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幸存者
101 幸存者 阿謝爾懷孕了。 盡管阿德利安在受精的那一刻就有所察覺,但直到半個月后,軍醫才終于檢測出確切的結果。 一枚小小的卵,正在他腹中孕育。 阿謝爾把薄薄的檢測單翻來覆去看了三遍,不敢相信似地撫摸著光屏上他腹部的探照圖,那枚實心的橢圓種在生殖腔內壁里,像美甲上的一滴鉆石,小,卻奪目。 最近隱有陰郁的心情如長煙一空,他素來冷酷的神情也緩和下來。 “……孩子。” 元帥閣下輕聲呢喃,嘴角不自覺泛起一絲淺笑。 軍醫由衷地為長官高興。 他擔任阿謝爾元帥的檢查工作已有多年,對阿謝爾曾經的身體狀況再了解不過。因為缺乏雄蟲安撫,阿謝爾的精神力一度跌至瀕危線下,全靠過硬的身體素質強撐。 本來只要找個雄蟲就能解決的事,阿謝爾卻固執得很,寧可硬挺也絕不結婚……雖然后來不知道為什么突然看中了一只從天而降的小雄子,但事實證明元帥閣下的眼光依然在線。 阿德利安是他見過最優秀的雄蟲。 想到這里,軍醫安心地囑咐道:“孕期最重要的是多和雄蟲接觸。尤其是房事,多多益善,有利于開拓產道,深入一點也沒關系。不過再過三個月,蟲蛋成形,腔口就會關閉……” 他露出了有些揶揄的笑容,“不如說,珍惜這段難得的時光?” 元帥閣下難得窘迫地輕輕咳嗽幾聲,臉色卻越發柔和。 阿謝爾轉而問道:“會影響工作嗎?” 軍醫詫異地重復了一遍:“工作?” 元帥頷首。 軍醫對自家長官盡職盡責的程度有了更深的認識……老實說,好不容易懷孕,幾乎所有雌蟲都會興高采烈地請孕假,回家陪雄主啊。他們自身的興奮暫且不提,如果孕雌堅持工作,導致雄蟲信息素攝取不足,影響到蟲蛋的發育,那就因小失大了。 而且大好的親近雄主的機會為什么不要! 但顯然阿謝爾不在‘所有’雌蟲之列。 軍醫重重嘆氣,為元帥的不解風情倍感唏噓。 他正遺憾呢,就聽阿謝爾坦然道:“安安會陪我工作。” 軍醫:“……” 打擾了。 是他孤陋寡聞。 不過,話說回來。 軍醫的眼神不自覺往阿謝爾身后瞄了一下。 今天阿德利安陛下沒有來啊…… 醫療兵們垂頭喪氣。 軍醫清清嗓子,若無其事地說:“孕雌也該保持正常的作息,多曬恒星有利于預防蛋殼軟化,當然雄蟲陪在身側的話自然事倍功半……” 阿謝爾眼神一斜。 軍醫聳肩,“這可是實話?!?/br> “如果我有時間的話,我會考慮的?!卑⒅x爾皮笑rou不笑地說。 他當然想和安安一起做日光浴。 ——但他實在是太忙了。 雖然阿德利安已經達到了蟲皇級,他出世之后,登基已是眾望所歸。但蟲族宇宙畢竟保持東西帝國議會制多年,要重建蟲皇制度,其中阻力無窮。 阿德利安令無數面都沒見過的單身雌蟲魂牽夢繞,同時也讓無數雌蟲趨之若鶩。年輕的蟲皇又不愿意動用精神力直接改變他們的想法,自詡有權有勢的高級雌蟲們光是爭論就可以爭上至少半年。更何況,東帝國內還有為數不少的抵制分子…… 總之,結局可以預見,但過程仍是漫漫長征。 阿謝爾也很想不管不顧地請個孕假來陪阿德利安,可惜他有太多事要忙。畢竟他是阿德利安最親近的人。 元帥閣下抓來亞倫和亞歷克斯,一個處理文書一個處理戰事,再加上一大群辦公室經驗豐富的軍雌,才消化了接踵而來的工作。 而此時,全艦艇關注的焦點——未來的蟲皇陛下,正在睡覺。 阿德利安很久沒睡個懶覺了。 回到安全熟悉的環境,身體得到妥善治療和護理后,反而陷入了奇怪的困境,他在失眠和貪覺間翻來覆去。 失眠的時候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貪覺的時候整日整日的睡不醒。 醫療兵們使用東帝國研究所內的器械,在俘虜和艾伯納的遠程指導下對阿德利安進行檢測,最后艾伯納定論:這是拔苗助長的后遺癥,也是自愈系統的工程。持續時間不定,但總得來說是有利的。 一步登天式的飛躍自然要付出代價,結果不算壞,只是阿德利安要吃點苦了。 “他吃的苦頭還不夠多嗎?” 那時,恨不得以身相替的阿謝爾低聲嘆息。 “……”光屏上的艾伯納頓了頓,忽然沉默了很久。 他的異樣引來阿謝爾的注視。青年模樣的雌蟲微微低頭,鏡片的反光和低垂的眼睫遮住了他色調極淺的眼眸,只隱約可見一抹灰藍的影子。 阿謝爾喚他,“艾伯納?” 穿著白大褂的青年推推眼鏡,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把他帶回來,我能想辦法減輕他的痛苦。”艾伯納說,“但他的精神力作用于外界的形式是扭曲空間,帶著不穩定的他進行遷越,可能會導致無法挽回的后果……” 阿謝爾毫不猶豫,“那你過來?!?/br> 并表示:“東帝國的研究所可以隨你用,我們打下來了?!?/br> “那么簡單的話,我早就在艦艇上了?!?/br> 艾伯納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心想這就是腦子里只有打仗完全不懂科研的莽夫,說話真費勁。 “我們和東帝國的研究方向完全不同,高端儀器的建造也是兩個方向,阿德利安需要我們這邊研究所的設備。很遺憾,這些設備也需要研究所的環境和資源才能運轉——搬不上艦艇的?!卑{說,“趕緊趕路吧,開快點?!?/br> 阿謝爾的艦隊只好回歸最原始的駕駛方式,以最高速在宇宙內飆車。 同樣,因為不穩定的狀況,阿德利安也沒和阿謝爾或亞倫聯結…… 只能看著阿德利安遭罪的阿謝爾周身氣壓極低,陰郁的氣場讓絕大多數向他匯報的士兵瑟瑟發抖。 唯有新生命的誕生能讓他的心情好轉了。 艦艇的舷窗外是一望無垠的宇宙,恒星的光輝仿若亙古不變。時間還早,日理萬機的元帥閣下還能稍稍忙里偷閑。 他輕手輕腳地走入阿德利安的臥室,寬敞又柔軟的床鋪上,鼓起來的團狀被子只能占據一塊邊角。阿德利安嬌小的身形,讓床顯得格外空曠。 阿謝爾屈膝在床邊半跪,撥開蓬松被褥,露出少年的黑發和隱隱泛著黑眼圈的白皙面容。 哪怕在睡夢中,年輕的王也蹙著眉心,睡得并不安穩。 男人刻意放輕了呼吸,但阿德利安仍似有所覺,微微抬起臉嗅了嗅空氣,然后閉著眼睛,熟睡著往他的方向蹭了蹭。 阿謝爾情不自禁地露出淺笑,小心地用帶著老繭的粗糙指腹,摸摸少年柔順的長發。絲綢般順滑的手感讓人愛不釋手。 阿德利安的神情漸漸舒展,半晌,他呢喃道:“阿謝爾。” “嗯?!?/br> 阿謝爾把檢測單放到阿德利安枕邊。后者聽著動靜,微笑起來:“確定了?!?/br> 男人柔和應聲:“嗯?!?/br> 被子里伸出兩只細白的手臂,攬住阿謝爾的肩頸,阿德利安眼睛都不用睜開,便輕車熟路地吻住了軍雌的唇。 阿謝爾配合地俯身撐住床,他們交換一個綿長的吻。 直到雙方都呼吸不穩,阿謝爾退開半寸,低聲說:“來吃點東西吧。我們昨夜路過一個星球,補充了不少優質食材,亞倫給你準備了楓糖厚松餅,還有你愛喝的牛奶。” “唔,刷完牙再吃……” 阿德利安松開手,抻著腰慢慢下滑,慵懶地趴到阿謝爾的腹肌上。 他側耳貼著阿謝爾的小腹,因睡眠不暢而蒼白的面容浮現出期待的神情,“要什么時候才會動呢?” 阿謝爾笑了一下,“要生出蛋來,孵蛋的時候才會動?!?/br> 阿德利安眼神亮晶晶的樣子看上去就像想玩毛線球的貓。 阿謝爾為自己的聯想忍俊不禁。他提醒自己,眼前的阿德利安板上釘釘地將成為統一蟲族的新皇,只是這位陛下太過可愛,比起崇敬,他心中更多的是深愛。 “安安?!?/br> 他呼喚著,抱起剛睡醒的少年,讓他坐在自己臂彎里。 阿德利安摟著阿謝爾的肩頸,被他抱去洗手間洗漱,然后緊挨著吃早餐,邊切淋滿楓糖漿、裹了rou蛋的松餅,邊任由阿謝爾給自己綁頭發。 這事兒阿謝爾漸漸熟練了,他在阿德利安的黑發上練出了一手不錯的手藝。雖然手指撐開細小皮筋的動作還有點笨拙。 他輕輕拉直阿德利安的長發,后者嘴角噙著笑,感到身后的男人給自己左右鬢角各編了一條小辮,再拉到腦后,扎了個高馬尾。 阿德利安摸了摸腦側的麻花辮,笑道:“進步很大嘛?!?/br> 他回頭,喂給阿謝爾一塊切好的松餅。 高馬尾的造型給阿德利安的笑平添幾分陽光。 阿謝爾舒了口氣,沒有說話,但他的眼神不加掩飾地告訴阿德利安,笑容才更適合你。 阿德利安小聲說:“……你都不問我最近在煩惱什么嗎?” 而阿謝爾已經坐下來給自家少年剝雞蛋了,聞言頭也不抬地說:“你想說的話,會告訴我的?!?/br> 光溜溜的茶葉蛋滾進阿德利安的盤子里,阿謝爾看著他說:“如果你需要我,無論你說不說,我都會在。” 他說得輕描淡寫,卻又極其認真。 少年似是不好意思地偏過臉,咬著叉子笑了一下。 在阿謝爾看不到的角度,他的眼神悄悄黯淡。 阿德利安有些害怕。 他從負責人的記憶里窺見了起始和終焉的剪影,真相的輪廓令他望而生畏。 這份恐懼,他無法跟任何人訴說。 ——他害怕這是他親手開啟的故事。 緊趕慢趕,阿謝爾用半個月便穿過了大半個宇宙,從東帝國主星飛到了西帝國主星,直接降落在研究所附近。 艾伯納在門口等著他們。 阿德利安遙遙與他對視,距離太遠,他只能看到站在臺階最上方的雌蟲飛揚起來的白大褂。但冥冥中,屬于雄蟲的知覺告訴他,艾伯納正在嘆息: ‘終究到了這一天’。 阿謝爾自然地牽起阿德利安的手,準備陪他一起進去,不料忽然被安安拽住,“我自己進去吧。” “嗯?” 少年拍拍男人健壯的小臂,語氣輕軟道:“我也有悄悄話要和教授說啊。” 阿謝爾深深地看他一眼,捏了捏他的手,才依言松開。 “去吧?!蹦腥苏f,“我在外面等你。” 阿德利安走出幾步,又忽然頓住,轉頭用一種讓阿謝爾有些不安的眼神看著他,“阿謝爾,我在研究所里找到的那個東西……” “保存得很好。”阿謝爾回答。 這是阿德利安又一個明目張膽的秘密。 他們打下東帝國研究所之后,阿德利安第一時間去資料庫里翻出了什么,還點名要攜帶上幾套儀器。 原因都藏在阿德利安歉意的笑容里。 沒關系。 阿謝爾望著他的背影想。 安安遲早會告訴他的。 在那之前,他只需要站在少年回頭就能看見的位置,安靜等待。 嚴格來算只是一段沒有多漫長的旅行,再踏入熟悉的研究所,阿德利安卻有恍然隔世的感覺。 看著他長大的研究員們,難掩欣喜地往他口袋里塞零食,所長的冷臉也無法阻止研究員投喂雄蟲的熱情! 他們的神情里摻著些忐忑,像是在說‘呈獻這種低劣的食物真的沒問題嗎?’。 阿德利安微笑著接下,眉眼彎如月牙。被他注視著的雌蟲松了口氣,于是他一路走到艾伯納的實驗室,收獲的零食不僅堆滿了他的懷抱,還堆滿了艾伯納的臂彎。 艾伯納仍然穿著白大褂,戴著眼鏡,扎著漂亮的馬尾,用灰藍色的眼睛淡淡地看著他,給他倒了一杯牛奶。 用的馬克杯還是他初次醒來,在研究所暫住時的那個。 艾伯納:“來先做檢查。” 阿德利安配合地躺進檢查倉,光線自上而下掃過他的身體。 少年望著高遠的天花板,“……說起來,教授對我,真的好了解啊?!?/br> “之前一直都沒有意識到?!彼雒娉?,只有眼眸緩緩移向艾伯納的方向,“明明我是東帝國生產的‘實驗品’,作為‘拔苗助長’的罪魁禍首,他們的研究員和設施都對我的現狀無能為力。艾伯納教授,卻好像早有準備的樣子。” 回應他的,只有艾伯納敲擊光屏的噠噠聲。 “現在也是,那枚智齒也是……居然對我的牙下手,好過分。我當真以為我要蛀牙了。” “不?!卑{說:“蛀牙是真的?!?/br> 阿德利安:“……那不是更糟了嗎?!?/br> 艾伯納推了推眼鏡,側頭看來,剛好對上阿德利安的眼神。 少年仍在笑著,目光甚至是溫柔的。 “我在東帝國所長的記憶里,看到了一份檔案。”少年輕聲說,“雖然樣貌、體型、名字,連基因驗證碼都不同……” 艾伯納不躲不避地對他對視,嗓音低啞地問:“你是怎么認出我的?” 阿德利安笑了出來。 “他們保留了你的組織樣本,你的頭發?!彼f,“你現在的基因和過去完全不一樣。但我摸到那縷頭發,我就知道是你。” “……就憑手感?” 阿德利安溫聲道:“是熟悉。” 所以縱然結果出乎意料,仔細想想,倒也順理成章。 “艾伯納教授,告訴我?!卑⒌吕埠魡局拿?。 “——你是‘方舟計劃’的第一批研究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