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流俗的欲望與真心顛倒。
淑妃看到趙雛穿著照常的服飾、掀簾走近的時候,步伐有一剎那拙劣的掩飾。她并不是直面地看,而是眼前鸞鏡閃著浮光的流影里,看到他絳紫色的袍子而已。背后,連翹捉起她的頸邊細絲,悄悄窩進袖子。 趙雛使過一個眼色,連翹踩著不出聲的步子飛快溜走,換他站到她的身后。 他接過她難以挽斷的長發,左手梳得十分緩慢。趙雛指腹冰涼,摸過頭皮的觸感,猶如清瑩的雪沫融于山頂。淑妃不言,讓長久的沉默當作她對他的懲戒。與他體溫的冰冷相較明顯的是,她的內心仿佛涌著危險的火光,身居上位的高傲讓她難以言明——她的輸給秦氏的恥辱。趙雛離開的夜里,淑妃徹夜難眠,想的皆是自己如何孤獨可憐,而秦氏又是多么背主求榮、可惡可恨……直到夜的寂靜讓一切細微的人聲擴揚,她終聽見很遠的寢殿門外,連翹壓著嗓兒:“娘娘睡得熟呢……公公您別進去。”她敏感地開始遐想,趙雛回來之后,會給她一個什么模樣的交代呢?“我知道了,”須臾之后,他的聲掩進夜風,只聽模糊地答,“我在門邊守著娘娘。” 于是,她始終沒有等到趙雛進來,但心莫名安定回去,不覺睡到晌午。是的,和花蝴蝶般的身影穿梭每一朵花葉的秦氏不同,她寂寞的深宮生活,除非睡覺、做夢,還有什么樂趣的呢? 淑妃攬鏡,自視發髻。然而她悵悵地意識到,沒有任何的理由可以詢問他的昨夜之事。她連開口都很疲倦。趙雛沒有離去,其實她的房里,已經沒有多余的事可以由他服侍。 趙雛謹慎地退后。退至墻邊,退無可退的位置,腳步卻眷戀地停頓住。 “奴來服侍娘娘用午膳。” 嘶啞的聲仿佛一段裂帛。淑妃轉頭,不忍蹙眉: “我還不餓……聲音怎么這樣沙啞?” 這是一個非常難答的疑問。趙雛飛快舔舔下唇,臉又頹然地白下去。 “你走近些,”淑妃靜靜地說,“讓我看看。” 他遲疑地走近的姿勢,仿佛仍然竭力掩飾著腿部的顫抖。細看之下,他的尤其難看的步伐,她曾經是見過的。是三年前,趙雛第一次獻身給她那一夜后。 她用手指扳著宦官的下頷,迫使其抬起低垂的臉。那一瞬間,通過他的眼里,蟲般蠕動的、血紅色的細絲,她好像已經明白一切。 淑妃起身。他慌忙地跟上來,攙住她的小臂。她的眉尖一蹙,不悅地甩掉他。趙雛隨她身后,亦步亦趨地進了屋。淑妃坐過床邊,他別扭卻飛快地膝蓋著地,躬身她的足下。 跪得輕聲,像極秋葉滑落地面。 宦官跪的時候,通常愛將聲音撞得極響,以此讓他們的主子感受到,他們對于主子極高的忠誠。淑妃曾是一位世家出身的閨秀,對待下人,懷著一份高傲的慈悲:既不視下人為人,又很期望自己表現出的仁愛慈悲,感動她的不稱人的下人。因而她特別說:即便要跪,也不許他跪得很響,否則讓外人看了去,會誤以為她是多么不近人情一個主子。 念及他的嘶啞力竭的聲音,她卻忽然因他戰戰兢兢遵守她的指命,過于輕聲,感到愈益不悅。 “讓我看看。” 她用繡花鞋的尖兒碰碰他的膝蓋,繼而感到他的身體,仿佛具有琉璃的脆。“趴上床來……知道我的意思是看哪里。” 淑妃以為永遠不會等到他反駁她的這一天,卻聽他的顫聲: “奴今日的……未清潔過。” 淑妃不怒反笑:“莫讓我多說第二遍。” 直到趙雛依言,手指顫著松掉褲帶。腰身順著大腿的前后,泛起頹然的灰白的皮,因為他的雙腿顫抖,腿的青筋暴出。腰部皺巴巴的肌膚,那處痕跡像是樹紋縱橫遍布。見其后臀、腿根的一片暗紅,淑妃俱是一愕: “你流了血?” 他趴跪著。臉頰壓進床褥,手臂環住頭顱,只見背后藏的尖瘦出來的肩胛骨,突兀一拱,很尖銳地擠得高聳,仿佛蝴蝶即將破繭而出。 他呼喚著“娘娘……”,卻是啞了聲音,無從想出更多的話向她請求他的罪過。 淑妃溫柔地撫他后脊,笑著說出殘忍的話: “你可知道?……你給她的那些,回到本宮這兒,是要受懲罰的。” 他受傷的軀體喚醒她的,不是情欲,而是她的身份與驕傲。她與秦美人間,以一個宦官的身體作為媒介,實則追逐的是上位者的寵愛以及權勢。進宮以后,她們不斷重復著的,只是這樣無數場的、對手不同、內容如出一轍的斗爭。趙雛忽的抬起臉頰。他被哽住,一味拼命地點著頭,眼里是一種與昨晚的秦娥帶給他截然不同的——認真的、幽深的黑。他的喉結像正吃力喘息,仿佛咽進一些只能自身消解的痛苦,過好一陣兒,堪堪平靜下來。他說:“請淑娘娘,任意差遣。” 與一個身體畸形的人相處很久,淑妃知道,這是他的能力所能企及的、對她最高形式的愛慕。 他等待著她的處罰,以久旱的人渴求甘霖的卑微。然而淑妃仿佛回轉心意,盡管允他躺在她的床榻,甚至親手為他的身后傷處上藥,但他知道,這不意味她欲原諒自己。乳白色的膏狀藥液,滑涼軟爛,膩過皮膚,流進出血的傷,疼得使他掩于袖口的指尖攥緊、顫抖——以至于他持久一段時日之內,但凡坐或者平躺,下體疼得鉆心。 對于宦官而言,很多時候“疼”這一字,象征一種下流的美、詭譎的臟。他羞恥于將不為人知的隱痛向她暴露,然而愛慕的極致里,流俗的欲望與真心顛倒,竟然忍不住地、將自己最yin蕩的弱點送到她的手指尖兒把玩——想討好她,無論如何形式。空虛的身體,想要得到她的再多一點點愛撫——以愛的形式,或者愈來愈痛的形式都好。皆是甘之如飴。 值夜的死寂里,但聞宮漏聲長。似將海水倒灌入漏,一夜一夜,無窮無盡,滴落窗前。一日、兩日……一年、兩年……四年的第一日、第二日。連翹姑娘乃是淑妃的家生丫頭,到底是有門有戶的出身,吃不得苦——她的主人同樣不舍使她吃苦,于是值夜的苦差事從來只有趙雛一人,整整四個年頭,聽盡三千三百三十三聲漏滴。四年前,十七歲。他跟在掌事公公屁股后頭,目不轉睛盯住后者金頂花領蟒袍的下擺,隨不出聲的腳步微微搖曳。公公將他領入華美卻是荒涼無塵的猗蘭殿,對他說道:能否求得這位猗蘭殿娘娘的庇護,今后只有靠他自己。 紅顏大多薄命。無數美人來來往往,春天開花,冬日凋零。只有宦官——這些潮濕欲望里面腐爛的石頭,因為很早對于一部分人性產生缺失,于是失掉生命的感知能力,變得麻木,并且堅硬出奇。即使寒風不會搖晃,即使烈日不會融化,永永遠遠滯于原處。主子們總會走——皇帝都會走的,只有他們,一旦開始服從宦官自古流傳的體制,便是永遠沒有出路,失去改變的一切可能。 剛進宮的一年,師傅教導趙雛:要讓主子們相信他們的利益,與你的利益聯結一起。然而永遠不能反過邏輯,使用你的利益,攀附主子們的利益。他牢固地記在心里。師傅抽他手心、杖責他的身體,他咬住牙,含著眼淚告訴自己:要讓師傅相信,我將他的利益,視為我自己的。然后撐著傷痕布滿的身體對師傅說:奴已知錯,多謝師傅責罰。師傅喜歡他的順從,他的從不反抗。愈是喜歡,對他抽打愈狠。然而那位死無葬身之地的師傅,死到臨頭恐怕都不知曉:是誰將他私收朝內大臣賞錢的秘密告知大總管的。 大總管表面上給他好處,提升他的品級,讓他去往娘娘宮里做事,實際上是忌憚他的背主求榮。入猗蘭殿趙雛方知,病弱多年的淑妃娘娘——皇帝從王府起的第一個女人,不得恩寵已近三年。 但是他的一生,從不見過任何比及淑妃的女子。不僅只指容貌。其實認識她的時候,她的容顏已經不在韶華之際。淑妃身姿窈窕,眉眼淡薄;很不愛笑,偶爾笑起來更疏遠,勝似風中一碧竹。自幼患有不足之癥,使得她的精神敏感,經常頭痛腦熱、徹夜難眠。長久不得寵愛的苦楚,又令她逐漸失去自幼學習的、內在的謙恭溫柔,變得喜怒無常。伺候她的時刻,趙雛大氣都不敢出,卑躬屈膝,跪倒她的足下。甚至不敢抬頭,看清她的忽然微笑的嘴唇,因為害怕她的笑意將他推開更遠。這輩子若還想往上爬,他想,只能靠住她了——不是最好的選擇,然而別無可選。 趙雛不讀過書。淑妃所喜愛的吟詩作賦,他一個字都聽不懂,只是知道她在心尖寫過的每一個字,源頭皆指向一個昨日、今日、明日,甚至今生今世不會踏足猗蘭殿的男人。但是她的顫抖的聲、忽然流的兩行清淚,使他進入很多個忘記自己的瞬間。他在夜里的宮殿外,抓住她的哭腔。他不懂得,盡管人人都會痛苦,然而不屬同一種類的痛,彼此仍然無法相互理解。而他正因不懂,才會感動。 他將淑妃置于心里,一個很小很小的邊緣——小得不至被她發覺。對于她的珍惜,被可望而不可即的距離逐漸加深,他崇拜她的明日永遠比今日愈益充盈。淑妃聰穎過人,不會看不出來,這個流連于她手邊侍奉、最下賤的宦官,對她超出身體欲望的愛。于是三年前的一個夜晚,她抱恙在床,趙雛給她端藥。她摔了杯,guntang的藥灑在他的臉頰,右臉上的深褐色液體流下,印下鮮潤的一片紅。幾滴藥跳躍著,潑入他的眼瞼,熾熱的疼使他難以睜眼。趙雛不知自己做錯什么,可是忍著滿眼的淚,飛快地說:“娘娘是不舒服吧,奴……奴這就走,給您請太醫去。”說罷,看不清楚地往外走。仿佛遙遠的身后,一聲病至無力的“回來”,讓他怔住步伐。 “我說回來。” 轉頭的瞬間,淑妃看到他的紅白交織的臉。蜿蜒向下的淚一直順延下頷,下巴的頦兒,掛著將墜未墜、透明液體的光。他模糊地說,是奴伺候的不好,讓您動怒。她說,你走過來。他走一步,燒灼的淚便顫抖地掉下來,走到她的床前,仍然勉強掀開眼簾。臉上水亮亮的光,眼里可憐的一片紅。趙雛順勢地跪下來。她注意到,他的容貌不算很俊,但是舉手投足之間,卻透一股引人憐惜的媚意。連同他的眼淚,只令她想從他身上榨取更多。淑妃又說:“我沒有力氣去靠近你。”他不解其意,然后她說,再近一些。直到她在病榻坐起,手指尖兒摸到他的下頷,感受他的牙關顫抖,淚水guntang地滴。但是,他哭得非常輕。 她問,臉頰燙傷了嗎?搖頭。堅硬并且毫無贅rou的下頷,挨著她冰涼的手掌,慢慢地左右蹭。她問,眼睛疼嗎?搖頭。會委屈嗎?搖頭。會怨我嗎?始終得到搖頭。 她沉默著。手心逐漸濡濕一片,她奇妙地想,不知外在沉默寡言的人,原來有這樣多的眼淚,可以哭得這樣使人難過。她問趙雛,即便如此,那你還愛我么?——神態忽然高雅動人,不似病中疲倦容色。 瘋掉一般搖頭,他的淚如泉涌。一開始,全然是被熱水燙紅了眼,疼得揪心,生理性地流淚。他很久沒有想要哭過,直至知道原來她能看懂他的一切,包括他最污穢的情感。他不配的。他不配的。他莫名地意識到,或許她想趕他走掉。沒有出口的恐懼混合著被窺探般的委屈,油燈的幻影打開迷蒙的漆黑世界里,竟然真的流下眼淚。 她說,你說出來。他哽咽地說沒有,奴從來都沒有。淑妃緩慢地問:“那么,你哭什么?”他直覺里,這是將他推入洪澇的最后一股浪花。正是這一夜晚,淑妃表現出前所未有的溫柔,引誘著他爬上她的床榻。然后以男人對待女人的一種傲慢,居高臨下俯視著他。 淑妃自幼受到傳統的教育是,她這雙纖細的手,今生今世只能為著她愛的人、詩詞歌賦、以及一切整潔美觀的事物所用。趙雛于她而言,三者皆不屬于。然而她用蒼白、毫無血色的手指,撫弄宦官下體最隱蔽的殘缺。趙雛凈身得早,未經人事,片刻之間情動至極,竟然呈現一種腹背泛紅的青澀。他翻來覆去地哀求,請她不要嫌惡他的骯臟。她想,即使外表真是臟的,她就會把他的身體剖開。因為其中的血,是比許多更能稱為男人的人,更干凈的。 盡管永遠,他只作為一個被入侵的承受者:跪在她的床榻,臀腿之間,流露糜爛的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