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這是一個前奏曲

    阿德利安被抽了血，面色蒼白，癱在床里動也不想動一下。這房間他待了不知道多久了，長寬有幾步都記得清清楚楚的，熟得令人生厭。

    尤利西斯將注射器內(nèi)的血液徐徐注入容器中封存。然后蠢蠢欲動地打量阿德利安的模樣，看了好幾眼，才遺憾地承認(rèn)，今天是抽不得了。

    雄蟲少年懨懨的，半闔著眼，一條手臂伸在被子外，蒼白的皮膚上，連青筋的顏色也淡得沒精打采。

    一想到他身體內(nèi)涌流的血液能讓半死不活、垂危的士兵重獲新生，尤利西斯對他就多一分耐心來。他帶來餐食，看阿德利安有氣無力的，挽起袖口準(zhǔn)備喂他。

    照顧人的事他做過，照顧得這么細(xì)致還是第一次，尤利西斯更擅長教會俘虜們乖乖跪在地上用嘴吃。不過阿德利安當(dāng)然是不一樣的。

    然后他就看見那虛弱的少年撐起眼皮，微妙地瞥了他一眼。

    無事獻(xiàn)殷勤，非jian即盜。

    尤利西斯挑眉：“我要是想害你，你還能反抗不成？”

    阿德利安的眼瞼又闔上了：“行吧。”

    雖然不喜歡事事都讓別人代勞，更愛自力更生，但阿德利安也是被伺候慣了的，別的不說，亞倫就特別喜歡照顧他，給他喂飯喂水洗澡搓背穿衣穿鞋，把他照顧得可好了，養(yǎng)得白白嫩嫩的。如今就是喂個飯，他接受得相當(dāng)良好。

    剛喂了一口，阿德利安舌頭一卷，把湯勺頂開，幽幽地說：“燙。”

    尤利西斯從他眼神里讀出了‘怎么這點(diǎn)小事都做不好’的意味。

    猩紅將軍耐著性子吹了吹其實(shí)壓根不燙的粥勺，再次喂給他。

    阿德利安剛含住勺子邊緣，忽然別過頭，不滿道：“喂太快了。”

    好吧，慢點(diǎn)吃，細(xì)嚼慢咽。

    尤利西斯便放慢了速度，耐心地——

    阿德利安嘆了口氣：“也不用這么慢。”

    尤利西斯放下勺子：“你挺難伺候的。”

    少年毫無血色的唇倏爾一彎，眼瞼微掀，纖密濃黑的眼睫下，露出一線寶石般璀璨的青金藍(lán)。他明明躺著，睨來的眼神卻居高臨下似的，帶著養(yǎng)尊處優(yōu)、生而高貴的氣質(zhì)。

    阿德利安拖著尾音，懶懶道：“是你不行。”

    說完，又賞賜似地命令：“繼續(xù)，喂。”

    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瞇起眼，想到他的雌侍，阿謝爾的親衛(wèi)即將成為拯救東帝國士兵的試驗(yàn)品，心情就又好了起來。當(dāng)真端起勺，笑瞇瞇地鉆研喂食技巧。

    阿德利安閉著眼睛張嘴，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尤利西斯以為他困了，便不再打擾他。果然，時刻監(jiān)視著阿德利安身體狀況的裝置告訴他，他前腳剛走，阿德利安后腳便陷入了酣眠……

    與此同時。

    伊希利的動作忽然一頓。他的腦袋像是睡著了那樣猛地往前一倒，又立馬驚醒似地停住，緩緩眨了眨眼。

    阿德利安注視著面前的餐盤，接著伊希利的動作，從善如流地繼續(xù)進(jìn)餐。

    成功了。

    居然真的可以。

    他只是想著既然能共享亞歷克斯的視野，那興許也能更進(jìn)一步代替亞歷克斯的大腦向四肢下達(dá)指令。身體只會執(zhí)行一個大腦的命令，只要原主人靜止不動，那他這個外來者自然能接手掌控權(quán)。

    所以他小心翼翼地，留下了一部分自己。

    現(xiàn)在那顆代表伊希利自我認(rèn)知與意識的無面頭顱，正被捆在血池里動彈不得呢。阿德利安拔蘿卜一樣把他拔起來，發(fā)現(xiàn)他下面連著長長長的脖頸，索性用他的脖子把他自己捆嚴(yán)實(shí)了沉塘。

    感覺就像網(wǎng)游雙開，大號最小化，小號全屏。內(nèi)存稍微有點(diǎn)不夠用，來回切換會卡死，但專注于一個號的話還是沒問題的。

    十五分鐘后，灰發(fā)紅眸的亞雌少年從房中走出，一如往常地，將餐具放回回收處。他的用餐時間，慣用手，餐盤的拜訪順序，靠右走的習(xí)慣，都和平常一般無二。回收處負(fù)責(zé)的雌蟲看見他，遵守著尤利西斯下達(dá)的指令，假裝是個普通的清潔工，向‘游客’問好，少年也笑著回復(fù)了他。

    清潔工眼睛向下一掃：“先生今天胃口不錯啊。”

    ‘伊希利’抿唇淺笑，微微垂下眼睫，回味地說：“因?yàn)樽蛱煲姷搅恕彼辉僬f下去，只是笑得開心了些。

    清潔工了然，露出雌蟲都懂的表情。

    胃口很好的‘伊希利’放下餐盤，轉(zhuǎn)頭去艦艇內(nèi)散步消食，一路與分布在星艦各處的緊急cao作面板接口擦肩而過，視若無睹。東帝國和西帝國真要深究起來，很早之前都師出同門，全是蟲皇時代的繼承者，很多地方都有相似之處。以亞歷克斯的經(jīng)驗(yàn)來看待東帝國出產(chǎn)的軍艦，能發(fā)現(xiàn)不少似曾相識的構(gòu)造、布局、材質(zhì)和細(xì)節(jié)。

    他邊走，邊透過艦艇外側(cè)的舷窗，欣賞太空宏偉的奇景。他所在的是主艦，不遠(yuǎn)處能望見副艦們的身影。以主艦為中心，中小型副艦們拱衛(wèi)在附近，數(shù)量不多，但排列有致，外殼都能看出暴力拆卸的痕跡。

    可惜阿德利安找不到關(guān)押自己的艦艇。他那艘星艦似乎是為他量身打造，只有他一個人，雖然阿德利安沒見過它的外殼，但他猜測它的體型應(yīng)該尤其小，行動約莫也格外靈活。可能是副艦中大隱隱于市的一只。

    艦隊(duì)行駛的前方，隱約可見一片灰色星云帶，有點(diǎn)眼熟。

    阿德利安放慢腳步，仔細(xì)看了幾眼，突然發(fā)現(xiàn)那就是亞歷克斯的家鄉(xiāng)，童年時仰望天空，永遠(yuǎn)只有陰云和雨的地方。

    邊緣星系。

    要盡快返回東帝國的話……應(yīng)該繞開這一帶混亂地區(qū)才是。是為了在這補(bǔ)給嗎？這么大的艦隊(duì)和耗能，還有不少傷員，又要掩飾身份，謹(jǐn)慎行動……他們至少得在那里停泊四個小時。

    尤利西斯謹(jǐn)慎多疑，甚少將至關(guān)重要的事交給別人。他試探阿德利安，先拿亞歷克斯試水，再推伊希利試?yán)祝詈笸硕笃浯稳×搜骸念^到尾都呆在最接近阿德利安的第一線，親自掌舵，不肯假手他人，只相信自己。放在現(xiàn)代估計(jì)就是主動加班加到死，事事親力親為的社畜。四個小時并不影響優(yōu)先級第一的‘照看S級雄蟲’任務(wù)，阿德利安覺得他很可能會親自去做這件事！

    在那四個多小時里，尤利西斯很大概率不在艦艇上。

    這樣的話——

    阿德利安眨眨眼，把亮晶晶的眼神掩飾下去，跟舷窗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相視一笑。

    他盤算得差不多了，正心滿意足地準(zhǔn)備回去，腳步剛提起來，忽然身后有個聲音說：“哦，來散步嗎？”

    聲音聽起來和善友好，像是商人看見富有客戶時那樣親熱。但阿德利安險(xiǎn)些倒吸一口冷氣。

    ‘伊希利’緩緩轉(zhuǎn)身，對出現(xiàn)在拐角處，不知道什么過來，也不知道跟了自己多久的雌蟲說：“好巧啊……尤利西斯先生。”

    猩紅將軍沒有穿他每回見阿德利安時都會穿的作戰(zhàn)服，而是穿了一身常見的星艦任職人員的制服，仿佛真的是個旅游艦的艦長一樣。他站在燈光下，禮貌地微笑著。

    人還是那個人，臉還是那張臉，但尤利西斯看‘伊希利’的神情，就遠(yuǎn)不如看阿德利安那樣興味盎然，只有公事公辦、恰到好處的親切。只看他的模樣，若不是阿德利安親身體會過伊希利腦海中的景象，阿德利安很難相信他對伊希利做過什么。

    尤利西斯步伐輕快地走到他身邊，似乎從他的角度掃了一眼窗外。

    阿德利安仰起頭，下巴抬了又抬，居然還是沒能瞧見尤利西斯的表情。

    他本來就沒到過一米八，在雌蟲平均身高一米九六的世界里就是個弟弟，一直為身體快速修復(fù)后身高慘遭滑鐵盧而耿耿于懷。如今使用著比自己還矮的伊希利的身體，阿德利安覺得尤利西斯簡直要高到天花板上去了。電燈泡就像是長在他后腦勺上似的，整個腦袋都在發(fā)光！

    伊希利多高來著？一米七有沒有？沒有吧，才一米六多吧？這就是身高差三十厘米起步的感覺嗎！？可惡，太矮了！

    阿德利安奮力仰頭，在仰得快背過氣去了之前果斷后退一步，拯救了自己岌岌可危的頸椎。

    尤利西斯這才低頭看他，仍是笑著：“最近艦隊(duì)繞道，外面的風(fēng)景不如前幾天好看。”

    亞雌少年有些遺憾地說：“這樣嗎？真可惜，我前幾天沒怎么往外看。”

    “錯過了很漂亮的星云帶。”尤利西斯說著，忽然笑了一聲，露出了雌蟲都懂的理解的神色，“不過那當(dāng)然不能跟雄蟲比，是吧？”

    ‘伊希利’含含糊糊的：“嗯……”

    高大的雌蟲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瘦弱的亞雌被拍得一抖一抖的。尤利西斯裝模作樣地問：“怎么了，昨天不是很高興嗎，難道跟雄主鬧別扭了？”

    ‘伊希利’一下子慌張起來，連連擺手說：“不、不是的，那位先生不是我的雄主！我們只是同學(xué)而已。真的是同學(xué)啊！”

    尤利西斯一臉了然的樣子讓‘伊希利’明白他壓根沒聽進(jìn)去，甚至還笑道：“哪有雄蟲跟雌蟲是同學(xué)的？”他又揶揄地說：“家里不同意，偷偷跑出來度蜜月的，也不那么少見……”

    他看見‘伊希利’的臉悄悄泛起紅暈，掩飾似地低下頭去。因?yàn)樯砀叩脑颍壤魉怪豢吹靡妬喆频陌l(fā)頂，偏長的灰色劉海幾乎遮住了眼睛，連突出來的鼻尖都帶著緋色。尤利西斯一邊微笑，一邊隨意地揣度著伊希利的心情。明知道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也情難自禁地陷入桃色幻想，是這個年紀(jì)的西帝國雌蟲們的通病。

    啊，這么說也不太對呢。畢竟嚴(yán)格說來是東帝國出產(chǎn)的孩子……不過只剩下西帝國的記憶了，跟西帝國的雌蟲也沒什么出入。

    “呃……你看起來，”尤利西斯佯裝困惑地說：“……不怎么開心啊？”

    ‘伊希利’沉默了一下，低聲說：“因?yàn)椤拧⒌吕蚕壬鋵?shí)并沒有……”

    在他吞吞吐吐的含蓄措辭中，尤利西斯發(fā)出了慨嘆：“啊——這樣都沒有嗎——那確實(shí)……嗯……”

    這樣很可惜地唏噓。

    說完，尤利西斯又安慰道：“這樣一說，你的雄主就是會很負(fù)責(zé)的那種類型了，很不錯啊，雄蟲里坐懷不亂的可太少了……”他狀似無意地強(qiáng)調(diào)：“拿到手的話。”

    他的神態(tài)和語氣著實(shí)很有煽動性。

    ‘伊希利’似有意動，也向往地輕聲應(yīng)道：“先生當(dāng)然是最好的。但……但他果然不喜歡我。”

    “不喜歡你，還能單獨(dú)跟你出來玩嗎？”

    阿德利安心說是啊，他才不會這么干！

    ‘伊希利’遲疑道：“但昨天……”

    尤利西斯若有所指地說：“估計(jì)，是在等你主動吧。”

    “……哈？”

    尤利西斯愉快地?cái)堊∷募绨颍蝗槐平纳眢w讓阿德利安渾身一僵——尤利西斯從來沒跟他離得這么近過。屬于亞雌的敏銳感官能輕易地嗅到雄蟲嗅不到的皮革、金屬和些許血液的腥味。

    ……亞倫的味道？

    “這種事，讓雄蟲主動開口，那可就是雌蟲的失職了。”尤利西斯在他耳邊循循善誘，“當(dāng)然得我們雌蟲主動了，你看，他都跟你獨(dú)處一室了……”

    這家伙——難不成是想慫恿伊希利強(qiáng)jian他嗎！？

    “給了你這么多暗示，連催情劑都放在旁邊，結(jié)果說退縮就退縮了，小兄弟，這要是我，我就得在背后罵你傻了。”

    軍雌寬厚的手掌就搭在他肩膀上，他的肩甚至還沒有尤利西斯半個手掌寬，被那只大手牢牢地、輕松地攥在掌心里。雌蟲的語調(diào)帶著奇妙的起伏，咬詞吐字中透出點(diǎn)蠱惑的韻律……

    “怎么，很緊張嗎？”尤利西斯輕輕捏了捏伊希利緊繃的肩。

    ‘伊希利’一頓，眼神有些迷離地看了他一眼，像是想到了什么令他喜不自勝的情景，連耳尖也變得通紅。

    哦，思春了。

    尤利西斯笑了一聲。

    “要我說——”他緩緩開口，聲音越來越低，吸引著伊希利的注意力，讓他不自覺豎起耳朵，“你當(dāng)然，不能辜負(fù)雄蟲的期望了。”

    “……您說的很有道理啊。”‘伊希利’說，“原來、原來是這樣……先生也……”

    他高高興興地轉(zhuǎn)頭對尤利西斯說：“多謝您了，尤利西斯先生。”

    尤利西斯看了他片刻。

    ……嗯，總歸目的是達(dá)成了。

    血液的確有效，但果然還是拿到j(luò)ingye更好，有那種堪稱可怕的治療效果的靈藥，他那些殘疾的親兵也能重獲新生了。

    雖然實(shí)驗(yàn)室那邊禁止他對實(shí)驗(yàn)體造成生理損傷……不過跟他忠心耿耿的士兵們相比，這都是小事。

    ‘伊希利’進(jìn)一步向尤利西斯問策，儼然一副把好心的艦長先生當(dāng)成愛情導(dǎo)師的作態(tài)，謹(jǐn)慎地詢問：“您覺得，什么時機(jī)比較合適？”

    尤利西斯看了眼窗外：“后天吧。”

    看出伊希利的迫不及待，他擺出耐心解釋的態(tài)度，隨口胡謅道：“明天我得去監(jiān)督全艦安全檢查工作。后天的話，我還可以幫你看看造型什么的。”

    對‘艦長’信任有加的伊希利果然接受了這個理由。

    他腳步輕快地離開。尤利西斯在他身后，端詳著他的步伐，儀態(tài)，衣著……

    “等一下。”尤利西斯忽然說。

    阿德利安動作一停，指尖不受控制地纏抖起來。他立刻不動聲色地，慢慢將手移到尤利西斯看不到的位置。

    他回頭，仍是淺笑著的，臉上帶著未褪的紅暈：“尤利西斯先生？”

    “你心跳得好快。”猩紅將軍微笑道。

    阿德利安這才聽到胸腔里震耳欲聾的心跳聲。咚、咚、咚，短促有力地高聲宣告著存在感。

    被尤利西斯道破后，那顆不屬于阿德利安的心臟更激烈地砰砰咆哮起來，全然不聽大腦的命令，自顧自地宣泄緊張和恐懼。少年宛如溺水之人，危機(jī)緊緊纏繞上他的踝骨，他想掙扎，卻愈發(fā)深陷泥足。

    尤利西斯聽著他越發(fā)激昂的心率，瞇起了一對紅眸：“嗯？”

    鮮紅如血的眼珠在燈光下如新鮮的血液般，流動著潺潺眼波。

    他和善地問：“是身體不舒服嗎，伊希利先生？”

    他們之間隔著半條走廊的距離，看似很長，若是雄蟲的視力，興許連尤利西斯懷疑的目光也看不清楚。但亞雌的身軀清晰地辨出了軍雌似笑非笑的神情，也深刻地明白，這半條走廊，對尤利西斯而言，不過是一伸手就能扼住一段咽喉的長度。

    快，說點(diǎn)什么，做點(diǎn)什么。不能呆站著不動。沉默是最難辯駁的鐵證。

    快——快開口。伊希利，伊希利……他會說些什么？

    “……有嗎？”

    亞雌少年抿著唇，難掩笑意，臉頰邊露出兩朵甜美的酒窩。

    他抬手按了按胸口，眼睫低垂，卻遮不住亮晶晶的眼眸。

    “我心跳得很快嗎……”‘伊希利’喃喃。掌心下顫動的胸腔已經(jīng)告訴了他答案，他便癡癡地笑了起來，又竭力把過于燦爛的笑意壓下去，兩彎酒窩時隱時現(xiàn)。

    “讓您見笑了。”

    ‘伊希利’對尤利西斯笑了笑。但尤利西斯看得出來，他人還在這，心卻早就飛遠(yuǎn)了。

    尤利西斯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

    剛剛有那么一瞬間，他好像看到了阿德利安的背影，離他遠(yuǎn)去。

    不過伊希利一笑，這種錯覺就破碎了。

    畢竟那個小朋友可從沒對他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