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二人向聲音的方向走去,首先看到了馬車,四匹棗紅色高頭大馬領在頭里,此刻正悠然休息,不時打聲響鼻。車身被藍絲絨綢緞蓋住,車頂四角有四只金獸。彭游呆在原地:“這是……這是府衙用的馬車。”他掀開圍布,里面空空如也。 陸衣錦卻注意到馬車背后的建筑,比前面的監舍高出不少,最主要的是外墻正經由石磚砌成,因此保存完好,占地面積很大。他問彭游:“這是什么地方?” 彭游踟躕到:“我的猜測……這大概是他們詢問逼供的地方吧。” 李沛不等他說完就沖了進去,榮飛燕緊緊跟上。陸衣錦跟在她們后面,一邊觀察著周圍的環境。說是刑訊的地方,倒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一進門先是天井,甚至院子正中還修有池塘。再往里走是正廳,擺著一張褪色的八仙桌。有花瓶數個,又有墻雕石畫。不像監牢,倒像茶樓似的。陸衣錦叫住李沛:“你先別走了,你看這像嗎?” 李沛停下腳步,看了看周圍,確實沒什么特別的地方。 “他們帶人審問肯定不能走正門,正門是守衛護軍走的,找找偏門。” 四個人又退到建筑外,果然在邊角找到一處小門。門是生鐵鑄的,已經銹的不成樣子。李沛示意幾人閃開,一刀將門豎劈成兩半。彭游目瞪口呆,嘴巴張的可以塞個雞蛋。 門后可不再是通向什么院子了,一條樓梯伸向地下,墻壁上的火把都燃著,看起來倒仍是頗為明亮。 看樣子就在這了。眾人順著石階小心走了下去,又穿越地道。陸衣錦怕摔倒低頭走路,忽然撞到了停止前進的李沛身上,他下意識問:“怎么了?” 越過李沛,他看到了地下真正的大廳。 夕陽從露出地面少許的窗井灑進來,照到大廳一邊跪著的十來個人身上。這些人有男有女,看著是中年人,每個手腳都被緊緊綁住,捆的像個粽子,嘴巴不知被什么東西塞滿發不出聲。蓬亂的發絲被夕陽勾勒出形狀,臉上的淚痕閃閃發光,好似一幅滑稽畫一般。其中甚至還有一個穿大紅官衣的差人。看到李沛一行人到來,他們非常激動,但因為嘴巴被塞住了,只能發出哼哼唧唧的聲響。 大廳另一邊突兀的擺了一把太師椅,張鶴澤逆光坐在那里,右手撐住低垂的頭顱。 聽到聲響,他抬起頭:“你們來了” 李沛從小同他一起長大,從來沒見他露出過這種眼神——包括他折了一條胳膊的時候。她甚至不知道該怎么形容這個眼神,只覺得眼前的人分外陌生。 榮飛燕立刻沖過去:“怎么自作主張,為什么不跟我們商量……” 跪著的一眾人這才發現他們是一伙的,來的并非什么救兵,心里都是一沉,掙扎的更厲害了。 李沛向前幾步走近他:“猴子,這些人都是誰?你……你快把他們放了” 張鶴澤掃視她們一眼,看向陸衣錦。 陸衣錦對這一切也有點發懵,見他望向自己,堅定道:“咱們已經在城外了,你別害怕,我一定好好帶你逃走。” 張鶴澤露出一個全無笑意的微笑:“……謝謝你。”他站起身,踱步到那群人身邊。人群嚇壞了,一個勁往反方向擠,互相推搡,有個老太太當場被擠倒,喉嚨發出痛苦的呻吟。 張鶴澤自顧自說道:“飛燕說沒有證據吧,確實,怎么能相信一面之辭呢,所以我把證據都抓來了。起初我還擔心你們太快找上門,沒想到這幫人比我預想的還厲害,竹筒倒豆子一樣,馬上全說了。” 榮飛燕驚訝到:“這……這還不到一天,你是怎么做到的?” “哦,這位府衙的兄弟下班從學堂接孩子回家,看到我的劍,主動提出幫我忙。當然,他中途不太老實,我只得給了他一掌,并且提醒他我知道他家的住址和孩子的學堂。他會駕車,門口的馬車就是他從府衙趕來的,給了我們很大的便利。” “余下的人嘛,我只是抓了兩個小孩,跟他們的爹娘說,只要一人再找四個孩子來,就把他們的兒女放了。他們果然說到做到,甚至還超標完成。我就也依言把他們的兒女放了。如果他們馬上報官,大概我們連城門都出不去”他笑了笑,“看來沒有。” “孩子都來了,還愁家長不來嗎。即使是博羅人,對孩子也有著不求回報的感情吧。” 李沛皺眉說道:“這兒還有孩子?孩子們在哪——你瘋了嗎?” 張鶴澤沒有回答她,他站定在原地,抬頭看著地室的磚頂:“我進來這里才看到世間有多少折磨人的法子,你們沒見到其他房間吧,這一層比地上那層還要大。剛來的時候我還不明白,不過是為了湊人頭抓人,何必還要費功夫折磨他們。現在我忽然想明白了,這大概是守衛們的工作福利,是他們發泄壓力的余興活動。” 陸衣錦越聽越不對,短短一天而已,張鶴澤到底經歷了什么。他終于忍不住走過去抓住張鶴澤的胳膊:“……出去再說——你慢慢說,我們都會聽。現在該走了。” 張鶴澤沒有動,只回頭看了看他,眼中淚光閃爍。 但他終于還是隱退了淚花歸于平靜:“當然,如果放在一起問,他們難免會串供。所以我把每個人都關在不同的隔間。在場一共十二個人,如果誰的說法和大多數人不一樣,他們就有機會聽到自己孩子挨打的哭聲。” 他說到這,跪著的人群爆發出一陣激憤的呼喊,如果不是手腳被綁在一起,恐怕就要沖過來拼命。 李沛后退幾步,發現了通往隔間的走廊。她看了看張鶴澤,毫不猶豫的沖了進去。 張鶴澤沒有被她的行動打擾,繼續說道:“最終問出來的結果嘛,跟彭兄說的差不多。不過同樣一件事,解讀起來卻是五花八門了。”他揚了揚下巴,一一點指跪著的人:“這個,說無規矩不成方圓,就該被管起來。這個,說那衣人殺人在先,就算被殺光也是報應。這個,說被關的全是思想極端的三級那衣人,官府絕不會錯枉好人;我問他搜證審判的流程是什么,他答不出來。這個,說從來不關心這些,只是認真過自己的小日子,質問我為什么要抓她。這個,說寧可抓錯不可放過,人都是自私的,官府的行動無可指責。這幾個開始咬死不知道這事,孩子挨了打才松口,說以為這里是只收那衣人的普通學校,是為他們好來的;我說那讓你們的孩子在這上三年學吧,他們又哭著求我放過孩子,說孩子是無辜的。” 他一口氣說了這許多,陸衣錦只覺得胸口發悶。 “后來我想,讓這位官爺表現表現吧。你猜他怎么說,他說誰讓那衣人人數少拳頭小呢,少數利益服從多數,這不是天經地義的嗎。人又少,又沒本事練出什么絕世神功,被打也是理所當然的,弱rou強食本是規律。” 張鶴澤蹲下身子抬起官差的下巴,官差表情非常驚恐,不敢與他對視。他就保持著這個姿勢繼續說道:“我聽了這個說法,覺得很熟悉,于是又倒回去問這些人,原來他們每一個,每一個都認同。” 他狠狠將官差下巴甩到一邊,在衣服上擦了擦手:“陸兄,能幫我個忙嗎。” 陸衣錦心中五味雜陳,最終還是開口:“……好。” “能不能……把他們的塞口布取下來,我想再給他們一個機會。” 陸衣錦看著他,他好像終于變回了熟悉的樣子,陸衣錦心下稍安,沒有再說話,快速利索的把所有人的塞口布都取了下來,低聲告誡:“警醒點,不該說的別說!” 事情到了現在,傻子也能看明白這是不知道誰回來給那衣人報仇了,當下都頻頻點頭,無有不應的。陸衣錦取完所有口布,起身退到一旁。 張鶴澤站在這群人身前,恰好是他們需要仰視才能看到他的角度。他雙目低垂,面色莊嚴:“還有什么想說的嗎?” 他的話好像開鎖的鑰匙,一下把這十多個人的話匣子都打開了,一時所有人都爭先恐后的發言,地室亂糟糟的,像塞滿了鴨子。 “我們是被騙了!被騙了呀!” “我們只是信了官府,我們有什么選擇,誰能斗得過官府呢?” “人不是我們殺的,指標不是我們定的,冤有頭債有主,你不該跟我們平民百姓討公道吧!” “那衣人屠殺我們博羅人的時候你在哪?!現下倒跑出來主持公道了!” “你遷怒我們不要緊,起碼把孩子放了,孩子們懂什么呢!” 十幾個人同時叫嚷,聲淚俱下,喊冤叫屈,都是相似的內容。 彭游羸弱的身影忽然沖了上來,瘋了一般左右開弓扇起這些人的耳光,陸衣錦連忙上前將他拉開。那些人見又有人趁機欺辱他們,干脆自暴自棄般喊的更兇。 陸衣錦皺著眉頭看向張鶴澤,他面無表情。緩步坐回太師椅,身子陷在陰影里。榮飛燕神色哀傷,拉住他的手,他立刻抽了出來。 直到這十幾個人喊累了,聲音漸漸小了,他才抬起頭,臉色慘白。 他好像忽然不知道該看向哪里,眼神中帶著茫然:“你們……你們為什么不認錯,為什么不道歉?” 人群懵了,萬萬沒想到世界上居然有人會提出這個問題,好幾人幾乎下意識反問:“我們為什么要道歉?”馬上被身邊的人撞了一下。 他們這才反應過來:“哦哦哦,我們是不該相信官府,但誰也不是神仙,沒有那個……” 話還沒說完,張鶴澤猛的起身,身下的太師椅轟的一聲四分五裂:“……你們為什么不道歉!” 他再也不聽任何解釋,一身衣袍無風自鼓,連頭發都被吹起。他一步步走到這些人面前,陸衣錦只覺得殺意如泰山般壓了過來,他猶豫了一下,最終站在原地沒有動。 “張!鶴!澤!” 空中突然傳來一聲大喊,李沛回來了,身后跟著一隊哭哭啼啼的小朋友。 伴隨著這聲大喊,殺意退潮般消散。張鶴澤好像被人從夢中叫醒。他扭頭看向李沛,李沛直勾勾瞪著他,并不說話。 未幾,他忽然像xiele氣的氣球一般松垮下來,長嘆一口氣:“你們走吧。” 陸衣錦聞言,默默割開了這些人的繩子,也懶得交代他們什么,他知道他們回去一定會報官。孩子們哭著撲到父母懷里,而被綁架的人驚魂未定, 一句話都不敢多說,急匆匆上馬車走了,將幾個動作稍慢的落在身后;后者抱著小孩徒勞的喊著:“等等我們!” 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地室只有火把照亮。陸衣錦深吸一口氣,終于稍微放松下來:“咱們也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