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變
守玉被安置在一間寬敞客房,她趁人不備,將真身與一直存于神識內(nèi)的軀殼掉了包,自鉆進龜殼兒里頭去了。 “那老烏龜死了后,這城中竟真是空了。”通城里再無活人氣息,守玉輕易便在寂寥街道旁尋見呆坐著的寧無雙,“你那妹子挺有善心的,每隔一刻鐘來聽聽我還有沒有氣兒,說不準日后真能成一代醫(yī)修呢。” “我小名兒也叫蟬兒,”寧無雙把手背到身后去,上頭灼傷仍是鮮明,“大約她還沒放棄我?!?/br> “依照寧家的財力,養(yǎng)些閑人也不是什么難事兒?!笔赜駬u頭感嘆道:“你莫非就是天生的勞碌命不成,千嬌萬貴的大小姐威風不要,就愛風餐露宿,吃糠咽菜?”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寧家坐在金銀山上頭,一味吃飽了享樂,總有到頭的那一天?!?/br> “誰沒有到頭的那一天呢?”守玉笑道:“就是活到千萬年,也有終了那日,不過是遲到早到而已?!?/br> 寧無雙無奈道:“要不我總覺得你身上有股子親近意味,這般不求上進合該是我家妹子。” 守玉四下打量一圈,“如今看來,這烏龜殼殼里頭卻是拘你不住了……” “我……”寧無雙對上她笑意溶溶的雙眼,沒來由出了身冷汗,老烏龜身死不久,骨灰還被她收在身上,通城內(nèi)部再無力難支,守玉的幻境也不能投放到這里頭來。 只是,為何會有種被里外看透的惡寒錯覺? 守玉淺淺一笑,拍拍她肩頭,“你家母上似乎看上我這哨子了,你要探底便趁這兩日,免得夜長夢多?!?/br> “知道了。”寧無雙目送她的身影消失于通城上空。 寧家大夫人的的閨房迎來最清靜的一個夜晚。 , 她倚在窗邊望海,聽見動靜回頭,望見被滿梁魚油燈投下的光芒簇擁著,更顯得筆直高挑女子,上下打量幾遍后,厲聲道:“手怎么了?” “皮外傷而已,等十二妹學成,我怕是也要跟著享福?!睂師o雙涼涼笑道。 “阿蟬,”寧長虹的聲氣仍是不大好,橫眉立眼,似乎那處站著的不是親女,而是某個難應付的死對頭,恨恨道:“你分明知曉我對你抱以厚望,為何屢屢行事莽撞,你將自己傷成這模樣,可會得來半句感念?” 她笑了聲,“感念說給活人,填不飽肚子,說給死人,死人聽不見,這些日子我卻是半死不活得過著,聽兩句好話也沒什么,只是您從來不愿意說?!?/br> 寧長虹軟下語氣,“這次回來,便不走了罷,你屋里照原樣留著,什么都沒變?!?/br> “沒變,可是少了東西?!彼V弊拥?。 寧長虹低喝道:“少了就少了,我能給你尋著更好的來?!?/br> “母親尋了那么久,房中最短三日就得換個拾掇床榻的,這老規(guī)矩至今日還在,可尋著更好的沒有?”寧無雙笑道。 “你不要太過分!” “我記得母親最怕長夜寂寞,莫要讓美人久等了,”寧無雙話中帶刺,早瞥見紅紗窗外人影閃動,冷然一拜,道:“無雙不孝,擾了母親好事,這便去了?!?/br> “你一走了之,那小女子的性命安危,便是不管不顧了?”大夫人欲作調(diào)笑之舉那一等冷艷自是更勝一籌,“我可不記得這般教過你。” “母親求而不得,便將苦果投于我身,為人兒女的雖有心盡孝,卻實在是力不從心,既然怎么都是折磨,今夜后,無雙便將這事做個了結(jié),”她態(tài)度仍是不馴,只是語氣比離家前溫和不少,“您最知惜福養(yǎng)命,說不得有能等到我跪著盡孝的那一天?!?/br> 因了這點子轉(zhuǎn)變,長虹夫人也只砸了一套水晶茶具,立馬有數(shù)名貌美小公子聞聲而來,呵氣揉搓,噓寒問暖,生怕夫人傷了手。 長夜漫漫,母上大人有了慰藉,寧無雙卻是沒打算就此消停。 守玉于昏沉難捱間被她揉醒,暈乎乎被扯到一處水牢,待看清那里頭三十二道枷鎖關押的為何物之后,她才些微清醒了點。 這般大費周折,所為的竟是只貓兒。 “你又不做家主了?”她打個呵欠,眼尾盡是睡淚。 “她們有了新的念蟬,我何必再去討人嫌呢?”寧無雙垂眼望著水牢里皮包骨的橘貓,“這次我也算是了卻一樁心頭大事,家族基業(yè),族人命運,今后會有什么樣的結(jié)果,自有她們的造化?!?/br> 她話說完,定定看了會兒守玉,似在等個回應,只這人縱是清醒時候也難得說出來什么大道理,這會兒迷糊得緊,揣手靠在石壁上,滿臉溫軟的倦怠。 又像是早接受了寧無雙就是這般善變不定的性子,相處幾日,也確是沒給她留下什么好印象就是了。 她所見識的到的怪人不知幾何,且怪得各有千秋,新奇勁兒早該磨沒了。 寧無雙破開牢門守陣,抽出靴中短刀,鬼影般無聲掠下水牢,“錚錚”幾聲輕響,指向那貓兒的鎖鏈應聲而落。 她神情復雜,并不欣喜,反是喪氣得很,沉著臉撥落重鎖,將那只合著眼無知覺的貓兒抱了出來, “這貓兒品相不錯,家大業(yè)大的,該煉些貓妖狗妖,不求多么威風,看家護院也是比一般的家丁強些,”對于她突如其來的頹喪,守玉沒表現(xiàn)出過多的意外,反而對那貓兒更感興趣,伸手要抱,卻被她側(cè)身躲開。 “他性子野,別抓傷了你?!?/br> “你家里那種養(yǎng)法兒也沒將性子掰過來?”守玉也沒堅持,只是疑惑。這之前,她還見過一只貓兒,可是溫順會撒嬌得很,“它可有名字?” “有的,他叫寧非相,” 寧無雙騰出只手來勾勾她下巴,像是逗貓慣了手,扯出個笑來,“我?guī)銈兲影??!?/br> “全聽jiejie的?!笔赜裥Φ糜H昵往她懷里倒,做到足的嬌憨無人可比,軟若無骨的手在擁住她時悄然探進衣襟內(nèi),摸出那塊圓圓白石,藏進了袖內(nèi)。 寧無雙抱著貓領她在宅內(nèi)飛奔,并且說好一出海岸就要立馬召喚出來風球,守玉不明白僅僅一只毛色雜亂,瘦骨嶙峋的貓而已,作為親女的寧無雙需得這般掩人耳目。 宅內(nèi)不可用術,生跑了近一個時辰才至外墻。 “這處有個缺口,這么多年還沒填上?!彼龎|步擰腰,縱上墻頭,反身朝守玉遞過一只手,觸到她時被燙了一哆嗦,“你怎么熱成這樣子?” “白日里喝的那藥,似乎不對勁?!笔赜翊跤醯?,費力攀上了上去。 寧無雙皺了皺眉,她不能停下,便將守玉攬著往身上靠了兩分,離了宅內(nèi)可發(fā)動疾行決后省力不少,邊逃邊道:“我打聽過了,那汁子是島上黑泥混了瓜皮果殼搗濾出來的汁子,就為敲打人罷了,該是沒甚藥性的……” 不過,她記得母親晨起凈面勻臉所用的紅纓果搗成的糊糊,似有催情效用,寧家那些家丁在簽下賣身契的當口,身上一應可有歡愉感觸的經(jīng)脈俱被剝離,以充作利錢,喝了那臟藥,不過是幾日腹痛罷了。 守玉卻是不同。 思及此處,寧無雙停下腳步,她們已奔至外圍椰林,林地濕軟,錯落分布著大小泥潭,踮腳望去可見海面黑浪堆涌。 橘貓在此時醒來,脫出寧無雙的懷抱,化出的人形,蒼白單薄,正是多年水牢能養(yǎng)出來的病美人。瘦削臉上一雙貓眼睜圓,奮力伸懶腰時兩顆尖牙非常顯眼。 “別跑了,我聞到不得了的香味了?!?/br> 守玉撐著膝頭喘個不停,臉色潮紅,見著這滿臉邪氣的貓妖不驚不懼,反是喜出望外,聽得她嗓音若嬌小黃鶯,“好jiejie,你那貓兒借我使使,回頭還個更好的給你,毛色品相都比這只好,還更黏人,必然不叫你虧本就是?!?/br> “妹子,你讓開,”貓兒寧非相舔著尖牙笑道:“救人水火乃大造化,你聽她聲聲喚得急切,何不做做好事?” “真給了你,可還有她的命來?”寧無雙將守玉護在身后,“退開?!?/br> “你從前不會這么跟我說話?!睂幏窍嗤嶂^,很是吃味,不但不退,反是步步緊逼。 守玉渾身經(jīng)脈之間似有巖漿流淌,手腳發(fā)顫,早已站不住只得倚在她肩上,兩眼直冒精光盯著面色不善的貓妖,“jiejie,這貓兒不聽話,我替你教好了再還給你?” “別鬧?!睂師o雙推了一把,泥地濕滑,守玉這時光景本就站不穩(wěn),便就勢跌坐下去。 “你拉我起來。”她瞪著眼,大呼小叫“哎呀”了幾聲,見寧無雙不為所動,低聲重復了一遍,“你拉我一把,我不生氣。” 寧無雙轉(zhuǎn)身蹲下,摸出她衣襟之內(nèi)的圓圓白石,又將她脖上掛著的木哨拽落,垂眼道:“你還是生著氣吧?!?/br> “被發(fā)現(xiàn)了呀?!笔赜裱郾牨牽茨峭祦淼膶毼锉皇е鲓Z回,還搭進去一個,悠悠嘆了聲。 “這東西現(xiàn)在給了你,咱倆都活不成,你于我恩重如山,他于我大抵是前世冤孽,待我理清了舊賬,才有心力還新的,你且等等。” 她自袖袋里摸出一枚傳送符,朝守玉后脖頸打去。 “這法子我第一回使,能招來什么,且看你造化罷?!彼f完,身周紫芒暴漲,帶著九牛不回的執(zhí)拗孤勇,沖向那只貓妖。 守玉呼出的氣也灼熱,眼前罩著層白霧哀凄凄喚她,卻見她將白石扔向貓妖,將其打回原形,又吹響木哨,倏忽間狂風大作,她一手抄起橘貓,攀住椰樹滑溜樹身,蹭蹭數(shù)下上了頂。 守玉望酸了脖子,也沒再盼到她回轉(zhuǎn)。 該是乘風去遠了。 卻不想寧家的追蹤符加上摘月崖的追蹤符,竟有事半功倍的效用。 日夜交替時天光曖昧,他背后負著巨大的斂骨囊,帶著身淋漓血跡,一只眼被糊得不大能睜得開,該是滿心裝著摘月宮后九個溫泉,腳下生風卻趕至意料之外的海邊灘涂,兩腳陷在軟泥地里,令附在肌膚之上稠膩難耐之感,更往骨內(nèi)侵了幾分。 守玉起身往那處跌跌撞去,一手攥著在泥潭里拖臟的裙角,另只手揪著他衣袖不放,“熙來,我裙子臟了?!?/br> 她哭喪著臉,仿佛下一瞬會掉下淚來。 際遇糟糕的兩人,在望見對方臟污的面孔時,感受到同樣的如釋重負。 熙來道:“我身上血腥氣重,你站遠些,別熏著。” “不要,我不走,你也不要走。”守玉往地上一坐,放聲大哭,她許久沒哭得這般耍賴過。 “從前種種我全不記得,你這哭聲卻是不陌生?!?/br> 熙來隨之蹲下身,他這回收骨運氣不好,獸尸腐敗多時,又是給裝在楠木棺材里的,算是好心辦了壞事,鼓脹得厲害,剛掀開蓋便被兜頭噴了一身妖血,生生忍到這時,已迫近耐力極限。 “我背著尸骸,污穢氣重,你先放我回去可好?” “不要?!笔赜耠y得使性子,脾氣上頭,再收回去卻是艱難。便將裙角放下,兩手攥住他袖子,往懷里拽進幾分摟緊不放,拉扯得熙來直站不住,便也跟著傾過來。 “守玉,”熙來放重了些語氣,想給她擦淚,可手背上還殘著黑色血跡,訕訕收回袖內(nèi),“好,不走?!?/br> “我一見你骨頭都是酥的,可你躲了我好幾回了,”守玉見勢哭得更兇,“我這顆心雖不是打娘胎里就帶著的那顆,疼起來也是真疼的?!?/br> 熙來捉起她的衣角,翻出里層,給她臉上泥痕都擦干凈,笑道:“聽上去我從前在師門學的不錯,甚得你心?” 守玉頓了頓,鼻音濃重道:“你取笑我?!?/br> “自己哭得花貓一樣,還不要人笑,你不講道理才是?!彼B發(fā)數(shù)道蕩垢決,才覺得血腥之氣散去了些。 守玉抽搭著道:“道理講通了,你人便跟著一起沒了,可見這道理也是無用之物。” 他默了會兒,問道:“原來你便是這樣的性子不成?” “你不喜歡?” “倒也不是,只覺得緣分奇妙,我生性并不親善和緩,卻能死心塌地為你,可不是妙極了么?”熙來瞧她鼻頭紅紅,眼圈也紅,再也移不開眼,只覺得凝在身周的不適之感似是全消散了去。 守玉低聲道:“那便還是不喜歡,為我落到這等糊涂境地,你可是悔了?” “悔?”熙來起了逗弄之意,笑道:“悔意得有寄托,我連往事都不記得,悔從何來呢?” 她漸漸松了手上的勁兒,哭聲也止了,就是方才哭狠了,整個人時不時抽抽兩下,“我卻從來沒想過你若是記起來從前事,后悔為我這樣的人犯傻尋死,那時該如何是好呢?” “是我不好,惹得你更傷心了。”熙來忙脫了外頭血衣,將她擁進懷里。 守玉嗅到他身上甚濃重血腥氣味,心間似是被誰狠狠攥著,“你如今有了幫手,這樣的事也別全攬在自己身上?!?/br> “看看,剛才還死活拽著不放人,這不還是嫌棄我身上味兒大么?”熙來笑著,更是怕她熏著,便要將人放開 ,守玉卻將他腰摟緊了幾分。 她甕聲甕氣道:“沒嫌,如今我也是不怕血的了?!?/br> 熙來回摘月崖后承襲了歷任宮主的靈力,現(xiàn)今又有明速守宮,他便可往來四鏡。依著生而有之的細致心思和在玉修山上養(yǎng)成的刻板習慣,斂骨間隙將方圓百里的蛛絲馬跡都點察清楚,便于登記造冊,甚有因此查明亡獸死因,化其怨念的時候 這時分神將椰林內(nèi)外探查一遍,便有了計較。 “近來我四處收尸,路過玉修山時被師尊留下敘了敘舊,雖然師門道法與我現(xiàn)時所走的路不大相干,還是溫習了幾遍心法,若是沒記錯的話,你身上的燥熱之癥另有法子可解?!蔽鮼頊芈暤溃骸澳愎室庹腥悄侵回堁?,不該是如之前那般要引我出來?!?/br> “我想你想成這個樣子,還不足夠?”守玉擼起袖子給他瞧,細滑的手臂上泛著大片紅斑。 “好話誰不會說,我同你并非天遠地遠,要見我一場何苦這般周折,”熙來顯然不吃這套,搭住她脈搏,冰冷而純沛的真氣源源不斷導進她經(jīng)脈之內(nèi)。 守玉臉上紅暈褪去,燥熱也正消減,再扯不下去,便老實道:“寧無雙對那貓兒的態(tài)度太奇怪了些,問了她也不會說,便只能是這個法子來試?!?/br> “你這法子狠絕了些,弄不好與她反目成仇,得不償失,”熙來將她抱下腿,自己又挪遠了兩分,“可還難受?” “好多了,不過……”守玉垂著眼,猶豫半晌,仰頭盯住他,“熙來,你是不想了還是不能了,不過上回問你說是想的,那便是不能了?” 熙來面色古怪,“什、什么?” “失了二魂可不是小事,這次是意外,以后我不招你了就是,”守玉見不得他皺眉,直想給他眉間疙瘩摁回去,伸出手去又收回來,“快些回去好好養(yǎng)著吧?!?/br> “你——”熙來忽覺得堵得慌,披了外衣后又將斂骨囊背起。 守玉忙忙起身,“這就要走了?” “嗯,回去養(yǎng)著,”熙來深吸幾口氣,頓足回身牽住她,“你同我一道兒回去?!?/br> “做什么?” 熙來正色道:“試試我到底是如何?!?/br> 守玉兩眼放光,她是想去的,卻忽的將手腕抽回,道:“這回卻是晚了,下回我?guī)ФY去看你?!?/br> “你說真的?”熙來瞥了眼此時才慢悠悠升起的朝陽,在這暖熱普照之下,不自在往樹下陰影處挪了挪,若是依照他的作息,確是晚了的。 “嗯,哄你就死的連個收尸的都沒有?!彼浦~角發(fā)誓。 熙來又開始覺得上不來氣,“不要什么話都亂說呀?!?/br> “你好好的,萬事已保全自己為先?!彼樟宋帐赜裢笞?,自然覺察了那上百張傳送符被她遺失,見她縮著腦袋不肯多說的樣子,也只笑笑,往她頸后的傳送符抹了把。 守玉覺得那處涼意久久不消,聽得他道:“這是我的一半護心石,比傳送符輕便?!?/br> 他再不會冷著臉用強,也不再藏著話不說,守玉不必再搜腸刮肚地賣乖討巧,便也因此失卻了軟弱的理由。 “好,你等著我?!彼V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