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狼人面面相覷。

    眼看著洛克的表情從空白一點點地添上了期待，索菲婭腿一撩跳下桌子，仔細查看精靈的狀態，提前講明：“我可沒說一定有救。先讓我看看。”

    女巫一會兒握著雅各的手腕皺眉嘆氣，一會兒又扒拉人眼皮顯出欣喜，圍著精靈左轉右轉，沒個停歇。

    洛克的心提上來又放下去，一口氣都吊在嗓子眼，看索菲婭一皺眉，心都皺在一起，看索菲婭展顏，那點期盼比失望更折磨人。

    索菲婭探查夠了，板著臉抬起頭來，神情嚴肅。

    狼人等著她說，又不想聽她這么快就下了決斷，眼神游移片刻，回神后兩手交握，緊張得像等待審判一樣。

    “我說不好。還是去問問琴吧。”索菲婭說。

    ……

    洛克那顆心繼續不上不下地吊在那里，深呼吸，認命地抱著雅各跟索菲婭下樓去了。

    懷里的重量比初見時輕了不少，就像精靈剩下的時間也短了不少。

    洛克見識過樹精靈的衰敗，也做過了許多的研究，從見到雅各起，就都沒試著去挽救他過。他先入為主地認為挽救的嘗試對精靈而言，會是一種折磨。

    他不斷地想著伊利亞的筆記，提醒自己不要抱太大希望，勸自己心態平和些。

    可雅各皺著眉在他懷里動了動，耳朵尖熱得發紅，洛克只看一眼就又忍不住地期盼龍族當真有什么解決的辦法。

    他一直在試圖避免和雅各建立什么私人聯系。不了解，不抱希望，到終點時就不會太受傷難過。可如今，見過他的苦難與憤怒，也見過他挽弓的自如，到底不能再把他當作不相干的陌生人。

    看到他懶洋洋地曬太陽，就也希望看到他自在地躺在樹冠上沐浴月光。一想到雅各將要離去，洛克就像肋骨里面有個蟲子窩一樣難受。

    洛克想，這樣的生命，不該折在欺瞞與折磨中，他應該去更廣闊的天地擁有更精彩的人生。

    －

    這塔高大宏偉，最底下，卻是一大片的空地。

    大約是“山峰”底部的位置，寬闊得一眼望不到邊。

    古代的金幣，華麗的珠寶，都像廢紙一樣隨意地堆了一地，驟然一照，寶光閃得人睜不開眼。

    小山包似的寶物上，睡著一條龍。

    半透明的翅膀覆蓋著她團著的身體，如冰的鱗片上光華流轉，透出隱隱的海藍。

    那樣龐大的身軀半點不顯蠢笨，線條優美，連脊背上的鱗片都精致得像最頂尖的手藝人一片一片地雕琢而出。她仿佛是天神的造物，只是站在她面前，便能聽到來自遠古的圣音。

    盡管已經見過了很多次，狼人依然能感受到龍族帶來的視覺沖擊。

    “琴這一覺，要睡多久？一個月？”洛克擺擺腦袋，收斂心神問。

    “剛睡醒，醒盹醒了兩天了，不然你的小精靈哪里趕得上。”

    鱗片雖美，可洛克想到精靈看見條假蛇的反應，偏頭小聲地對索菲婭說：“等雅各醒了，還是不要讓他們見面了吧。”

    索菲婭拎起地上的大刷子，說他：“知道啦，真不夠你cao心的。”

    女巫站在有她一人高的腦袋面前，喚：“還睡嗎？沒睡著看看誰來啦！”

    巨龍噴了兩口粗氣，發出了不情愿的嗡鳴聲，慢吞吞地睜開了眼睛。

    她眼睛沒全睜開，已經把頭轉向洛克，鼻翼扇動，嗓音碎冰般清凌凌的：

    “不好吃。”

    索菲婭拿刷子使勁刷她臉：“清醒一點！不能吃！是洛克和他的小男朋友！”

    “別聽她瞎說。”洛克和琴打招呼：“琴。”

    暈暈當當的龍用車輪大的灰色眼睛掃描他一遍，不高興地：“你不能染我的顏色。”

    龍族都是大醋壇子，霸道得不講道理。惹不起龍的洛克把雅各放在金線織的軟墊上：“索菲婭干的，不關我的事。”

    “頂多算一半是我干的吧。明天就變回來了，別生氣嘛寶貝。”索菲婭到她耳邊悄悄說了句什么。

    洛克分明聽到了“晚上”“算賬”之類的，忙著幫熱出汗的雅各脫掉棉服，假裝什么也沒聽到。

    索菲婭把小方盒子里的寶石倒在巨龍下巴下面，繼續哄：“別氣啦，洛洛給你帶了禮物。”

    “好吧。”巨龍愜意地在寶石上磨了磨下巴，那幾塊成色極好的寶石就混進了她的寶物堆，分不出來了。

    沒有辦法，給龍送禮物，怎么樣都顯得寒酸。

    富有的龍打了個帶冰渣子的哈欠：“林還活著嗎？”

    洛克一屁股坐在雅各身邊，簡潔地答：“嗯。”

    “和艾伯特在一起？”

    “嗯。都挺好的。”

    索菲婭戳龍臉：“敘舊等會兒再說，先幫小狼救人，他要急死啦！”

    不情不愿地哼哼兩聲，碩大的龍腦袋在雅各上方停留了幾秒：“把他切開看得清楚一點。”

    洛克當即拒絕。

    索菲婭拍她，努力讓她的龍態度端正些：“別說夢話了！洛克寧可自己被抓傷都不忍心讓他破點皮的，舍不得的！”

    琴咂砸嘴：“好吧。”

    洛克急于知道個結果，也不和她倆糾結些沒用的問題，只盯著琴，想從她覆滿鱗片的臉上發現一點樂觀或悲觀的端倪。

    龍族魔法的波動漸漸消散，琴和索菲婭對視，索菲婭問：“是我想的那樣嗎？”

    龍肯定道：“他腦子有問題。”

    洛克：“什么？？？”

    “……”索菲婭：“不，不是那種有問題。怎么說呢，你理解的衰敗是什么？”

    衰敗是什么，洛克理解得并不夠深入。伊利亞研究樹精靈，只在乎支離破碎的身體如何才能夠撐更久的時間，除了折磨人的喜好外，他希望找到拖得久一點的方法用于延長人偶使用年限。至于精靈是怎么支離破碎的，伊利亞不大關心。

    而洛克找到的資料里，對這一點也言語不詳。他想了想說：“精靈承受了無法忍受的痛苦的時候，他們的母樹會喚他們回歸，收回他們的力量與生命力，具體的表現是他們的魔法回路在沒有外力干擾的情況下，破裂。”

    琴不屑地從鼻子里噴了一大團冰霧：“呵，母樹。”

    龍不承認異族的神，畢竟至今也有以龍為信仰的宗教存在。

    洛克換了個說法：“好吧。精靈未知的力量來源。”

    “對我們這樣的生物，魔法就像血液，與生俱來，離不開的，而魔法回路使我們的力量循環再生，所以魔法回路損毀，本源力量幾天內耗盡，精靈會死于虛弱。”索菲婭說。

    洛克點頭。

    索菲婭接著說：“從魔法痕跡上看，我認為是雅各自己的本源力量在侵害他的魔法回路。”

    “什么？我沒發現這種痕跡，而且這么痛苦的事，沒有人能平平靜靜地做到。”洛克十分意外，可轉念一想，沒有外力，那自然只能是內部的原因。

    “很獨特的運轉形式，如果不是琴解剖呃……研究過，我也不能確定。”索菲婭解釋說：“至于平靜，是他的頭腦精神，也受了影響。”

    “等他愿意配合你的時候，你可以感受一下，他的思想有被抑制的痕跡，就像洗腦一樣。合理的解釋是，衰敗的過程包括兩個部分，一部分作用于精神，抑制激烈的情緒，比如恐懼、憤怒，也抑制回路受損的痛感，另一部分作用于身體，切斷魔法回路，讓精靈最終死于衰竭。”

    “但我們也弄不清他們怎么做到的，不像魅魔那些天生會cao縱思想的生物，這種洗腦只對他們自己有效。大概是什么種族天賦，活得太久的種族都有點控制人口的被動方法。”索菲婭撓著龍下巴，“而你的小精靈，屬于例外中的例外。”

    “雅各血統不純，看他力量控制得那么精準，半點也不浪費，估計他衰敗前的力量就不強，大概也就純血的一半吧。純血死志堅定，回路幾下就斷，救是救不回來。但雅各力量不夠自毀就慢了不少，洗腦洗得也沒那么透徹，反過來回路就斷得更慢了。而且相當一段時間內，他的力量被挪用給別的術法了。各種因素加在一起這才能活到現在。”

    “這給了我們一點機會，去救回他。畢竟那終歸是他的力量，雖然他意識不到，堅信是母樹的恩澤，但他的力量他是能控制的。如果你能讓他徹底地改變想法，發自內心地放棄回歸母樹的想法，停止傷害自己，我猜還是有一線生機的。”

    索菲婭嘆口氣，“只是損毀的回路不可逆，他流失的力量回不來的。用精靈的話說，說回歸就回，說不回就不回，不付出點代價也太不把母樹放在眼里了。”

    洛克不敢相信：“只取決于他的想法嗎？”

    索菲婭提醒他：“是，但也沒那么容易。精靈不恐懼死亡，而選擇衰敗都是有原因的。這么說吧，你要勸他，不要去安穩舒適的永樂港，要留在這個一點也不美好的世界再熬個幾百年。”

    欣喜涌上心頭，洛克沒聽仔細，喃喃：“如果我，如果我封印他的力量，如果我清除他這一年的記憶……”

    琴嗤道：“法師，高傲。”

    “不管他經歷了什么，傷害都是深入靈魂的。”索菲婭遠沒他樂觀：“忘掉應該沒什么用。就像有的人已經記不得童年被殺人蜂追著跑，但是一輩子都怕蟲。就算記不得為什么，該做的噩夢一個都不會少。而且他要不傻，就總會發現端倪。”

    洛克垮下肩膀，清醒過來，悶聲道：“確實不行，我不能用謊言欺騙他。可是……當年伊利亞用我的命威脅樹精靈，說他活多久就讓我活多久。都這樣了，除了讓精靈走得愧疚，也沒起到什么作用。我還能有什么方法呢？而且他活下來也會虛弱一輩子，他怎么受得了。”

    “洛克，我總說你要學著告別，是說救不來的人，就放手吧，但還有希望的時候，別急著放棄呀。”索菲婭摸摸他的頭：“多和他聊聊嘛。我看他挺喜歡你。”

    “他還有多久？就這個月了吧。”

    索菲婭不忍心說，只點點頭。

    沒有希望的時候，尚且還能平靜地面對現實，有了微末的希望，反而讓人更揪心了。

    三個沉默許久，還是洛克勉強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緒，戴上雅各：“很晚了，不打擾你們了，我先帶他去休息。謝謝。”

    索菲婭晃晃手：“去吧，晚安。你認路我就不送了。”

    待他走出視野，女巫癱在龍脖子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可憐的小家伙。”

    龍舔了舔她的臉頰。

    那邊洛克把雅各安頓在他隔壁，頹喪地坐在床上苦思冥想。床頭放著一杯煮好的湯藥，漆黑的液體散發著寧神的馨香。

    洛克分辨不出那湯藥里具體都有些什么，只是心下焦躁，覺得它聞起來不錯便一飲而盡。

    誰知睡意驟然侵襲，他沒來得及多想點什么，就栽在床上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