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床晚起是不可能的
既然入鎮國寺要用伐經洗髓丹脫胎換骨從而“斷子絕孫”,那也必然意味著不能再嫁娶成婚。無論姜廣益是出于何種目的讓賀隱跟在姜琪身邊,甚至放言將女兒托付給他,他們二人也絕不會有任何糾纏的。將在外尚且還有不受君命的時候,她如今可算是脫了韁的野馬,除非把她綁回姜府去,不然所謂的囑托那全都成了充耳不聞。 但閑聊聊出個未婚夫這事屬實讓她心里好一陣雞飛狗跳。 兩人之間的關系原本沒什么的,因著一句風吹就散的“父母之命”好像忽然間變得不清不楚了起來。 姜琪覺得自己一張臉大概是被凍麻了,也不知該擺出個什么表情來,她伸手用力揉了揉臉,這會兒是萬萬不敢再問賀隱別的事了,生怕他一張嘴又吐出什么驚人之語。 她當然不會接受這么一個硬塞來的對象——這年頭離了家誰也管不著她,更何況她現在和成桓正當情熱。包辦婚姻?理都不理。 只是賀隱心里頭怎么想就不好說了。 姜琪木著臉覷了他一眼,自欺欺人地想:反正他也不能拿我怎么樣,就當作沒聽見這通話,沒發生這件事好了。 月色凝霜垂皎一般流淌過她黛色的眉梢,照見少女那青澀爛漫的如雪面容。 她的想法仿佛也帶著不經世事般的未脫稚氣,這全然是因為她過往數年在姜府里唯二的煩惱一是不能出門,一是要被送來鎮國寺。 那時她對未知的前路滿心惶惑,擰著一股要回家的勁抄了六年經,除此之外再煩心的事卻是一概沒有了,這也使得她有種不曾經歷過挫磨的天真。 及至到鎮國寺后發現這里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師父雖然不靠譜了點,師兄卻對她很好,至于修行則是學學法術、出出任務,只消一想往后清閑自在的日子,她那點天真的心思簡直就要沖著不知天高地厚的方向狂奔了。 沉浸在臆想中的姜琪已經從“學好符陣法,賀隱逼婚也不怕”暢想到“惡國師棒打鴛鴦,師兄妹浪跡天涯”,情節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堪稱是蕩氣回腸、催人淚下。 直到她被一陣寒風吹得打了個哆嗦才回過神來,下意識又看了賀隱一眼。 她問話時湊近了些,眼下兩人之間相隔不過一臂的距離。姜琪仰著頭望他,他身量頎長又身著黑衣,逆著朦朧月色,像是夜的影子籠罩著她,沉寂無聲。他微微垂眼,面上還是方才那恭謹的神色,見姜琪看他,似乎有些疑惑,湛黑的雙眸中便透出一抹茫然之色,仿佛平靜海面無端泛起波瀾。 姜琪注視著他,那種天旋地轉的暈眩感再次襲來,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低喃道:“你的臉……” 賀隱愣怔了一瞬,似是想阻止她的動作,還沒來得及抬手,姜琪已反應過來,收回了探在半空里的那只手,略顯無措地道:“抱歉。” 四周忽然靜了下來。 賀隱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他周身那給人以一種獨自孤立于黑夜中的冷峭而凌厲的感覺仿佛融化了,又仿佛更濃郁了。他在這闃然靜謐的時刻開口道:“屬下并非是要以假面目欺瞞小姐,只是我的身份敏感,這樣一來跟在大人身邊才方便避人耳目,多年來已成了習慣。”他沉默了一會兒,續道,“小姐若是想看……”他邊說,邊在下頜處摸索著用指尖挑開一道縫隙,緩緩掀開。 驚鴻一瞥下,姜琪忽道:“不想揭就別勉強。” 他捏著面具的手停住,果如姜琪所言不再繼續了。 那一角露出的下頜藏在垂落的幾縷鬢發間,襯得白的愈白,黑的愈黑,姜琪的目光落在那上面,幾乎立時生出一股令人心蕩神馳的窒息感。 她轉開眼,輕飄飄道:“回去吧。” 原本以為自己一晚上知道了兩個男人的秘密會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沒想到躺在床上竟很快就沉沉入睡,一夜無夢。 翌日清晨,姜琪是被一只傳訊的機關雀吵醒的。 這只機關雀嘴里銜著一張紙箋,從院外徑直飛進來落在姜琪住的臥房窗外。這會兒天剛蒙蒙亮,還沒人起床,院子里靜悄悄的。它騰不出嘴叫,就用木制的翅膀招呼窗欞,兩塊木疙瘩硬碰硬,發出兩敗俱傷的哀嚎。機關雀不痛不癢,翅膀跟上了發條似的拍個不停,像個上門催債的債主。 姜琪一大早被這種祖墳冒了青煙的動靜洗禮,虎軀一震,差點以為自己回了現代——睜眼就是新搬來的倒霉鄰居在裝修。 她揉著眼睛下了地,趿拉著繡鞋罵罵咧咧地走過去開窗,窗外的機關雀沒反應過來,一翅膀扇在了姜琪手臂上。 慘遭不速之客偷襲,姜琪抱著胳膊痛叫一聲,腳下連退三步,被睡意支使的腦袋亂成了一鍋粥,口不擇言道:“救駕!救駕!” 聞聲趕來的豆花:“……” 沒救了,再晚點來紅痕都消了。 她瞅著那罪魁禍首哭笑不得,正要進屋,眼前劍光一閃,機關雀被劈作兩半。 賀隱跪在地上,恭恭敬敬道:“屬下來遲,讓小姐受驚了。” 姜琪:“……” 豆花:“……” 機關雀大概死也沒想到自己的職業生涯不是斷送在報廢而是斷送在報信。 報信真是個兇險活。 收殮了窗下的木頭渣,姜琪拾起同樣蒙受戕害被腰斬的信箋,放在桌上拼拼湊湊,發現它原來是一封拜帖。 下帖子的人叫許雙雁。 許雙雁? 這個名字耳生得很,也不知是哪家的。 拜帖向來是將名字放在正中,蘸墨寫得又大又顯眼。姜琪順著碩大的“許雙雁”三字看下去,旁邊的小字字跡雋秀,寫著:“永嘉郡主”。 永嘉郡主! 這真是如雷貫耳了。 托豆花的福,對于這個人,姜琪可是灌了一耳朵的八卦逸聞。 當今圣上有位封號樂陽的皇姊,這位皇姊樂陽與他一母同胞手足情深,而樂陽長公主為了下降給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微末小吏,卻險些與皇帝鬧崩。幾經波折終于有情人結成眷屬,兩人成婚后育有一子,可惜養到四歲上時不幸早夭,樂陽長公主悲痛欲絕,直至二十八歲才又與丈夫誕下一女。圣上憐惜胞姊,外甥女甫一出生就賜名“楨”,賜封“永嘉郡主”。 或許是因為沾了天子賜名的氣運,這位花團錦簇珠圍翠繞中降生的永嘉郡主許楨妥妥當當活到了八歲。然而在她八歲這一年時,她的爹娘卻相繼離世。 幼失怙恃,姜琪一直以為她定被皇帝舅舅接入皇宮撫養了,不想她竟然人在鎮國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