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這是一只S級的雄蟲
85 這是一只S級的雄蟲 ——S級。 尤利西斯的話驅散了所有疑問,也敲碎了阿德利安對未來的遐想。 他向往平淡。他不渴望前呼后擁,萬眾矚目,也不追求功成名就,青史留名,更不期盼妻妾成群,兒女繞膝。 他的世界原本狹窄得只裝得下下一個人,他的心只盛得住小家,裝不下大愛。 他滿懷憧憬擬定的人生規劃,在更龐大的種群中不足為道。清晰明了的航道,便被風暴忽然吹跨。 阿德利安突然發現自己前半生的期望,原來脆弱得可以靠一個形容詞摧垮。 等級決定雄蟲的未來,高級雄蟲中的一個和雄蟲最高級的一個,是天懸地隔。前者的生活得益于天賦,后者的生活被天賦擺弄。尤利西斯的出現,便是身不由己的典例。他想偏安一隅,卻多得是人前仆后繼。 亞歷克斯輕聲說:“他說的可能是我……應該是我,肯定是我。” 他小心地攏著爪子去拉阿德利安的手。少年白皙修長的手指輕輕搭在他的指節上——在人形兵器寬厚鋒銳的利爪前,這只五指纖細的手小得還沒有半個手掌大。 亞歷克斯緊張得像迎接初夜,輕柔得如嗅聞晨風。 但亞歷克斯知道這話有多么無力。雌蟲的肢體只有續接,沒有再生的。 ——那是早已成為傳說的S級雄蟲才擁有的力量。 阿德利安轉頭看他。 原來這就是……艾伯納教授瞞下來的事。 艾伯納早就知道將要壓在這具纖弱身軀上的重擔,他的一生還未開始,余生便已經注定,注定要為蟲族燃燒殆盡,就如同那些艾伯納親手分剖,被實驗臺吞噬得分毫不剩的尸體那樣。 而那時,阿德利安還在研究院摘花,新奇、滿足地嗅著帶露水的枝丫。他不知道這個仿佛對他傾盡善意和溫柔的世界將要給他的,絕不是自由與花。 但艾伯納瞞下來了。 悄悄地,偷偷地,一聲不吭地…… 將未來交給了他。 “怎么啦,這幅表情……”阿德利安側著臉,微微含笑,“這不是好事嗎?” 亞歷克斯:“唔……” 他的雄主對他彎起眉眼:“證明我以后會很有出息呀。” ——可你不喜歡、不想要啊。 亞歷克斯把這句話咽回肚里,假裝有被安撫到。 阿德利安看著他,假裝自己聽不見。 亞歷克斯的覺醒流程顛覆了傳統。他本該提前兩三天有所預感,雌蟲早早準備好工具——雄蟲信息素能幫助度過覺醒,當然活的雄蟲效果更棒——然后找個清靜的,安全的環境閉關修煉。 不出意外,他該落后亞倫一步。亞倫作為兄長,一次覺醒的時間就比他早一線。然而如今亞歷克斯不僅先跑了,還達到了意想不到的高度。 “我感覺比A+級更強!雖然要打過才知道……”亞歷克斯信心滿滿地說,“不過現在就算對上元帥,我也有把握——” 阿德利安:“真的嗎?” 亞歷克斯:“有把握十五分鐘不落敗!” 阿德利安:“……” 阿德利安眼神微妙。這好像是他家貓的水平……? 亞歷克斯咳嗽兩聲,“呃,怎么說呢,反正沒見元帥輸過……” 阿謝爾究竟是A+級里的巔峰還是超越A+級的水平,也沒誰分辨得出來。畢竟對帝國尖刀而言,在座各位都是垃圾。 阿德利安拍拍亞歷克斯的肩,鼓勵他勇敢地去創造奇跡。 “阿謝爾也不是什么洪水猛獸啦。”少年笑著說。 亞歷克斯看上去很有話講。 斷肢再生,引導覺醒,精神交融。 這就是只存在于遠古文獻中,早已隨著蟲皇時代分崩離析而徹底成為歷史的,如今卻在阿德利安身上復蘇的力量。逃無可逃,避無可避。 不過,阿德利安沒有聽說過哪個雄蟲能制造黑洞…… 破破爛爛的星艦和不遠處整齊列隊的艦隊在強大的曲率下分崩離析,被不可抗拒的偉力拆解成七零八落的碎片,甚至被碾碎成粉末。世界向那張吞噬萬物的巨口涌去,唯有生命不受影響。但驟然巨變的環境摧枯拉朽般屠戮了不少雌蟲,鮮血、殘肢和垃圾一起泯滅。 他記不清當時的感受了,反正頭暈眼花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要是能再來一次,興許就可以直接把尤利西斯摁在地上摩擦了。 帝國對雄蟲的研究不曾停止,但始終不曾破解基因的神秘。歷史掩埋了許多S級雄蟲的傳說,只留下些語焉不詳的頌詞。這可能是不被后人所知的一部分。 比如阿德利安曾見過‘S級雄蟲率領的軍隊指哪兒打哪兒如臂使指’的記載,雌蟲學者們都以為是表示軍雌們服從性高——但現在看來這個很可能就是字面意思,S級雄蟲可能真的跟軍隊里每一個雌蟲都心意相通。 阿德利安不是刨根究底的人,但不徹底搞清楚,他得永無寧日。 “還有些事情需要確認。”阿德利安說。 銀甲的戰士捧著他的手,無言的默契流淌在他們的鏈接中。 阿德利安笑了笑:“別擔心,我不會莽撞的。” 他牽著亞歷克斯晃了晃,“真好啊,你就在我身邊。” 亞歷克斯心都要化了。 阿德利安透過亞歷克斯的視野注視著尤利西斯的臉。猩紅將軍與他對視,明明注視的不是他,他卻仍感到被危險覬覦。 猩紅的野獸瞇起紅眸,充滿侵略性的目光宛如狙擊鏡的準星,衡量著進攻的時機,姿態中透出狩獵的預兆。 阿德利安:“……真是失禮的眼神。” 他很快感到困倦。rou體的重量開始拉扯他,睡意從仍處于睡眠的身體一直蔓延到精神中。阿德利安不自覺合上眼,趁著最后的清醒對亞歷克斯說:“先等等,小心些,別輕舉妄動……我會再來的……” 君主的身影消散在眼前。亞歷克斯伸出手,留戀地撫摸仿佛還殘留著體溫的空氣。 “好。”他溫馴地應道。像守門的家犬那般,筆直地立在主人讓他等候的位置,微微仰頭,眺望陽光的源頭。 體會過身輕如燕,再被rou體束縛,就像穿上了厚重的太空服,每一個動作都變得遲滯且吃力。其實動作依然靈活,行動實際上沒什么差別,但從奢入儉難,跟純粹的精神體相比,身體的配置真是過于低端…… 回到自己身體的阿德利安立刻發現了不對。 他的精神力洞悉了每一個角落,馭使的rou身如同掌中玩具。他還未來得及適應轉變的心態,大腦中微弱的頻率已經率先吸引了他的注意。 一道藏匿在腦電波中的波動時刻關注著他。 阿德利安下意識就想處理掉——像拍死一只蚊子那樣,他天生就知道該怎么做,且有著肅清、自衛的本能。 及時響起的聲音讓他停住:“精神力檢測中……” 阿德利安一怔。 這個聲音他很熟悉,乍然聽見,竟覺得恍如隔世。 “數據達標。”研究院智腦說,“歡迎回來,阿德利安先生。” 多么……多么親切的問候。溫柔得催人淚下。 在這從小照顧他,給他講睡前故事,倒牛奶,調整空調,幫他上網的人造智腦面前,一直被阿德利安壓抑的負面情緒終于冒出了頭。 這還是阿德利安第一次離家這么遠,遠得連‘永遠回不去’都成為可能。 若不是……若不是被綁架到這里,被囚禁,被圈養,被迫目睹所愛之人飽受折磨,現在該是體檢的時候了吧?要帶奧利奧一起去,雖然那位冷冷清清的雌蟲總是對奧利奧視而不見,但休息的時候,都任由奧利奧爬他的腿。阿德利安頂著奧利奧從他眼前路過,他總會多看好幾眼。 還要給艾伯納教授帶一兜的花生米。教授嘴上不說,其實很喜歡吃那個,嚼起來嘎嘣嘎嘣地響。 阿德利安最終道:“好久不見,智腦。” “艾伯納教授向您問好。”智腦說,“希望您一切安好。” 竭力迎難而上的少年,終于忍不住被溫暖軟化。他透過這個聲音,看到了有條不紊地對智腦下令的青年。智腦是最高權限者手足的延伸,智腦無微不至的照料,便是那個雌蟲不曾說出口的關懷和掛念。 “不好。”阿德利安小聲地,很輕很輕地說,“……我過得一點也不好。” 但智腦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安慰他。它的聲音一如既往,不緊不慢:“相信您現在有很多疑問。很抱歉,我無法為您解答,我是一段錄制好的音頻,不具備模擬智能。設定為當您二次覺醒后,精神力狀況徹底穩定時開啟……” 阿德利安不知道,這一刻,他的神情停滯了。空茫茫的一片,如同極地的霜雪,了無痕跡。 他只停頓了一瞬,便自嘲似地搖搖頭,淺淺地笑了一下。 “沒關系。”阿德利安自娛自樂地說,“我也很高興見到你。” 艾伯納的聲音很快響起來了,簡潔明了:“你能聽到這段音頻,證明你已經離開了我的身邊。否則我會在你覺醒前關掉這個小東西……”他似乎嘆息了一聲,“你的智齒里有一枚微型接入裝置,里面裝著智腦分流的部分子系統,是個病毒。” 阿德利安猝不及防:“!?” “你的兩顆智齒只有左邊那顆沒長出來的是真的,右邊那顆露了一半的是我給你安上去的。你多吸吸就出來了,不疼的。就算是軍用星艦,應該也能爭取到幾分鐘的控制權。時間有限……祝你好運。” 艾伯納語速飛快,顯然這個小東西的貯藏空間非常金貴。說完,腦海里便重回寂靜。 阿德利安驚呆了。他萬萬沒想到自家教授居然還給他留了這么大一個驚喜——難道蛀牙都是騙他的,實際上是為了給他塞一顆牙嗎!? 他試著用精神力掃了掃,右邊智齒很實心,構造被塞得滿滿當當。他卷著舌頭開始吸吮那顆一度讓他以為自己要遭受拔牙之苦的假智齒,吸了半天紋絲不動,質量相當過硬。 阿德利安奮力吸了大半個晚上,拿出喝奶茶喝到最后珍珠吸不上來的力氣,吸得舌頭都快莫得知覺了,那顆假智齒總算很給面子地動了動——不愧在他嘴里呆了這么久都穩穩當的牙啊! 疼是真的不疼,累也是真的累。阿德利安險些喜極而泣,頂著一對隱隱約約的黑眼圈應付尤利西斯的送餐服務。 食物依然是粥。機器量產的味道,這么多頓了一點兒變化都沒有,頂多就是玉米粥,紫薯粥,紅薯粥輪流換。最好的時候是青菜瘦rou粥。清湯寡水的吃得阿德利安半飽不餓。 尤利西斯來得格外早,一進來還不加掩飾地掃了眼被子下頂起來的位置——那贊嘆的眼神讓阿德利安覺得他可能就是為了看他晨勃來的。 尤利西斯問他:“還需要嗎?” 阿德利安想到了亞倫。 但尤利西斯顯然不是慈善家,不會那么好心地給他解決生理需求,更不會眼睜睜允許俘虜變強。 阿德利安想起亞歷克斯見到的畫面——斷肢與鮮血起飛,尸體和星艦殘骸一并飛入黑洞。 那全是尤利西斯的部隊。損失慘重,但沒死全。 他們身受重傷,但還沒死。就如同亞歷克斯那樣。 是了。 亞歷克斯已經為尤利西斯試了水。 阿德利安——不就是現成的靈丹妙藥嗎。 尤利西斯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他:“不喜歡?我看你昨天睡得挺香啊。呼……對我就像只刺猬呢,愛答不理的……這樣吧。還記得那個扎了你一針的雌蟲么?” ‘阿德利安先生’。 那聲呼喚,仍停留在阿德利安心中。 “我聽說,它是你不錯的朋友呢,阿德利安先生。”尤利西斯瞇著眼睛笑,“它長得很可愛吧?是西帝國很受歡迎的類型。體型比你更嬌小,身體柔韌度和耐受度都很好,摸起來手感也比軍雌舒服得多……” 尤利西斯如數家珍地羅列著‘伊希利’的優點,自信得好像在推銷什么星網爆款產品一樣。 阿德利安的神情漸漸微妙起來,“……‘它’?”他不確定地重復了一遍,“你用這個,來代指你的下屬?” 尤利西斯歪頭看了他一眼,嗤笑一聲,語氣居然稱得上寬容,但這寬容是對阿德利安的。他耐心解釋:“那只是量產品而已。嗯,說是高級定制也行……是專門為你生產的東西,小刺猬。” 他是認真的。 阿德利安能感受到。 “不過它對我已經沒什么用處了。”尤利西斯拍拍衣角站起來,輕松地說:“你自己悶在房間里,也需要點玩具吧——它就送給你了。” 尤利西斯居高臨下地瞥了他一眼,紅眸彎起,輕聲蠱惑: “你可以對它做任何事。” “畢竟……多虧了它,我才能請你來做客呢。” 尤利西斯在激怒他。 這個雌蟲深諳語言的藝術,知道如何才能卸下他的心房。他只說了幾句話,阿德利安已經快要覺得伊希利也是受害者了——同為受害者,總是有共苦難的信任基礎。 尤利西斯使他憤怒,這份憤怒就會在恰當的挑撥下轉變為對伊希利的同情和憐愛。 淺顯易懂的手段。 明知如此,阿德利安見到伊希利時還是嚇了一跳。 亞雌少年四肢健全,衣著干凈,站在穿著緊身制服的軍雌身邊,像個沒畢業的學生,裸露出來的肌膚上沒有受刑、施虐的痕跡,看上去跟分別時沒什么不同。 但他的面色蒼白得可怕,臉上毫無血色,只有唇瓣泛著點淺薄的粉。水紅色的眼珠像蜜蜂的翅翼那樣顫動著,仿佛眼前有個看不見的飛蟲縈繞著他。他渙散的瞳孔便從這一邊,看到另一邊。眼珠微微轉了幾圈后,落在了阿德利安身上。伊希利眼前猛地一亮,如同褪色的石版畫突然活過來一般,有了幾分生氣。 阿德利安就像被rou食動物盯上的羚羊,險些要蹦起來。他的直覺正在瘋狂向他預警,告訴他眼前這個容貌熟悉的亞雌渾身都散發著令他排斥的氣息。 但阿德利安最終站在原地沒有動。只是復雜地打量著伊希利。 “……先生。”伊希利眼神亮晶晶的,小聲叫道。 他自然而然地露出了雀躍的神情,仿佛他從來沒有喬裝成丹尼格斯的樣子混上星艦,再在阿德利安后頸上扎下一針麻醉劑。 “不用管它原本是什么。”尤利西斯說,“總之,它現在就只是你認識的樣子了。可能用力過猛了一點,不過不礙事。他不會反抗,更不會攻擊,非常安全。好好玩吧。” 他的話讓阿德利安不寒而粟。 尤利西斯看著小刺猬驚愕的模樣,輕輕笑了一聲,把伊希利往阿德利安的方向一推。亞雌少年踉踉蹌蹌地上前幾步,連身手也像個普普通通的平民了。他站穩后,臉慢慢紅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地瞄了阿德利安一眼。 門再次關上。籠子里只剩兩只活物。 阿德利安心情復雜,“伊希利……?” ‘伊希利’溫柔地看著他,抿唇笑了笑:“先生。” 阿德利安嚴肅地盯著他。伊希利被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又忍不住因他不加掩飾的注視而悸動,羞赧地垂下眼。 “丹尼格斯呢?” 他語氣嚴厲,伊希利茫然無措:“先生?” “回答我的問題。”阿德利安上前一步,“丹尼格斯怎么樣了?他真的上星艦了嗎?” 伊希利往后縮了縮:“請別生氣,先生……” 他困惑地:“丹尼格斯……是誰?” 見阿德利安仍盯著他,伊希利絞盡腦汁,試探道:“是您的朋友嗎?很抱歉,我沒有印象……呃,阿德利安先生?您、您怎么了……” “你……還記得什么嗎?” “先生說得好奇怪。”伊希利更茫然了,“我應該忘記什么嗎?” 他認認真真地回想半天,緊張道:“難道論文少了一頁嗎?” 阿德利安看著他,渾身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