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重逢
舒辭仍然沒有來,鐘翊也沒有真的因此死掉。A市的八月份一如既往的悶熱,葉片都蔫了,一動不動垂著。鐘翊坐在地上吹空調,左手托著一只很瘦的小橘貓,右手小心地捏著瓶子給貓喂奶。 在醫院躺了大半個月后,他聽從心理醫生的建議,暫停工作,搬去鄉下靜養,培養一些興趣愛好來轉移注意力。他一個人住在獨棟別墅里,很少上網,每天看書、健身、打游戲、吃藥,還有很大一部分時間浪費在對家務活的鉆研上。 家政阿姨每周過來一次做正式的清潔,方洲不定時出現檢查他有沒有好好活著,并補全生活用品,其余時候鐘翊自力更生。 一開始他洗壞了好幾件襯衫,一氣之下把衣物全部換成了可以扔進洗衣機的材質。切菜經常切到手,掌握不了火候和調料的正確用量,連吃了一周的三明治和雞胸rou沙拉后,他終于學會了幾樣簡單的菜式和粥的不同做法。收拾房間還算簡單,他不會亂扔東西,可以及時整理好。 這些基礎家務活鐘翊小時候都會做,為了替母親分擔。被接到楚家后整日有人伺候,便漸漸生疏了。去了北方撿起來一點,遇見舒辭之后又忘了個干凈。 睡眠好了很多,但仍然睡不安穩。泡沫粒子填充的海豹很柔軟,適合抱著入睡。舒辭總是出現在夢里,但不再是噩夢。夢里沒有楚彥廷的干擾,只有舒辭和鐘翊相遇之后的故事,一幕一幕回放,在三月十四日零點前強行結束。 把舒辭忘掉是很困難的,鐘翊也不想忘掉。他不記得那晚到底吞了多少藥片,六七八九顆,倒下的時候他開始后悔,他想要把舒辭找回來,想要再給他最后、最后一次機會,認真地問他有沒有喜歡過自己,有沒有說過一句真話。不管得到什么答案,鐘翊都保證不會再發脾氣,不會再動手。 他想舒辭想得要發瘋。他每天躺在病床上等,期望方洲能夠領會,替他去找舒辭,但一直等不到。他幾次忍不住要開口提及,又怕舒辭不愿意見他。他那副模樣也不適合見人,瘦得脫形,眼眶凹陷,看上去老了很多歲,很不體面,太丟人了。 鐘翊住院的事讓楚巖峰知道了。他就住在鐘翊樓上,坐著輪椅叫陸瓊推下來,但沒能進門,也沒能得知實情。之后譚伊寧過來了,大概是方洲跟她告的狀。睜開眼見到她,鐘翊以為她又要扇耳光,做好了充足的心理準備,想著自己是該清醒一下,譚伊寧卻哭了。 認識她十多年,鐘翊看見她掉眼淚的次數一只手都數得過來。 譚伊寧說,楚彥廷跟她坦白了。“我不該跟他說那些話的。我沒想到他會信,也不知道他有那種照片。”她不停道歉,說“我就是一下子不能接受你那么喜歡舒辭”,說不知道該怎么辦。鐘翊抱住她,一遍遍安慰,說沒關系、都過去了,也說對不起。 楚彥廷不敢來見鐘翊,讓譚伊寧捎了一封信。 “你不要怪舒辭。是我死纏爛打偷偷去找他好幾次,還說你壞話。他不想理我的。”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和我媽,我怕你知道舒辭和我有關系以后,會討厭舒辭,才撒謊騙你的。” “他其實早就不喜歡我了。” “哥,你能不能再對他好一點,能不能一輩子對他好。” “他很喜歡你,這個騙不了人的。” …… 譚伊寧問鐘翊,打算什么時候去找舒辭。 “可是我打他了……”刻意壓制、回避的悔恨在一瞬間爆發,鐘翊像被海水吞沒,卷進漩渦,失去了方向,“我怎么可以打他……”他捂著臉哭起來,信紙皺成一團。 鐘翊的眼淚更加罕見,譚伊寧坐在床邊等他恢復平靜,像哄小孩那樣順著他的背說,“等你好起來再去見他好不好”。 鐘翊不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態算不算好,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徹底好,總之應該還不能夠去找舒辭。他喂完奶,給小貓擦嘴,把她放回迷你小窩里用柔軟的布料裹住,然后去給自己做午飯。 上周他出門散步,在草叢邊發現這只快餓死的小橘貓,可憐兮兮蜷成很小一團,還沒他巴掌大。鐘翊沒有多余的善心與同情心,也沒有獨自飼養幼貓的技能,他停駐幾秒便漠然走開,幾分鐘后又倒回來。 他想芋頭了。 那只不漂亮的流浪貓,跟他結過很大的梁子,跟他搶過舒辭的偏愛,在鐘翊付出百般努力后,終于對他和舒辭一視同仁。她是關鍵證物、是重要的里程碑、是功不可沒的紐帶,讓舒辭慢慢放下戒備,慢慢靠近鐘翊。但是舒辭把芋頭帶走了。 鐘翊把小貓撿回了家,上網查閱了很多資料,匿名問了很多有經驗的人,并按照指南讓方洲迅速購置幼貓用品。方洲問他需不需要把金亞灣閑置的那些貓玩具也搬過來,鐘翊立刻同意,完全忘了自己曾要求方洲扔掉某些東西。 在鐘翊生疏笨拙但努力的照料下,小貓很快恢復活力。鐘翊直接或間接造成過很多人的離開或死亡,救不了自己的母親也救不了舒辭的母親,無法回應譚伊寧的癡心,又趕走了舒辭。這回終于做了件好事。 小橘貓很可愛,走路還不穩當,只能在小窩周圍逛一逛,爬回去還要鐘翊幫忙。餓了知道叫喚,喝奶的時候很乖,很喜歡被鐘翊攏在手里。鐘翊不會起名字,也不好意思對著貓說話,他把活動范圍縮小到一樓客廳,這樣便能時刻注意到小貓的動靜。 吃過午飯,再一通收拾,鐘翊開始打游戲。疾病和藥物影響了他的反應力和注意力,方洲給他挑了很多游戲卡帶,防止癡呆。鐘翊一開始沒有太大興趣,但三番五次在游戲里失敗受挫后,好勝心逐漸占據上風。戰績顯赫后他又覺得一個人打游戲很無聊,也不喜歡跟別人聯機,純當頭腦復建,每天隨手玩幾局。 下午太陽小了些,鐘翊給嗷嗷叫的小貓又喂了一輪奶,等她睡著后便出門騎車鍛煉。 厭倦了固定路線,鐘翊彎進另一條岔道,漸漸騎遠了,不小心進入有人出沒的城鎮。他打算立刻原路返回,天色卻變了,大雨驟降,頓時將他澆了個透。他狼狽地躲到附近的公交車站,祈禱雨快點停。 幾個月前的鐘翊絕對想不到他會遭遇那么多的不體面。所幸路上行人很少,車站只有他一人躲雨,運動服干得很快。然而大雨絲毫沒有要結束的征兆,鐘翊靠著自行車,盯著雨幕發呆,擔心小貓又快餓了。 有輛公交車進站,鐘翊打算挪到角落去,但唯一下車的乘客腳底打滑,直接摔到了他懷里。 鐘翊怎么也想不到他會這樣和舒辭意外重逢。 沉默、猶豫、震驚的對視后,舒辭痛哭起來,捏著他的衣角,好像怕他嫌棄,又怕他逃開。 “我要去找你的……我真的去找過你了……” “可是你不在了……我找不到你了……我找不到你了鐘翊……我沒有騙你……” “我好想你啊鐘翊,真的好想你……我沒有騙你了,我再也不撒謊了……” 舒辭瘦了很多,穿著很舊的偏大的T恤,頭發剪得很糟糕。他痛哭的樣子沒有變,眼睛睜不開,嘴巴張得很大,眼淚鼻涕一起流,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怕被家長真的丟在路邊的小孩子,一點也不好看。 但是鐘翊從來沒嫌棄過。 失而復得的喜悅和惶恐堵得他說不出半個字,他想要摸一摸舒辭的臉,也無法抬起手。他問過譚伊寧,是否知道舒辭過得怎樣,譚伊寧反問他,想要什么答案。 鐘翊當然希望舒辭能過得好一點,不要吃苦不要受傷,又不想要他過得太好,仿佛鐘翊只是個無關緊要的過客,失去沒什么大不了。 鐘翊花了很大的力氣從混沌的意識中脫身,小心翼翼地抬手用指節碰了碰舒辭的臉頰,怕這是在做夢,怕是幻覺。 “你……過得好不好?” 舒辭沒有聽見他的問題,捏著他的衣服繼續哭,語無倫次地道歉:“對不起……我太笨了,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好……” “你要是還不高興,你就、你就再打我一頓……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不要生病了……” “你要是、要是不想看見我的話,我馬上就走,我就看看你現在好不好,看一眼就好了……” “對不起鐘翊,我不會再騙你了,不會再惹你生氣了,對不起……” 鐘翊用力抱住舒辭,怕他蠢到真的會下一秒就逃跑。沿著頭發滴下來的雨水和眼淚混在一起,變成很好的偽裝,鐘翊努力壓抑哭腔,說“我不生氣了”、“不會趕你走”、“沒讓你走”,但被雨聲和舒辭變大的哭聲淹沒。 “你怎么這么瘦了鐘翊……”舒辭圈住鐘翊的腰,在他背上驚慌地摸了一通,哭得更加難過,“你生什么病了,好了沒有呀……” 鐘翊說“沒有關系”、“沒有在生病了”,舒辭卻像什么也聽不見,一個勁地哭,嘟囔幾個字就要加一聲“對不起”。半晌他才勉強平靜下來,抽噎著可憐兮兮地說,“鐘翊,我要被你悶死了”。 鐘翊抹了把臉,不舍地松開他,雙手搭在他肩膀上,定定地看著。“不要哭了。”他心疼地說。 舒辭聽話地馬上抿緊嘴唇,吸了吸鼻子,臉都憋紅了,但沒忍住打了個很響的嗝。“對不起……”他站得筆挺,可憐兮兮地再一次道歉,雙眼通紅,“你還在生我氣么……” “我怎么會生你的氣。”鐘翊立刻回答。 幾個月過去,他沒有一點長進,舒辭一哭他就沒有任何辦法,馬上忘掉所有不愉快,只想要哄他、抱他、親他,不要再鬧矛盾。他也想質問舒辭,為什么不能早點來看他,為什么不給他打電話,為什么不知道去找方洲,但現在他只想快點帶舒辭回家,不要再和他分開了。 “我以為你不要我了。”舒辭抹了抹臉,想要去拽鐘翊的衣服,又怯怯地縮回手,在褲子上擦了擦,“你真的不要我了么?” “我怎么可能不要你!”鐘翊急了,“我什么時候說過不要你了?” 舒辭磨磨嘴巴,小心地往前挪了半步,把腦袋輕輕地抵在鐘翊肩膀。“你說你再也不想見到我了。” “我一點也不好。那么笨,長得又不好看,也沒有錢,膽子又小,什么事情都干不好。我騙了你那么多次,是個撒謊精,你那么相信我,對我那么好,我卻總是覺得你沒有那么喜歡我……” “鐘翊,認識你之后,我覺得每天都像做夢一樣。我怎么會碰上你這么好的人呢。我怕是假的,我怕我一不聽話你就不要我了……你這么好的人怎么會喜歡我呢……” “我想過對你說實話的,可是我不敢,我怕你知道了就會把我趕出去,我不想那么快就跟你分開。” “我是不是太壞了……” “鐘翊,我好想你的,每天都在想。可是我不敢去找你,我不敢喜歡你了……” 雨越下越大,像是要把兩人的過節全部沖走才肯罷休,要洗清所有的不愉快,剝落每一層偽裝每一處隔膜,催著兩顆心坦誠相待,別再有猜忌和退縮。 舒辭又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混亂地說,鐘翊,你還要我么,你別不要我了,你能不能讓我重新喜歡一下,只能一下下也沒關系。 鐘翊怎么可能不要舒辭的喜歡呢。滿肚子滿腦子滿心的想念和愛意堵在一塊兒出不來,鐘翊只能又哭又笑地罵,“你怎么還是這么笨”。 “那我還能喜歡你么?”很笨的舒辭繼續問很笨的問題。 在感情方面和他半斤八兩的差等生鐘翊吻住他,阻止他再說出更蠢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