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這是一只甜甜的小雄蟲
02 這是一只甜甜的小雄蟲 光。 光……? ……啊,是光啊。 耳鳴,眼花,頭暈。阿德利安只聽得到刺耳的嗡鳴,眼前迷蒙的光感晃來晃去,他想思考,但大腦針刺般的痛楚讓他下意識放棄了這個行為。 他感受到了自己的腿,他覺得有什么東西連著自己的胯骨,軟綿綿的,動憚不得。他覺得自己長出了手,吊在肩膀下面,沉甸甸的……但確實,存在著。 頭、頭好痛…… 是夢吧…… 眼前迷迷糊糊的出現人影了。 一些細碎的片段擠進了他的耳道,好像是從未聽過的語言,但阿德利安的確聽懂了,不僅如此,他似乎還會說同樣的話。 “……注入!提升濃度!……” “不行……他長得太快了!” “繼續提。把原液調過來?!?/br> “……教授!” “繼續?!?/br> …… 距離阿德利安真正醒來,已經是三天之后的事情了。 這里是一個全新的世界,沒有人類,只有自稱為‘蟲族’的物種,沒有男性和女性的概念,只有‘雄蟲’和‘雌蟲’的區別。雌蟲又可以細分為普通雌蟲和亞雌。前者通常加入軍隊成為軍雌,后者通常擔任社會職務。 雌蟲擁有宇宙頂尖的身體素質,他們組建的軍隊,加上精妙絕倫的機甲技術,稱霸宇宙很多年。也許是強悍戰力的代價,蟲族的男女……哦不,雌雄比例嚴重失衡,生育率低得可怕。繁衍的硬性需求在雌蟲的基因里刻下了瘋狂的求偶本能…… “不僅如此,雄蟲的信息素是雌蟲度過發情期的必需品。雄蟲的身體是由精神力養育的,精神力的高度決定了身體的年齡和強度。但是雌蟲恰好相反,雌蟲的精神力是由rou體的強度決定的。他們通常不具備精神上的天賦。所以被rou體催化的精神往往極不穩定,尤其是發情期,很容易暴動。沒有雄蟲的信息素撫慰的話,就……” 雌蟲停了下來,他套著白大褂,一條高腰腰帶束出緊窄的腰線,研究院統一配發的制服,他穿起來比別的蟲多了幾分韻味。 金色長發束成低馬尾,陽光般燦爛的發色總能吸引不少視線。但雌蟲過于冰冷的表情和看標本的視線又能嚇退不少蟲。他推了下眼鏡,淺灰藍色的眼睛示意性地看了阿德利安一眼。 阿德利安流暢地接了下去:“就會精神紊亂,癡呆,等級越高的雌蟲后果越嚴重,可能出現痙攣,癱瘓,甚至死亡?!?/br> “很好,功課有好好復習?!贝葡x冷淡的臉上沒有絲毫軟化的跡象,夸獎的語調漠然又平緩,像是念干巴巴的報告,“今天的課就到這里?!?/br> 阿德利安乖乖點頭。 六天前,他用七十二個小時從一個嬰兒長到了八歲大小。又過了三天,他長到了十二歲。照這個速度下去,要不了多久,他就會迎來十八歲——雄蟲的第一次覺醒,E級和D級的分水嶺。 第一次覺醒之后,雄蟲才正式成年,能自主釋放信息素。這樣的雄蟲,才配成為雄蟲,享有帝國津貼和一系列特權。身體能長到二十二歲的雄蟲,會迎來第二次覺醒,A級以下的雄蟲,一輩子就止步在這道鴻溝之前了,再不得寸進。 生下來就是植物蟲的雄蟲嬰兒,由于尚且存活的rou體還有利用價值,能定期提供血液制作液化信息素制劑,研究院才一直供養著他的身體。沒想到的是,三天前,那個沉寂多年,宛如死尸的腦電波,忽然劇烈波動了起來。 像是冬眠初醒,厚積薄發,龐大的精神力降臨,瞬間賦予了rou身可怕的催動力。阿德利安在三十秒內吸光了營養液的養分,培養皿里綠色的液體被他吸得全部只剩下了透明的基液。研究院不得不動用高度濃縮的原液,才勉強供應上雄蟲旺盛的食欲——那些原液經過稀釋處理之后,可以供應五個A級雄蟲十年的成長所需。 雖然此前的身份等同于‘試驗品’,或者說,‘供應源’……但既然雄蟲的精神已經蘇醒,于情于理,都該得到公民待遇。 雌蟲平穩地說:“那么,開始日常工作記錄?!?/br> 研究院的人工智能應聲道:“是,院長。” 一道藍色光屏驀然展開。 智腦說:“視頻記錄開始?!?/br> 屏幕上映出雄蟲和雌蟲面對面坐著的情景。 雌蟲對光屏說:“時間:星歷6372年8月16日,天氣:晴。負責人:艾伯納。觀察對象:阿德利安。工作日志:蟲族基礎常識課程已結課?,F在對觀察對象進行例行反饋?!?/br> 說完,他轉過頭來,嗓音冷淡地說:“你好,阿德利安?!?/br> 阿德利安理了理自己的毯子,仰起頭說:“你好,艾伯納教授?!?/br> “今天是你在研究院生活的第三天。最近過得還好嗎?” “很好,”雄蟲溫順地說,“大家都很照顧我。艾伯納教授還帶我去看庭院里的花?!?/br> 艾伯納:“那只是路過。” “我知道呀,那片花田,剛好在去體檢的路上。” 阿德利安眨眨眼睛,他睫毛長,眨一眨,那雙青金石色的藍眼睛就一閃一閃的,隨著彎起的唇漸漸涌出些笑意,“我昨天看了很久。所以今天教授也帶著我繞路了?!?/br> 他從毯子里伸出一只有點rou的手,輕輕拍了拍艾伯納的手背上,聲音軟軟的:“謝謝教授?;ê芷?。” 艾伯納盯著那只手看了幾眼,無視了它,繼續冰冷地問話:“身體有不舒服的地方嗎?” 少年想了想:“骨頭……主要是腿骨,晚上會有點疼?!?/br> 說‘疼’的時候,他的眉眼微微低垂下來,嗓音仍是不疾不徐的。 “你長得太快了。身體正在努力適應精神力爆發式的增長,骨頭會疼是發育的體現。這樣的情況會一直持續到你的第一次覺醒?!?/br> 阿德利安笑瞇瞇地點頭,有些高興:“意思是說,我長大以后,腿會很長吧?” “……理論上來說,是的。” 小雄蟲看著更開心了。 艾伯納無法理解他的腦回路,更不明白他開心的點在哪里。如此快速地長大,骨頭和血rou每時每刻都在長,帶來的疼痛完全不是嬌弱的雄蟲能承受的。研究院早已準備好了鎮定劑和止痛藥,但阿德利安完全用不到那些。 他平靜地,甚至萬分期待地接受了這一切,無比聽話地配合艾伯納為他準備的體能計劃,讓做什么就做什么,給什么就吃什么。 ……還會很認真地跟每個關心他的雌蟲道謝。 就像現在這樣,摸摸雌蟲們的手,偶爾會拍一拍。 艾伯納探究的視線藏在鏡片之后。 小雄蟲溫熱的掌心還擱在他手背上,雌蟲只當做自己沒看見。 記錄結束后,阿德利安拉拉他的手:“我能長到艾伯納教授這么高嗎?” 艾伯特的聲音毫無起伏:“雌蟲的平均身高是一米九六。A級雄蟲的平均身高是一米七六。B級雄蟲則是一米六八。你——” 小雄蟲有些緊張地縮緊手。四根纖細的手指滑進雌蟲的掌心。 艾伯納頓了頓,垂首。 十二歲模樣的少年雄蟲,正裹著一張毛茸茸的薄毯,仰頭依賴地看著他。 他的頭發長得跟他的身體一樣快,現在已經垂過了肩膀,柔軟細密的黑發,散發著柔順光滑的色澤,蓬蓬松松的,額前細碎的劉海間露出幾線白皙的前額,發尾有些卷兒,卷在瘦削的肩窩里。 他長得快,食物完全跟不上需求,能快速補充養分的營養液又有每日攝取上限,攝入太多反而會中毒。所以阿德利安盡管被研究院的雌蟲們捧在手心里照料,也仍是營養不良,膚色呈現出有些病態的蒼白。 顯得那雙藍眼睛更亮了。倒映著暖色的燈光,和滿滿的善意。 裹毯子是雄蟲奇怪的癖好之一。智腦給出的心理測量評定顯示這是阿德利安汲取安全感的渠道。 絨毯罩在他頭上,像個兜帽一樣,兩個角被他輕輕攥在胸前,從雌蟲的角度看下去,能看到白色的薄衫,研究院的單調款式,松松垮垮地堆在少年身上,露出鎖骨和一小片胸膛。 阿德利安期待地:“艾伯納教授?” 艾伯納移開視線:“……亞雌的平均身高是一米七。下午過來拿你的資質評定表。如果潛力能評到A,那么一次覺醒后,你能長到亞雌那么高。” 也就是比研究院內除了艾伯納之外的研究員都高。這里只有艾伯納是雌蟲,除了他之外,都是亞雌。 “啊……” 少年語氣里的失望讓艾伯特側目。 性冷淡的教授幾不可查地猶豫了一下,在阿德利安低下頭時,他瞥著雄蟲頭頂的發旋,面無表情地開口了:“想長高的話……多喝牛奶,多做引體向上?!?/br> 一聽到還有希望,阿德利安立刻活力十足:“我會努力的!” 這只小雄蟲斗志昂揚的樣子,才有點年輕雄蟲該有的朝氣。 他一個人呆在房間里的時候,很耐得住寂寞,捧著一只普普通通的純色馬克杯都能自己玩好久,翻來覆去地摸啊看啊……艾伯納靜靜地觀察他,他承受著皮膚骨血時刻生長的疼痛,神情卻分外祥和,無欲無求,看一只杯子的目光都充滿溫柔。 才這么大一點點的蟲,還是活潑點好吧。 艾伯特沉默了一會,問:“為什么這么想長高?” “是想像艾伯特教授一樣高,最好比教授高一點?!?/br> 小雄蟲糾正道,仿佛已經看到了光明美好的未來,向往地微笑起來: “這樣,我就可以抱抱教授了——就像教授抱我那樣。” 雌蟲面色不變,思緒卻順著阿德利安的話,飄向了三天前。 阿德利安醒來的那一天。 蟲族有些東西是傳承的,比如語言,再比如本能。 盡管具體的細節還需要后天學習,但所有的雄蟲,從出生起就知道一件事——雌蟲是為他們產卵的。 雌蟲就像是雄蜂。與蜂后交配的雄蜂會死去,即便如此,仍有源源不斷的雄蜂前仆后繼,展開激烈的競爭,只為了角逐出最優秀的雄蜂供蜂后享用。這對雄蜂而言很殘酷,但對整個蜂群而言頗有益處。 身嬌體弱的雄蟲,在基因上擁有不可逆轉的崇高地位。 他們的使命是挑選最優秀的雌蟲繁衍。為此,雌蟲再怎么討好他們,也是理所當然的,都是在為自己的受孕資格添籌加碼。 傲慢是雄蟲的天性。 蟲族建立起帝國之后,這份天性被無限放大了。 沒有精神力的雄蟲就沒有腦電波,是個死胎,死胎還能有心跳是帝國建國以來的第一例,沒蟲覺得阿德利安還能醒來。 在實在是沒有先例可供參考的情況下,艾伯特做好了最壞的準備,也就是雄蟲知道他們對他所做的一切:抽血,監控,研究…… 想想就是災難。 金發藍眸的研究員揉了揉眉心,在智腦檢測到腦電波發生變化時的第一時間趕到了現場。 八歲大的小雄蟲,枕著枕頭半坐在床頭,茫然地垂著腦袋,注視自己攤開的雙手。 他剛來到這個世界,正用陌生而驚愕的目光,細細打量自己的掌紋。 握拳,松開,再握拳,再松開…… ……這個,是他的手嗎? 阿德利安摸摸自己的手,捏捏手臂,再掀起被子看看腿,蹬蹬腳。 好像,還有腿。 艾伯納試探道:“您醒了,感覺怎么樣?” 小雄蟲的唇蠕動了一下,他皮膚白,唇就格外粉,粉嫩得像微風拂過的鮮花,花瓣尖尖那點紅輕輕抖了抖——他伸出一點舌尖,不安地舔了舔下唇。 艾伯納不動聲色地攥緊了檔案本,等待雄蟲的命令。 猶豫了一會兒,小雄蟲才不敢置信地看了過來。 那雙青金藍色的眼睛里露出希冀,仿佛他所祈求的東西是什么舉世無雙的、不配他擁有的珍奇。 他看著艾伯納,小心地拽住了雌蟲的衣角。這個動作的成功實施,讓雄蟲得到了無聲的鼓勵。 艾伯納提起警惕,克制著自己不去甩開他的手,謹慎道:“您有什么需求嗎?” 小雄蟲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看他的眼神像看到了某種希望,某種救贖,某種想碰又不敢碰的,美得令人心悸的泡沫。 “……請抱抱我。” 艾伯納:“……嗯?” “……抱、抱抱……” 小雄蟲用幾乎啜泣的聲音,哽咽著說: “……抱抱我好不好?” 艾伯納愣了半天,才猶豫著抬起了手,輕輕放到他手上。 衣角被攥緊了。 確認雄蟲不是在開玩笑之后,艾伯納彎下腰,虛虛地抱住了他。 他刻意留出來的空隙立刻被雄蟲主動貼近了。一團纖細的小東西,猛地鉆進他懷里,貼上他的胸膛。兩條細細的手臂,費勁地抱緊他的腰,用力得手指都在戰栗,還努力伸展自己。 是溫熱的。 ……是真的。是真的。不是夢。不是夢。 ——他還活著! 他還活著!他還有了手!有了腿! 它們是那么光滑,那么有力啊—— “嗚……” 阿德利安發出一聲沙啞的哭泣。 他一抽一抽的,肺深深地喘了好幾口氣,胸腔下凹進去又凸出來。 他沒有嗅到消毒水的味道,只品嘗到了還帶著點花香的清新空氣……是春天的氣息。 偽裝了十八年堅強的少年,在陌生人懷里,壓抑著嗓音,劇烈地哽咽,接著嚎啕大哭。 “嗚——嗚——嗚哇啊啊啊——!” 艾伯納驚慌得不知所措。那雙冷淡的藍眼睛睜得大大的,難得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他不知道,那是阿德利安有生以來得到的一個擁抱。 ……現在完全看不出來當時哭得濕噠噠、特別可憐的樣子了。小雄蟲長大了一點,又乖又安靜,再沒有哭過。 也再沒有那么用力地抱緊他過。 艾伯納不自覺摸了摸束緊的腰帶。 “教授,那我先回房間了?!卑⒌吕舱f。 雌蟲回過神:“去吧?!?/br> 他說完,阿德利安卻還沒動,探著腦袋觀察他。 艾伯納問:“還有什么事?” 他嘴角往下撇了一點,阿德利安一看就知道,這只外冷內熱的雌蟲,剛剛肯定又想跟他親近了。就像特意帶著他繞路去看花田,被他碰碰手就會停下工作,還允許他坐在他的實驗桌上晃腿。 不過,艾伯納實在是別扭又含蓄,跟研究院別的熱情洋溢的亞雌們完全不一樣。沒辦法,只能阿德利安主動一點了! 所以小雄蟲踮起腳尖,張開雙臂:“來抱抱吧?!?/br> 艾伯納張嘴就要拒絕,阿德利安又說:“我好久沒抱教授啦。讓我抱抱好不好?” 雌蟲盯著他,露出了一點嫌棄的表情,嘴角卻不再瞥著了,好一會兒才矜持地點了點頭。 少年抱了上去,唔了一聲。 活著真好啊。 03 這是一個甜甜的前奏 阿德利安去拿素質評定表。雄蟲的素質評定都是在研究院內做的,再由研究院遞交帝國議會公示。 他去的時候,艾伯納正沉默地看著光屏。藍光倒映在他的鏡片上,讓蟲看不清他的神情。 “教授?” 艾伯納看向他,發現他懷里抱了一大束沾著露水的鮮花。 “我路過了那片花田。園丁說這是今早修剪下來的枝丫。”阿德利安解釋道,“我想拿了評定表再帶回去。” 艾伯納沒說話。 雖然研究員們都說他們的雌蟲院長性格孤僻,但在阿德利安眼里,他一直是那只會用柔軟的袖口內襯,笨拙地給哭得一塌糊涂的小蟲崽擦眼淚的蟲——所以阿德利安完全不怕他的冷臉,還有點依賴這只懷抱很暖和的蟲。 對方也從未難為過他,很少不接他的話,此時的沉默顯得格外蹊蹺。阿德利安疑惑地看過去:“……教授?” 艾伯納看著光屏,頭也不抬:“……你喜歡花?” 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有些奇怪。不過阿德利安乖巧地回答了:“我喜歡室外的環境,很自由。” 小雄蟲看著太乖了,無話不說的樣子,以至于艾伯納差點問了出來:既然喜歡室外,為什么還要一直呆在房間里? 話幾乎到了嘴邊,雌蟲咽回去了。他畢竟沒有對別的蟲的隱私刨根問底的習慣。只是語焉不詳地繼續問道:“你喜歡自由?” 阿德利安笑起來:“很喜歡?!?/br> 艾伯納說:“……好吧?!?/br> 他轉身在光屏上cao作著什么,阿德利安看著他的背影,光屏被雌蟲寬厚的肩背擋得嚴嚴實實:“教授,發生什么事了嗎?” “沒什么,你去拿一疊白紙來。打印機沒紙了?!卑{頭也不回,“裝好后,智腦會打印表給你。” ……不是有助手機器人嗎? 阿德利安瞇了瞇眼,自力更生,很快拿到了自己的素質評定表。上面記錄了他現在的身體狀況和精神力等級,以及對未來他所能達到的高度的預測,并由此給出了潛力值。 這張薄薄的紙,就是他申請帝國雄蟲待遇和身份的憑證。帝國議會核實信息后,會專門為他配發個蟲光腦。和研究院里協調整個機構運轉的、具有高度運算能力的智腦不同,光腦是以腕帶為載體的鎖定設備,相當于身份證。 一個鮮紅的A印在精神力預期值后面。備注中標注,有晉升A 級的可能。 “三個小時后會有雌蟲送來你的光腦,并和你洽談……”艾伯納咂了咂舌,“A級雄蟲的義務和權益。” “好快?!?/br> “雄蟲事務局的辦事效率是全帝國最快的?!卑{不以為然,“這三個小時是給你的準備時間。否則他們三分鐘后就會出現在你面前?!?/br> 小雄蟲捧著紙摸了摸,沒有艾伯納設想中的雀躍——A級雄蟲的概念,阿德利安是知道的。他手里的這張紙能讓他的一生順遂無憂。他沒理由不高興。 “……艾伯納教授,”阿德利安輕聲問,“您有什么瞞著我嗎?” 艾伯納有些驚訝于他的敏銳。 雌蟲低頭看看他的頭頂,忽然伸手拍拍阿德利安的發旋。 “去吧?!彼謇涞卣f,“不用擔心太多?!?/br> 帝國登記在案的公民總數是三億,其中只有一千三百多萬雄蟲。雄蟲里,又有五百萬只E級雄蟲,連第一次覺醒都做不到,無法自主調動信息素,定期繳納的血液還必須經過研究院的特殊處理,才能提取出可用的信息素,利用效率低得可憐??傆嫲税偃f只D級到B級的雄蟲,是市面上流通的液化信息素制劑的主要供應源。 A級雄蟲,帝國統計局給出的數據是,一萬五千六百三十二只。在全雄蟲之中,占比約0.012%。 極其可怕的數字。 這意味著將近兩億的雌蟲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一只活的雄蟲。他們只能靠帝國販賣的液化信息素制劑,熬過一次次發情期。 這種情況下,雌蟲對雄蟲究竟會有多么狂熱,剛來到這個世界不到半個月的阿德利安,暫時難以想象。 三個小時后,雄蟲事務局的工作蟲準時到達。領隊的是個二十歲左右的雄蟲,身后跟著十多個混著零星幾只雌蟲的亞雌大隊。 “斯科特,B 級?!毙巯x彎下腰,友好地跟阿德利安握手。由此可見十二歲骨齡的小雄蟲有多矮。 小家伙伸出手手:“阿德利安,C 級?!?/br> “哦……是A級,阿德利安。雄蟲之間自我介紹,你可以說自己的預期等級?!毙⌒巯x一本正經的樣子似乎把成年雄蟲逗笑了,斯科特還握著他的手搖了搖,“你好,阿德利安。我是雄蟲事務局的副局長。你的情況特殊,我來為你講解A級雄蟲的權利和義務?!?/br> 艾伯納只意思意思地跟斯科特打了個照面,然后就把空間留給了兩只雄蟲。 斯科特態度親切,給了阿德利安一本,事無巨細,逐條逐句地跟他羅列。 A級雄蟲,至少要娶一位雌君,六位雌侍。每星期至少要澆灌生殖腔五次,對象不限。每月必須提供六百毫升血液,可以按比例用jingye替代。帝國鼓勵雄蟲從事公眾職業,鼓勵雄蟲參與社會和軍隊慰問活動,鼓勵雄蟲參與社交,尤其是視頻,同步投影等形式……對生育率高,露面率高,積極主動參與帝國活動的雄蟲,給予特殊獎勵…… “雄蟲的地位是超然的?!彼箍铺刈匀欢坏卣f,“我們雄蟲事務局,擁有全帝國僅次于議會的優先權。我們的任務就是保障雄蟲的生活質量和人身權益。有任何問題,你都可以聯系我們?!?/br> 他含蓄道:“想要娶用更優秀的雌蟲,想要嘗試新的環境……有哪只雌蟲不和你心意,冒犯了你,產生了沖突,”斯科特笑了一下,有些大家都懂的意味,“……各種意義上的沖突,好的壞的……在這個社會,雄蟲總是有很多事情的。這些事情,我們雄蟲事務局,二十四小時受理?!?/br> 帝國每個月會給雄蟲核算貢獻點,貢獻點是雄蟲特權大小的量化。只要有足夠的貢獻點,雄蟲可以拒絕每月獻血,拒絕帝國分配的任務,享受免稅政策和各種優先權,帝國配發的光腦是全帝國暢通無阻的通行證和會員卡,甚至能贖買囚犯。 攢貢獻點的最佳方式…… “——結婚啊?!?/br> 斯科特理所當然地說:“多娶幾個蟲。軍功多的軍雌,富有的亞雌,都可以。娶了蟲,他的財富全都屬于你。軍功和蟲幣,只要捐獻給帝國,就能換得貢獻點……當然,軍功更劃算一些。” 阿德利安懂了。 阿德利安笑瞇瞇地點頭。 小雄蟲毫無壓力地接受了這一切,這是好事,副局長非常滿意這只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雄蟲的識相。這意味著雙方都能節省不少時間,至少斯科特爛熟于心的流程和臺詞都能放一放了——不過這么聽話也真是不聰明,斯科特本來留了退讓的余地的。 在斯科特看來,阿德利安的雄父早在生下這只死胎的時候就嫌惡地丟棄了他。根據事務局的情報,對方也沒有撿回來的意思。沒有任何背景勢力,沒有任何蟲能依靠的A級雄蟲,想要安身立命,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多得是雌蟲覬覦他呢。 聽說這只A級雄蟲,被當做供貨源,抽了很長時間的血。能醒就是個奇跡了,腦子不太好使也很正常,畢竟精神力不等同于智商。 阿德利安這么乖,斯科特甚至心生憐愛了。他拉起小雄蟲的手——情報顯示這是這只小雄蟲認為的‘表達親昵’的方式——無比親切地說:“阿德利安,你也不用太沮喪。你現在的骨齡才十二歲,你還有一次為自己挑選一個雌父的機會?!?/br> 小雄蟲的手搭在他掌心里,阿德利安的眉梢微微皺了起來:“雌父?” “唔,你也明白的,雄蟲要學會保護自己,”尤其是沒有雄父也沒有雌父的孤家寡蟲,放在哪兒都是暴風雨的中心,“有一個說得上話的雌父,能讓你以后多出很多選擇。至少會自由一些。如果你有這個意向,雄蟲事務局會為你安排。” 這是件雙贏的事,以阿德利安表現出來的知情識趣,斯科特認為他矜持一番就會答應了。 像他這樣的孤兒雄蟲,選一個雌父收養自己,實際上就是在選擇自己第一次覺醒時享用的雌蟲人選。那是雄蟲的第一個發情期。 阿德利安的眼前閃過一張憔悴的臉。 他的藍眼睛低垂下來,眼睫投下一片顫動的陰影。 “……我需要考慮?!彼f,“斯科特先生,你看,我對外面的雌蟲一點也不了解……” “我知道,這不好選擇。一般來說,在十六歲之前做出決定都可以。但阿德利安,你的十六歲恐怕會來得格外迅速?!彼箍铺仃P切地:“雄蟲事務局會為你準備詳細的檔案。你該知道的信息,絕不會隱瞞你。” “……”阿德利安靜靜地看著他,那雙青金石一般晶瑩干凈的眼眸里倒映出成年雄蟲的笑容。 少年從未步入過社會,但那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懂。恰恰相反,常年住在ICU的他,看盡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那雙稚嫩青澀的臉上,眼睛清澈得能讓任何齷齪無所遁形。 斯科特看著他,沒由來地升起一絲警惕。 好一會兒,阿德利安才說:“我需要考慮,斯科特先生?!彼麥睾偷恼Z氣里透出不容置疑,考慮到這個帝國中雄蟲被千嬌萬寵,不一定能忍受后輩跟自己杠,小雄蟲堅定地說完這句,轉而又緩下語調,軟軟道:“我才剛習慣研究院的環境……我想先看看愿意領養我的雌蟲的名單,再做決定。至少,我能征求一下大家的建議……” 斯科特想了想自己的晉升空間——帝國為照顧軍雌制定的政策,其中有一項便是鼓勵雄蟲事務局推銷軍雌,又想了想制定一份領養申請名錄的過程中可撈到的蟲情和油水——臉上便不禁露出了和善的笑容。 “好吧,小阿德利安。你當然有這個權利?!彼p松地說,側過身,把一直安分地、紋絲不動地站在他身后的隊伍亮給阿德利安看,“也許你未來的雌父不會那么和你心意,但你瞧,這些都是我的雌侍。他們可以保護我,侍奉我,讓我每一天都保持良好的心情——你以后,可以挑選更多,更優秀的蟲。相信我,沒有雌蟲能拒絕A級雄蟲的邀請?!?/br> 從雄蟲事務局副局長身上,就能看出蟲族的雄蟲們為人處世的縮影。 阿德利安的笑容,又變得柔軟稚嫩了,是那種一眼就可以看穿的清澈。 “謝謝你,斯科特先生?!彼蛄藗€哈欠,“抱歉,我昨晚睡得不太好?!?/br> 斯科特立刻道:“是研究院有什么地方沒有照顧周到嗎?”一副要為雄蟲做主的姿態。 但阿德利安很清楚,雄蟲事務局不會為了這么點小事大動干戈。斯科特只是在做樣子,賣他個好而已。 小雄蟲客客氣氣地婉拒了副局長虛假的好意,該說的都說完了,斯特克很快告辭了。看來他也挺忙的。臨走前表示名單明天就會發到阿德利安的光腦上。 他的個人光腦是批量生產的黑色手環,經典款,俗稱爛大街。第一次覺醒后他就能去雄蟲事務局更新信息,挑自己喜歡的式樣了。 阿德利安對這些都沒什么要求。 他送走斯科特,自己像往常一樣,裹上毯子,窩進床里,助手機器人給他送來一杯熱牛奶,他就捧著馬克杯,一邊吹起,一邊小口小口地喝。 艾伯納來的時候就看到這一幕。小雄蟲陷在床墊和絨毯里,只露出一張小臉和幾根纖細的手指頭,大大的馬克杯還把他大半張臉遮住了,一對藍眼睛氤氳在白霧里。 阿德利安乖乖地:“教授好。” “……智腦通知我,你的會面結束了。” “是的。” 艾伯納頓了半天:“……感覺怎么樣?” “還可以。副局長先生說話很照顧我。”阿德利安評價完,把杯子往下壓一點,彎彎的嘴也露出來了,“艾伯納教授,特意來問這些嗎?” 艾伯納:“……恰好有時間?!?/br> 小雄蟲笑了起來。 雌蟲覺得哪里不太對,又說不上來。他的感情一向遲緩平淡,對情緒遠不如阿德利安敏感。 他只好干巴巴地擠出來一句:“雖然軍雌普遍身量雄壯,長相丑陋,粗心大意,不如亞雌那么身嬌體軟,善解人意……”說著說著發現不對,艾伯納硬生生轉了個彎,“……但你以后有很多亞雌可以選?!彼D了頓,居然還補了一句:“你值得最好的?!?/br> 艾伯納覺得小雄蟲受了委屈。 這是當然的,無依無靠的小家伙,不得不屈服在雄蟲事務局的逼迫——安排之下,將寶貴的、富有意義的第一次覺醒,獻給一只不喜歡的軍雌。而且雌父還不同于雌君、雌侍,雄蟲不能隨意蹂躪。 身為雌蟲的他都替阿德利安委屈。 阿德利安喝了口牛奶,呼出一口滿足的熱氣:“呼……別擔心,教授。我沒有受委屈。這沒什么好委屈的。” 頂多算你情我愿,用zuoai換取庇護的交易罷了。 阿德利安不覺得自己吃虧。盡管全世界都認為這樣對雄蟲不公平。 可全世界都站在他對立面的感覺,阿德利安早就習慣了。 他深知現在的自己,是沒有選擇的權利的——很多事情,就算他掙扎也無濟于事。 何況他現在并沒有不滿。 他只是…… 艾伯納都特意來安慰他了,小雄蟲便哭笑不得地配合了雌蟲笨拙的哄慰。還穿著白大褂的金發雌蟲,面無表情地站在床邊,看著阿德利安鉆進被窩里,助手機器人熟稔地給小家伙蓋好被子,他才離開。 房間內的燈光自動暗了下來。 黑暗中,阿德利安睜著眼睛,怔怔地看向房門。 充滿科技感的材質和設計,和地球上的病房完全不一樣。 但他總覺得……總覺得,下一秒就會有個熟悉的男人,輕手輕腳地擠進來,墊著腳尖蹭到他床邊,小心翼翼地給他掖被角。 阿德利安見過的人不多,每個人都說著類似的話,鼓勵的,勸慰的,仿佛堅持就能做到一切一樣。但他們的眼睛里,總是帶著同情,憐憫,看他的眼神像看一個注定要被丟棄的有害垃圾。 只有那個男人不一樣。 阿德利安的父親在一場車禍中喪生。據說他的父親是謹慎的人,為什么會出車禍……也許是他的出生,讓那一天的父親心神不寧。他的母親過度悲痛,加上產后抑郁,很快也離開了他。 沒人覺得阿德利安能活下去。他父母的遺產根本不夠支付高昂的醫療費。 就是這個時候,那個男人出現在了他的身邊。 他接手了一切花銷,無微不至地照顧阿德利安,一邊砸下重金為他治療,一邊想方設法哄他開心。 男人自稱是他母親的朋友。 阿德利安小時候信了,長大之后不信了。 能夠這么細致地照顧他,那肯定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了??蓪嶋H上,男人連他母親的生日都不記得,提及他母親名字的時候,語氣里藏著陌生。 但是這些根本不重要。阿德利安一無所有,沒有任何值得那樣一個年輕俊美,溫暖如太陽的男人費勁心力地討好。 那個男人竭盡全力地關愛他,卻總是不敢看他的眼睛。每次短暫的對視里,阿德利安都能感到一些被壓下去的熱烈情感,熾熱得仿佛能讓人燃燒,卻又美得讓他目不轉睛。 他教阿德利安認字,給他念故事,放動畫片、電視劇和電影,精心篩選能讓阿德利安快樂的娛樂方式。他撫摸他的發絲,小心地用溫熱的毛巾為他擦拭萎縮殘缺的肢體,眉眼里從未出現過憐憫……只有恨不得以身相替的痛惜。 明明飽受摧殘的是阿德利安,他卻像是遭受了百倍的痛楚一樣。也許光是看到那具蒼白的人彘躺在病床上,都是一種折磨。 阿德利安唯獨不愿意他露出強顏歡笑的神情來取悅自己。 所以他努力地,藏起自己所有的不安和恐懼,藏起自己對未來的茫然和無望,用自己僅有的頭顱,學習最乖巧可愛的笑容,把絕望留給自己,把所有雀躍都奉獻給他。 阿德利安想要他,偏執地想要他。卻因為身體的缺陷不敢打擾他。 少年一邊竊喜著心上人對自己全心全意的照顧和對別人的不假辭色,一邊深深唾棄這樣卑劣的自己。 如果他有一具完整的、健康的身體,那么他一定會讓那個人離不開他。 現在阿德利安的愿望實現了。 他有了手,有了腿,有了腳,他能散步,能奔跑,能游泳,能彈琴,能畫畫了…… ——可那個人不在了。 阿德利安甚至不知道該去哪里找他,甚至……甚至不知道該不該去想他。 畢竟,阿德利安是死亡后才來到了這里。 如果那個人也和他一樣成為了蟲族……那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也和他一樣,經歷了同樣的死亡? 阿德利安僅僅是設想一下,他所經歷過的瀕死和絕望降臨在了那個人身上, 他就無法原諒這個奢求著重逢的自己。 ‘你不可以這么自私。’他對自己說,‘你不可以……不可以因為你自己,就企盼他人的不幸?!?/br> 他知道啊,知道他能重獲新生已經是奇跡,再不能去索求更多。他知道他更應該企盼那個人在他曾經的世界里安居樂業…… 但是。 阿德利安安分地呆在房間里,似乎這樣就能帶著這具身體回到那間充滿消毒水味的病房一樣。 小雄蟲拉緊被子,蜷成一團,面朝著門,躺了好久好久。 阿德利安蒙住腦袋,嘴埋在枕頭里,只留一雙眼睛,呆呆地望著門。 “……但是我,”他低低地,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宛如呼吸般微弱的音量,輕聲說: “……我好想你啊?!?/br> 在沒有他的世界,那個人能過得好嗎? 阿德利安沉默了良久,也無法催眠自己心甘情愿地選擇‘好’的答案。 “我居然……居然會有……無論你會經歷什么,都想要你來到我身邊的想法……”他唾棄自己,自責又難過,“對不起……我真是太卑劣了……這樣不是好孩子吧?!?/br> 他縮得更小了一點,揉揉自己的臉頰,扯扯嘴角,試圖笑一笑。 “你還是不要來看我了?!彼幂p松的語調說,“你說過會一直和我在一起……能這么說我就很滿足啦?!?/br> 比起滿腦子交配的蟲族,當然是人類社會更適合那個溫柔又專情的男人了。 阿德利安虔誠地低語:“我希望你在更好的世界,過更好的生活。” 他祈禱完了,滿意地探出頭來,把自己裹好。 片刻后,他極小聲地呢喃:“我要被別人收養了……你……你還、要不要我?” 沒有任何人回應他。 阿德利安等了好一會兒,最終輕輕嘆了口氣。 “沒關系……我會自己保護自己的?!?/br> 好半天,他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光腦收到了雄蟲事務局發來的郵件。 阿德利安掀起眼皮刷拉拉一掃,越看越心煩,腦海里全是那張努力掩飾悲痛,自以為藏得很好,其實演技差得要命的臉。 然后他忽然頓住了。 一份檔案,一張照片,一個名字,清晰地呈現在光屏上。 雌蟲穿著挺拔的軍裝,十指交叉擱在桌上,面無表情地盯著屏幕。不知道是誰拍的,拍照技術簡直鬼才,光從上往下打,顯得雌蟲粗獷硬朗的面容堪稱兇神惡煞,眼神超級兇惡。 但阿德利安一眼就看出來這家伙眼里深藏的緊張。 那個男人忐忑地看著鏡頭,連嘴都抿得緊緊的,生怕露怯,就像他們第一次一起用前置攝像頭拍合照,阿德利安說拍得不好看今天就少喝一口粥的時候,也像是阿德利安要他給自己晚安吻的時候那樣。 背景像是辦公室。正背后是一扇落地窗,系著青金藍色的厚實窗簾,桌上堆得滿滿的全是文件和書,唯有角落里,露出一點紫色的小花——看樣子很像薰衣草。 小雄蟲猛地彈起:“……阿謝爾?” 阿德利安怔怔地,又茫然又荒謬,歡喜得害怕。 他好一會才回過神來,腳一蹬,把被子踹到一邊,揣著枕頭,開始給斯科特回郵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