。

    “我們備份了他的記憶，還沒開始半機械改造，記得從清空他的大腦開始。這一個就給你練手吧。如果你在實cao上也表現出色，就可以來‘阿德利安’這邊了。好好干，艾伯特……最近沒睡好嗎？”

    連續失眠好幾天的艾伯特搖搖頭，提起精神問：“這是進組的考驗嗎？這么……”

    這么簡單？

    半機械生命做起來不難，東帝國技術早已成熟了。

    導師的笑容有些微妙。

    他意味深長地說：

    “要清空他的腦子，可不太容易。”

    艾伯特愣了愣，轉頭隔著單面玻璃，看到那個黑發男人，戴著鐐銬，沉默地坐在桌前。

    聽到開門聲，阿謝爾微微抬頭，投來的眼神十分安靜，默不作聲地打量著他。

    “沒見過你啊，”男人說，“是新來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