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雜役
話說孫軻被孫洵叫了去說些父子體己話,自到戌時才回。沈繡湖將將收拾罷場子殘局,在房里隨意用過些酥酪奶子之類,正歪在小龜足美人榻上閉目養(yǎng)神。前不久她時疾初愈,身子一直沒利落,但人又要強慣了,因此白日間強撐著上下打點,此時才得以停下來略作喘息。 雀兒見孫軻大剌剌進來,只作個眼色遞給他,輕言輕語道:“姑娘剛歇下,大爺須輕些才是,免得驚動起來又要怪罪在我們頭上?!睂O軻聽罷,登時收了手腳,憨笑道:“虧得有你在旁兒提醒,否則娘子又得生我通氣,她身子不爽利,氣大了要傷身的。”雀兒也笑,道:“大爺是個貼心的,姑娘必定不會怪你。既如此,我便去外面侯著了?!闭f時便把門掩了。 孫軻躡手躡腳地,做賊般伏到那榻前,托著下巴癡癡盯著沈繡湖,果真一點兒不敢驚擾她。而沈繡湖并未睡著,仍聽得見二人交談聲,只是假寐。這會子沒動靜,方才睜開眼,孫軻偪仄一張臉倒把她嚇了一跳。 “你蹲在這兒做什么?”沈繡湖語氣不悅地責問他道,一雙腳趿著帛屐搖搖蕩蕩,晃得孫軻眼兒直勾,禁不住一下捉在手里。 沈繡湖渾身一顫,下意識抽回腳去,照著孫軻的腦袋便是輕輕一巴掌:“我竟不知吃茶也能醉人!你若犯閑,就去給我打盆水來,這把子力氣也有處使去?!?/br> 孫軻卻抱著她的腿犯倔道:“娘子,我們夫妻有多久沒行過敦倫之事了?如此下去,不能有個一兒半女,老爺夫人嘴上不說,心里卻不痛快的。我,我做什么都不成,在這話兒上總該有把子本事罷?” 他蠻牛力氣上來了,沈繡湖自然掙脫不開,只好任由他抱著,而嘴里卻罵他道:“瞧瞧,我這肚子卻不是為了討好別人生的,嫁到這兒也不見得就要給你添丁。你既想要姑娘小子,便跟你二弟弟一般自去納個妾,生十個八個我也無二話的,只是當下別在我眼下作怪。我為了孫家盡心盡力,熬得人也蒼老了,前兒還拔了根白頭發(fā),你卻成日里胡混什么?你想在床上建功立業(yè),還是去找別人罷!” 她話說得決絕狠厲,堵得孫軻一時半會兒不能回轉,笨嘴拙舌地臉也憋青了。 沈繡湖那里肯管,仍冷冷在說:“你們父子的體己話便是這個么?也難為公爹日日記掛著?!?/br> “你!”孫軻見她提到自己父親,一時怒不可遏,騰地一下站起來。他偏偏又心腸軟,罵不過也舍不得打的,眼圈兒硬生生是漲紅了,“娘子,自成家以來,我待你不薄,我爹也待你不薄,可你為何是個捂不熱的性子?你明知道我心里唯獨只裝著你,卻為何沒頭臉說出這話來折辱我?” 沈繡湖重新倚回榻上,托腮反笑道:“倒是我錯了,我該給你賠個不是?!彼涯槀冗^去,心緒紛亂地盯著那醬釉盤口瓶里斜生的半支緹色君子蘭,怔怔地淌下淚來。 “娘子……?”沈繡湖一哭,孫軻立時沒了主意,倉皇搶上前去替她擦淚,捧著她一張涼絲絲的臉沒得奈何,只把額頭抵著她的額頭,絮絮地安慰,“你一哭,我便心疼,便是我死了讓你舒心也決計不后悔的?!?/br> 沈繡湖的淚珠子雖滴滴答答流個不住,嘴角卻沒個察覺地翹起來,一雙手輕輕柔柔地攬偎著孫軻的頭,口里哄孩子般對他道:“我本不該那樣說你,只是這陣子忙得頭昏腦漲,一時間按捺不住心里頭這股子邪氣,方才的話你千萬不可當真。你真心待我,我自然知道,但得記著許多事勿要自作主張。如若這般做得好,我必當好好獎賞你,便是什么也依你。” 孫軻被這番蜜里調油哄得暈頭轉向,不由笑逐顏開道:“正是,正是,往后娘子說什么我都聽著,再不胡來了?!?/br> 沈繡湖替他摘了束發(fā)的網(wǎng)帶,玉蔥似的指頭輕按著他的太陽xue,柔聲道:“今日折騰得我也累了,橫豎不適合再做那話兒,還是早生歇息罷?!?/br> 孫軻心里頭雖欲情難消,卻也不便強求,只得應下不談,喚雀兒來鋪了床,便吹燈睡下了。不承想他夢里頭竟如愿以償大展雄風,一番銷魂蝕骨,馳魂宕魄,盎然直至晨起。 跟孫軻相反,沈繡湖這覺睡得不甚安穩(wěn),兩度魘醒,氣不能喘,好似有塊兒巨石壓在胸口動彈不得。枕畔孫軻鼾聲連天,震得她更是輾轉,天還未大亮便起了。雀兒在外間捱到丑時方將將睡下,被沈繡湖一喚,揉著眼睛還當是做夢,好歹緩了一緩,迷迷瞪瞪自驅使著去燒水。 沈繡湖坐在鏡子前,把兩側烏發(fā)一捋,露出整張蒼白疲憊的臉來。左不過一兩年的光景,她已然上了些年紀,盡管肌膚柔嫩,光滑無褶,但泛青的眼圈兒是怎么也遮不住的。她只得往臉上擦些玉華花粉,把個山燕脂花汁粉nongnong涂上,好顯得有些氣色。 她梳妝剛罷,不過正是用早飯的時辰,小廚房做了些米粥稞子送過來,仍由雀兒叫了孫軻起來,兩人默默進用了些,相對無話。 孫洵忙于銓選一事,因此顧不得家,孫轍、孫輯兩兄弟也有要務在身,唯獨剩下他們幾個媳婦婆子和孫軻在家無事可做。董秀蓮討清靜,兀自在佛堂念經(jīng)閉門不出,包翠微慣是個愛頑的,時不時便要攛掇著眾人一處擲骰子、打牌九,辰時剛過,果真遣了小廝來邀沈繡湖去耍。 孫軻不便跟她們一同頑,沈繡湖又推脫不過,只得拉了薛平銀一起到老二房里,支起張黑漆棋桌,三個人閑聊著徑打了一會子,勝負意興闌珊,終究沒多大意思,恰好沈繡湖想起昨兒容芳跟她說的,于是找個由頭便溜掉了。 容芳見她肯來,自然喜不自勝,nongnong給她吃了道杏仁茶,又撿些時新的點心給她嘗鮮,將她貴客般相待,恨不得傾其所有的,只是不提房里那孩子的事兒。 沈繡湖吃過幾道茶和點心,肚子也隱隱飽了,這才佯裝不經(jīng)意提了一嘴道:“姨娘房里怎的不見那孩子?”容芳笑道:“送水果的商鋪今兒來府里補貨,我派他跟彩珠去庫里清點,想必待會兒就能回來,你且寬心在我這兒坐坐,咱倆一處聊會兒也不覺得悶。” 沈繡湖有意侃道:“我還以為姨娘臨時反悔,好生寶貝這孩子舍不得給我見呢!” “老大媳婦別拿我取笑了,不過我房里一個粗使的小廝,雖有幾分機靈的,也還沒到舍不得的地步。”容芳呷了口柏巖茶,遠遠地瞥見一個人影兒從院子里進來,放下茶盞便喊,“元亨兒,元亨兒!” 那元亨兒剛搬完了水果,渾身汗津津的,一邊拿袖子擦著臉一邊彎著身子進到屋里,一見沈繡湖便立時給唬住了,額頭上攢起豆大的汗珠子不住地往下淌,眼皮子更是抬也不敢抬。 “天兒那就這么熱了?”容芳笑了一笑,側過臉去看著沈繡湖,“快見過大少奶奶?!?/br> 沈繡湖把身子探了探,仔細打量著,發(fā)現(xiàn)這元亨兒身量尚小,身形倒與那日窺視孫轍偷情之人相似,再者見他一副心虛模樣,心里頭更疑竇頓生,于是扔了條帕子給他,笑道:“用這個擦罷。瞧你這一頭一身汗,隨隨便便到底不像個樣子?!?/br> 元亨兒猶猶豫豫撿了帕子,卻不敢往臉上使,只稍稍抬起頭來,小聲道:“元亨兒謝過大少奶奶……” 沈繡湖趁機打眼一端詳,只見他生得一張清秀端正鵝蛋臉兒,白白凈凈小倌兒樣兒,不免動了動心思,口里笑問道:“你多大了?” 她態(tài)度溫和,跟容芳兩人言笑晏晏地,又有些好顏色,因此格外動人。元亨兒涉世不深,尚有些小孩子心智,真將沈繡湖的好信以為真,道:“我今年剛滿十七?!?/br> 沈繡湖頗為滿意地略一點頭,道:“姨娘說你機靈,懂得變通,又無不能干的,我身邊兒正缺個你這樣兒的孩子,不知你愿不愿意到我那兒去做活兒?”她也不過廿二年紀,比元亨兒大不了多少的,卻仍拿“孩子”喚他。 元亨兒偷望容芳一眼,賠著小心道:“我身子微賤,任憑怎么發(fā)配的,自是沒有二話?!?/br> 沈繡湖看著容芳,重申道:“姨娘當真舍得將這孩子為我所用么?” 容芳嘆了口氣,道:“我這一把年紀,也用不著這么些年輕的伺候了。如今你打點府里上下,免不得動用些財力物力人力的,多個粗使也順當些。都是一家人,還說什么兩家話呢!” 沈繡湖起身拜別,道:“媳婦也沒甚么拿得出手的東西,正好前陣子得了些納溪梅嶺,趕明兒便給姨娘送了來品品,姨娘可不要嫌棄。”容芳拉著她手,仿佛有些戀戀不舍似的,道:“這不打緊,你只偶爾過來坐坐,陪我聊會兒天兒便罷了,寶兒這孩子見了你也歡喜。” 沈繡湖領了元亨兒回房,正好碰到孫軻在屋子里翻話本解悶子,見她來,兩只手飛快把書一合一藏,倒有幾分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瞪著眼睛滿臉良善道:“娘子回來了,跟她們頑得可開心?贏了多少?”沈繡湖冷笑一聲,劈手將那書抽了,胡亂一翻,滿眼是些春宮情色之流,卻也懶得去管,只把元亨兒往身前一推,道:“容芳姨娘輸了我個大的,身上又沒有可抵的,只好將身旁兒這個孩子舍給我了?!?/br> 孫軻笑道:“娘子又在哄我了,這樣大一個孩子,那能說給就給了?!鄙蚶C湖坐下來,撿個蘋婆果邊削皮兒邊道:“哄你作甚?這孩子我看著機靈,也有把子力氣,留在咱們房里多少能干些活計,容芳姨娘既然肯給,我便要了?!睂O軻聞言,臉上霎時閃過些不悅,嘟嘟囔囔地,忿忿道:“他幾歲了?”沈繡湖道:“剛滿十七?!?/br> “哦?”孫軻繞到元亨兒面前,俯下身子盯著他,“面如傅粉的,倒不像個雜役?!?/br> 元亨兒被盯得發(fā)毛,畏畏縮縮低著頭,動也不動,頭發(fā)亂蓬蓬的,像個小狗兒,教沈繡湖看了不由心生憐愛。她勾勾手,對元亨兒道:“有間倒座房正空著,我叫婆子收拾了,你且去住罷。這節(jié)氣總歸還有些寒冷,記得多搬床被褥子,省得染了風寒,白在府里養(yǎng)個閑人。” 她話雖難聽,可語中暗含幾分關切,元亨兒聽了自是明白,當下便結結實實磕了個頭,道:“元亨兒日后必當盡心盡力伺候大爺和大少奶奶,當牛做馬也沒半句怨言?!?/br> 沈繡湖將方才親手削好的果子遞給他,“去罷。” 當夜,元亨兒便在倒座房住下了,跟他同住的還有一個叫“畢羅兒”的,與他一般年紀。這畢羅兒因見著元亨兒多了床褥子,便略帶醋意道:“新來的?給咱用的東西都是有定數(shù)的,這床褥子可是你自己捎帶來的?”元亨兒搖搖頭,笑道:“大少奶奶特意囑咐多搬的,怕我染了風寒成個廢人,白吃府里一口飯呢?!?/br> 畢羅兒鼻子里呼哧一聲,冷笑道:“你不明白?大概是大少奶奶見你生得俊,有意拉攏你呢。” 元亨兒揣著明白裝糊涂,道:“難怪大少奶奶今兒給我一條帕子擦汗?!?/br> “喲,可了不得,”畢羅兒只穿個褻褲爬起來,兩只眼睛瞪得滴流圓,“這等貼身物什都能白給了你,你小子以后可有得發(fā)跡了!” 元亨兒聽畢羅兒亂嚼了通舌根子,沒多會兒困意襲來,便吹燈歇下了。窗外寂然無聲,月光透過窗戶紙投射在鋪上,像灑了層雪,雪上一個灰影子輾轉反側。元亨兒橫豎睡不著,從懷里摸出那沒敢用的帕子來,放到鼻尖兒一嗅,只覺一股淡淡冷香撲面而來,心窩里頓時像鉆了群蟲子,酥酥癢癢,不能消解。 他貪婪地嗅著,卻怎么也嗅不夠,腦海里不知不覺浮現(xiàn)出沈繡湖的面容、舉止和笑影兒,勾魂兒一般,沖著他招手,叫他過去。他索性把帕子蓋在臉上,讓這縷幽香伴著他沉沉入睡,這一夜才方得安穩(w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