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瀾已經(jīng)半個多月沒見到蘇越了，乍見之下竟差點認(rèn)不出，這個人和之前不一樣了，他比上次更加蒼白消瘦，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的氣質(zhì)，他雖然雙目緊閉，一派病容，但顧瀾就是覺得他整個人都變了，變得十分銳利和傲然，仿佛渾身上下長滿了尖刺一樣，讓人不敢輕易靠近。

    顧瀾不由自主地抬頭瞥了雷霆一眼，實在不敢想象這青年究竟是經(jīng)歷了什么可怕的事才能讓他在短時間內(nèi)產(chǎn)生這樣巨大的變化。

    看著搶救室的門開了又關(guān)，關(guān)了又開，雷霆坐在空曠的走廊里，腦中閃過的全是蘇越吐血昏倒的畫面，第一次，雷霆感覺到了后悔，這一次真的對他做的有些過分了。

    從來沒有靜下心來仔細(xì)考慮過他和蘇越的關(guān)系。

    回想起他們從認(rèn)識到發(fā)展成這樣僵持的局面也不過一個月多月的時間。雷霆曾經(jīng)那樣自信地傳授雷煜對付人的招數(shù)，卻從沒想過自己也會有這樣束手無策的時候，他甚至從未想過自己身邊會出現(xiàn)這么個不屈不撓的靈魂。曾經(jīng)也遇到過那么一兩個開始不情不愿的，但只要略施手段，不出幾天還不是食髓知味地投懷送抱上來。畢竟在這樣一個人心浮躁的現(xiàn)代社會里，誰還不懂得權(quán)衡利弊？更何況，和他雷霆在一起也不吃虧吧。

    雷霆這么想著想著不自覺的抽完了一整包煙。他已經(jīng)很久不抽煙了，除非遇到非常棘手的事或者心情極度煩躁的時候才會抽上幾支緩解壓力。

    不知過了多久搶救室的燈牌終于熄滅，當(dāng)顧瀾和另外一名專家醫(yī)生滿頭大汗地從搶救室出來的時候，雷霆腳下已經(jīng)積了一圈煙頭。

    顧瀾一見這情形頓時臉色大變，飛奔過去拿腳給他將煙頭踢到角落處，絕望地看了眼正對著雷霆的監(jiān)控攝像頭，邊踢邊抱怨：“哎呦我說老大啊，你雖然是咱們醫(yī)院的大股東，但你也不能在室內(nèi)吸煙啊，這要是被院長那老古板發(fā)現(xiàn)了，雖然不能拿你怎么樣，但我可得吃處分，再說了你不是戒煙很久了嘛……”

    雷霆陰沉著臉不理會他，只問蘇越情況。

    “不太好，”顧瀾搖頭，嘆了口氣，“急性胃出血、高燒脫水還有低血糖，可以說也就吊著一口氣了。啊對了，這個還你，”顧瀾突然拋出一物，雷霆下意識地伸手接了，定睛一看竟是那個他逼著蘇越塞入體內(nèi)的跳蛋，當(dāng)下變了臉色，一揚手將那東西扔進(jìn)了不遠(yuǎn)處的垃圾桶里。

    “他剛才吐血了……”

    “應(yīng)該也是因為胃出血，他的胃之前就有慢性胃炎，這次突然受了刺激，太過緊張才會刺激胃黏膜造成嘔血的，等他醒了我再帶他做個全身檢查。”

    雷霆困惑道：“慢性胃炎？”

    “是啊，”顧瀾點點頭，“我上次就發(fā)現(xiàn)了，不過現(xiàn)在很多年輕人都有這個毛病，吃飯作息不規(guī)律啊，壓力大啊之類的，都有可能得病。”

    雷霆點了點頭，這才略略放心，忽然想到什么，又問道：“那這個病有什么要注意的么？”

    顧瀾一愣，神色古怪地看著雷霆，半晌才道：“也沒什么，就是要按時吃飯，不要吃太難消化的東西，作息要規(guī)律，精神壓力也不能太大，啊對了，過冷或者過熱的東西都盡量少吃，避免產(chǎn)生胃痙攣。”

    “過冷或者過熱的東西？”雷霆喃喃地重復(fù)了一遍。

    “是啊，怎么了？”

    “啊，沒有……沒什么……”

    雷霆嘴上敷衍著，心里想的卻是那日蘇越剛從昏迷中醒來被自己強(qiáng)行灌粥的事情，想來，那壺粥……應(yīng)該是有些燙的……

    雷霆心虛地摸出打火機(jī)，又想拿煙來抽，卻被顧瀾狠狠地瞪了一眼，只得怏怏作罷。

    這時候蘇越的病床已經(jīng)被推出了急救室，雷霆趕忙上前去看，只見那人依舊昏迷著，呼吸卻已平穩(wěn)悠長了許多，臉上不見了痛苦的神色，只余一片寧靜安詳。

    雷霆伸手去輕撫蘇越臉頰，只覺手下的軀體冰冷僵硬，沒有一絲生氣，嚇得他趕忙摸進(jìn)被子里找到他手握住，這才感覺到掌心傳來一絲溫暖的溫度，這才松了一口氣，讓護(hù)工將他推去病房。

    顧瀾在一邊將雷霆的舉動盡收眼底，直到蘇越的病床消失在走廊拐角，他才走上前來輕輕地拍了一下雷霆肩膀，戲虐道：“怎么？喜歡上了？”

    雷霆默然，一貫驕傲張揚的眼中此刻竟有些晦暗無光，他低著頭思索半晌，突然嘆息道：“顧瀾，你覺得我是喜歡上他了么？”

    顧瀾被他問得一愣，本是隨口一句玩笑話，不料被他當(dāng)了真，張了張口卻不知如何回答，正躊躇間，卻聽雷霆又道：“應(yīng)該是喜歡的吧，不然我怎么會害怕呢？我一想到他吐血的樣子，想到他倒在我懷里不停發(fā)抖的樣子，我就好害怕，怕他就這樣死了，怕再也見不到他了。”說到這里，雷霆突然搖了搖頭，苦笑一聲，繼續(xù)道，“剛才，我坐在外面的時候，我很自責(zé)，但是我又忍不住怪他，誰讓他那么不聽話，處處跟我作對，我都說了我保證今后會好好待他，我就想他服個軟，應(yīng)個好，他為什么就不肯嘗試一下呢？”

    顧瀾在一旁聽得心驚，認(rèn)識雷霆也有半年多了，見過他處理公事時冷靜果決的樣子，也見過他在母親面前溫柔備至的樣子，見過他在商場酒會上風(fēng)度翩然的樣子，也見過他遭遇對手暗襲時流血悍然的樣子。唯獨沒有見過他像現(xiàn)在這樣，束手無策，左右為難。

    “顧瀾，你說，我要怎么辦才好？”

    顧瀾腦中閃過那個躺在冰冷的手術(shù)臺上的青年，回想起曾經(jīng)與他相處的那半個月，他待人是那樣的溫文有禮，可是在遇到原則性的問題時又是那樣的倔強(qiáng)。他看似羸弱卻又絕不脆弱，雖性情剛烈堅毅卻又有著十分柔軟細(xì)膩的內(nèi)心。

    “老大，遇強(qiáng)則強(qiáng)，得饒人處且饒人。”沉默良久，顧瀾方才壓低了聲音喃喃。

    蘇越醒來的時候入目所及的是慘白一片的天花板，鼻尖縈繞著淡淡地消毒藥水的味道，身下的觸感略微有些發(fā)硬，那是床單頻繁漿洗所導(dǎo)致的纖維織物老化反應(yīng)。如此熟悉的感覺，應(yīng)該是又回到那個私人醫(yī)院了。

    喉嚨一陣陣地發(fā)干，連吞咽口水都變得十分艱難，蘇越睜開一線眼簾，環(huán)顧四周，枕邊的床頭柜上正好放著半杯清水，努力地動了動想起身去喝，然而一動便感覺身側(cè)沉甸甸的，似乎有重物壓在被子上，順著方向去尋，一顆黑乎乎的腦袋正趴在他床邊枕著手臂睡著，他一動，那腦袋顛了兩下，便悠悠醒轉(zhuǎn)了。

    趴在床上的那人是雷霆，顧瀾說蘇越需要留院觀察，在他醒來之前最好有人陪床，雷霆便在蘇越旁邊守了一天一夜，直到快黎明時才昏昏沉沉地趴在床邊睡了過去，他本就淺眠，故而蘇越稍稍一動他就醒了。

    雷霆此人一向精悍警覺，睡著時耳朵都是豎著，醒來后更是瞬間清明，這一抬頭便對上了蘇越的眼，兩廂對視之下，蘇越眼中依次閃過驚訝、不解、警惕、厭惡的光，隨后抿了抿唇，閉上眼將頭轉(zhuǎn)向窗外的方向。

    他這反應(yīng)要是擱在以前，少不了又惹來雷霆一場暴怒，可今天，雷霆這火怎么也發(fā)不出來，看見蘇越的蒼白病容，反倒有些做賊心虛的不安。

    蘇越喉間干渴，側(cè)著臉勉強(qiáng)吞咽了幾口唾沫，喉結(jié)艱難地上下滑動，雷霆見狀趕忙拿了身旁的杯子想給他喂水，突然又想起那水是剩的，便起身去倒了新的溫水，這才繞到病床另一邊想扶他起來，可惜他這樣的熱情卻并沒有能讓病人冷硬的態(tài)度有所緩和，不出意料，他剛碰到蘇越的身體，那人便立時僵硬有如尸體，同時將頭又轉(zhuǎn)回了另一邊。

    雷霆在心中嘆息一聲，面上卻裝作毫不在意他這些舉動，依舊慢慢地扶著蘇越肩膀?qū)⑺衅穑职阉f到他嘴邊。

    蘇越側(cè)著頭低垂著眼睫，毫無回應(yīng)，雷霆也不著急，就這樣僵持著。片刻之后，蘇越突然開口，聲音里帶著些嘶啞和疲憊，語調(diào)中卻有掩飾不住的譏誚：“雷霆，如果我不喝，你是不是又要找人來灌我？”

    此話一出，惹得雷霆心頭一緊，心底竟然泛出一絲酸澀的感覺，他本意是帶著些討好的，卻不料之前的作為已經(jīng)在蘇越心里留下了這么深刻的傷痕。

    “我……”張了張口，雷霆訕訕道：“我……不會了……”

    蘇越依舊偏著頭，從鼻子中發(fā)出一聲嗤笑，似乎是很不喜歡和雷霆近距離接觸的感覺，他微微掙扎一下，努力將身子往旁邊挪了一些，用手撐著床沿輕輕喘息一會，方才冷冷道：“雷霆，請你出去，我不想看見你。”

    雷霆握住杯子的手驟然收緊。他在這里守了整整一夜，方才又做了這些刻意討好的舉動，已是他平生從未有過，蘇越出言諷刺，他也強(qiáng)自忍受了下來，然而這個不識好歹的人一而再再二三地挑釁，現(xiàn)在居然還敢讓他出去！

    呼吸微亂，雷霆拼命壓制著已經(jīng)在心中冒了頭的怒火，好一會之后，他才閉目短促地呼出兩口氣來，再睜開眼時面上已經(jīng)換了一副溫和的表情，他邊將水杯放到床頭柜上邊柔聲道：“那，我先出去了，你記得喝水，好好休息，我晚些再來看你。”

    直到那扇厚重的病房門關(guān)起，蘇越才抬起頭來，望著門口，若有所思地發(fā)起呆來。

    蘇越在醫(yī)院住的時間并不長，顧瀾在他身體稍稍好轉(zhuǎn)之后帶他去做了全身檢查，心肝脾肺腎一套下來，只除了胃部有慢性炎癥之外，其他地方都很健康。

    雷霆每天晚上都來看他，卻從不在醫(yī)院里過夜，只帶了晚飯來與他同吃，吃完了靜靜地坐在一旁陪他一會就走了，蘇越從不主動與雷霆說話，而雷霆似乎也清楚這一點，只是偶爾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便與他分享幾句，卻也從不逼迫他回答，久而久之倒更像在自言自語一樣。

    大約一周的時間蘇越便出院了，實際上在住院第四天的時候顧瀾來檢查過之后就已經(jīng)告訴他可以走了。那時候蘇越低著頭，攥緊了拳頭，等同行的護(hù)工都出去了，才猶猶豫豫地詢問正在收拾東西的顧瀾，能不能再遲兩天出院。

    顧瀾笑著問他為什么，蘇越遲疑著不答，只眉頭深鎖，那帶著些不安和畏縮的樣子，倒讓顧瀾生出些憐憫來，思索片刻便試探著問是不是怕雷霆。

    蘇越略帶慌亂地抬起頭，想說是，又仿佛顧忌著什么如鯁在喉一般說不出口，顧瀾停了手中動作認(rèn)真地注視著他，目光中有蘇越不曾見過的審視和探究，他忽然輕輕地皺了皺眉，轉(zhuǎn)瞬又舒展開來，恢復(fù)了一貫的溫和表情，終于笑著答應(yīng)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