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半后。

    在CBD與平民住宅區交界處，那家有口皆碑的漫畫咖啡廳“天晴”，已經開業一周年了。正如大多數小店，店面在二樓，一出電梯門就能看見。店內裝修簡潔溫和，有布置舒適的區供讀者席地而坐，允許小孩和工作犬入內，每天都有當日特色的蛋糕或曲奇，外帶用自帶杯子還能獲得環保特價95折優惠。

    這家店漫畫庫存豐富，老板有不少私人珍藏，能找到市面上已經絕版的舊美漫，但只供現場借閱，不設售賣。除了漫畫之外，這家店的咖啡才是最大的賣點，不少客人專門打車從其他地方前來，就是為了喝一杯今日限量單品。但在這家店喝東西，出品時間也是出了名的長，因為整家店就只有一個咖啡師——老板本人。

    咖啡機后面的人忙個不停，接濃縮，打奶泡，裝冰塊，呲啦呲啦和嘩啦嘩啦交替出現，然后便是一陣白煙冒出，沁人心脾的咖啡香味充盈了室內。終于，穿著圍裙的云少鋒端出來兩杯飲品：“四號臺，兩杯cappuo。”他的頭發剪短了不少，身材比起兩年前也是rou眼可見地健碩了一些，面容卻更加溫和，雙眸在忙碌之中閃爍著干勁。

    店員立刻將兩杯咖啡置于托盤上，端向四號臺。需要仔細去看，才能認出這一臉認真的年輕人，竟然是將頭發染回了黑色的李國展。

    才撕下最后一張待出品的訂單，云少鋒馬不停蹄地打開柜子，翻出了私家奶粉，熟練地沖泡了起來，口中還繼續安慰著：“是啦是啦，現在給你開奶奶了。”

    一顆搖搖晃晃著兩條小辮子的腦袋，正挨在云少鋒的大腿上。還不到三歲的危心寧，最近特別喜歡抱daddy的腿，此時正眼巴巴地期待著他手中的奶。

    “要那個……”危心寧手指指向了一旁的蜂蜜。

    云少鋒擰瓶蓋的動作頓了頓。以后開奶粉不能再讓女兒看著了，這么快就被她發現，那罐東西就是有甜味的蜂蜜，這么小的年紀老是喝甜的，以后爛牙齒。

    他低下頭去看了一眼女兒。這小公主竟然還嘖嘖嘴，咽了口口水，兩只跟危家羲一模一樣的大眼瞪得圓圓的，手指又固執地指了指蜂蜜，“daddy，要那個……”

    年紀不大，賣萌倒賣得挺自然。云少鋒嘆了口氣，認命地往奶里加了一小勺的蜂蜜，“只有這次可以，下次就沒有嘍。”

    危心寧還沒到分得清這次和下次的年紀，反正現在能喝到，就很開心了。

    “好了，快去把你的玩具都收拾好。”云少鋒拍了一下啜奶啜得興高采烈的女兒，然后牽著她離開水吧，“把東西放進你自己的籃子里，go。”

    危心寧邁著小碎步，走回到鋪了防滑墊的她自己的小天地，然后一手握著瓶子，另一手把一地的毛絨公仔、小汽車、積木，逐個逐個扔進旁邊的小布籃子里。

    云少鋒站在水吧區域，依然能夠直接觀察到女兒的一舉一動。現在也差不多到關門時間了，他讓李國展把收銀機整理好，然后就可以讓他先下班。店里的東西，可以等危家羲回來了，兩個人一起收拾。

    店里很快就只剩下他和女兒兩個人。

    “老板娘，我來找你們老板。”

    背對著客人來的方向，正在洗杯子的云少鋒對“老板娘”這個稱呼完全沒有表現出不妥，只是一邊擦干凈手，將口袋中的婚戒重新套上無名指，一邊微笑著轉頭：“不好意思，我們工作日營業時間只到……超哥？”

    許久不見的墨超站在面前，依然帶著他那副招牌墨鏡，嘴角帶笑，“你老公呢？”

    危家羲上午在強仔那邊挑新書，下午又去烘焙食材市場進貨，一個在城東一個在城西，一來一往，在路上都花費了不少時間。中午還去了一趟當年云少鋒學手沖的那家高級咖啡店，那家店至今仍在不定期開班教學，危家羲和老板談好了，如果有表現優秀的學員想當全職咖啡師的話，推薦他們來自己這邊試試。女兒越來越大了，他和少鋒想起碼每周抽出一兩天來好好享受family　day，需要多找個咖啡師來頂班。

    他沒有坐電梯，小跑著從樓梯上了二樓，進門先將訂貨單塞進收銀機旁邊的盒子里，然后抱起咯咯笑著沖過來的女兒，接著徑直走向窗邊的卡座，在坐著的云少鋒面頰上留下大大方方的吻，最后才看向坐在對面的墨超：“超哥，這么挫檔（賞臉光臨）啊？”

    墨超的眼鏡已經摘下，看著云少鋒往里挪了挪，危家羲抱著危心寧坐到旁邊，兩人無需對話，默契十足，心中感慨果然這就是老夫老妻的模樣。“是啊，好久不見了，一直聽說你們這家’天晴’做得不錯，但是我們這些古惑仔貿貿然上來，怕會嚇到你們的文青客人，所以一直沒有來。”

    “別開玩笑了，超哥，你要來的話，我們什么時候都歡迎。”云少鋒抽了張紙巾，遞給剛忙完額上有汗的危家羲，“這幾年沒機會再見你，其實一直都想認認真真和你說聲多謝。”

    “對呀，阿囡，你也要多謝這位墨超叔叔的。”危家羲舉著女兒rou嘟嘟的手，裝模作樣地朝墨超揮了揮。

    危心寧好奇地盯著墨超，似乎不是很害怕陌生人的樣子。墨超看著小女孩，竟然也溫和地笑了笑。

    “有什么事你就直接說吧。”危家羲對他講話的方式倒和幾年前變化不大，還是干脆利落，口氣不小，完全沒把對面的人當坐館。

    “確實是有些事，需要你們幫忙的……”墨超顯得有些猶豫，“近一兩年，我也算是盡了力，將情況控制到最好的局面了。現在危氏的生意基本上了正軌，但凡能夠利用的資金都已經全部并入投資公司，剩下的都全部做好包裝，魚餌入水，就等著大魚上鉤了。”

    “前陣時間聽說隔壁那條老狐貍進醫院了，還沒死嗎？”危家羲從沙發后面摸出一個玩具來，大概又是女兒到處亂扔。他一邊手持玩具擠眉弄眼逗女兒玩，一邊冷冷地說出難聽的話來，令坐在對面的墨超一時有些哭笑不得。

    “還沒，搶救回來了。”墨超的目光總是忍不住落于坐在危家羲膝蓋上的危心寧身上，實在不知道該不該在天真的小孩面前，繼續說這么嚴肅的話題，“你當初的預測還是很準的，這幾年新青底下有好幾個不同的山頭逐漸崛起，只要給他們一點機會，隨時遍地開花。”

    “那不就挺好，按照計劃繼續就行了。”危家羲將那玩具一把扔回了危心寧的防滑墊地盤，然后放女兒下地，讓她自己回去。

    “但是我……”墨超嘆了口氣，低下了頭，“我想……我需要一段時間，有些事要處理……”

    危家羲看著他，忽然冒出一句：“你要結婚了？”

    “……不是！你為什么會這么覺得？”墨超端起剛才云少鋒沖給他的熱巧克力，掩飾有些尷尬的表情。

    “不知道，我第一反應就是這個。”危家羲偷笑了起來，“不是要結婚？那是為什么？”

    “就是有點，私事……”墨超似乎不想多談，目光閃躲著。

    危家羲和云少鋒對視一眼。

    “好啊。”“ok的。”兩人異口同聲。

    他們就這么同意了，墨超有些驚訝。

    “只要你準備好，我們就接手。”云少鋒真摯地看著他，毫不猶豫地點頭，“你為我們做過的事情已經很多了，我們也早就預備好了，只要你來，我們就會答應。”

    “而且你做這些的時間也夠久了，再這么下去，遲早白的也變成黑的。”危家羲還是笑著。“雖然我看你也挺享受的。”

    這話似乎意有所指，墨超皺了皺眉頭，但沒有反駁，只是默默地又將目光投向自己在一邊玩的危心寧，神情有些復雜。

    “搞定這件事情之后，就有多遠走多遠吧，”危家羲換了個溫和的語氣，“說你呢。”

    “那你打算怎么做？”墨超收回目光，認真地問他。

    危家羲沒有立刻回答，抿著唇，深長地呼吸著，視線落在了桌面的某個木紋斑點上。他的沉默，不像是不知道該說什么，更像是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墨超。

    此時天色已黑，三人臉上的光都漸漸黯淡了下來。

    這兩年多之間，墨超接管了紅盛，將社團中的資產集結起來，所有能梳理干凈的錢，全部以投資形式漂白，最后歸在了危俊林曾經的空殼公司之下，重整成為危氏集團。無法合法化的資金，則重新投入黑市之中，在地盤爭奪和各種非法買賣的過程中，以自身為誘餌，與全特區絕大部分黑幫都沾上了關系。紅盛的資金流動，可牽連起無數不干不凈的勾當，換言之，紅盛本身就是個巨大的證據鏈。

    而這一切，都是在危家羲的授意之下進行的。

    但他現在真的會舍得犧牲一個危氏來換取……來換取什么呢？墨超從未明白過危家羲的真正想法。

    大概他今天是不會說的了。墨超放棄了刨根問底，反正他已經得到了一個答復，現在的他終于可以抽身了。他站了起來，跟危云二人告辭。

    “你剛才說，’遲早白的也變成黑的’，但其實我現在不是很確定，”墨超在走出咖啡店的時候，忽然回頭問了這一句，“你究竟是白的還是黑的？”

    危家羲已經挽起袖子，幫云少鋒一起收拾東西，準備關門了。聽他發問，危家羲又走回到剛才他們坐過的卡座那里，撿起了什么，“這個問題應該是我問你，你覺得你自己，是白的還是黑的？”說完，他將手中的東西拋向墨超。

    墨超下意識地接住，竟然是他的眼鏡，剛才忘在了桌上。

    “是哦……”墨超以只有自己能聽見的音量，輕聲答了句。

    他看向咖啡店內——云少鋒正在將窗簾逐一放下，危家羲則將杯碟都放回到消毒碗柜中，危心寧抱著毛公仔乖乖地坐著，等兩個爸爸收工之后帶她回家。

    此情此景，墨超心中一陣悸動。他轉身離開，未再回頭。

    “危心寧！快點，你自己的玩具籃，放到該放的地方去。”

    “我沒力了！老竇幫我！”

    “……？你從哪里學回來的，叫我老竇了？”

    “老竇！”

    “這么招積？今晚你沒有蛋糕吃了！”

    “老竇！老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