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祖在天有靈，保佑哥哥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跪在地上的溫樂雙手合十，轉頭看向哥哥，俏皮一笑，“還有，保佑哥哥考上市重點！”

    溫樂今年12歲了，在福利院系統里上學。福利院系統里的教學機構師資力量薄弱，老師不負責，學生不上進，出在這樣的環境下，溫樂自然也是整日不學無術，惹是生非，哪怕被罰站被跑圈被幾個老師圍著拿教鞭抽，他依舊仰著頭驕傲地笑，那張漂亮的臉上盡是少年桀驁不馴的光，他就是大人口中無藥可救的問題少年。

    但這個少年也不是完全一無是處，起碼他對他的雙胞胎哥哥郝向明還是十分盡心的。

    兩年前，郝向明偷溜回燕城城南福利院，被得到通知趕來的養父養母帶回家后，挨了一頓嚴厲和責罵和一頓打手心。

    趙麗玲和郝建國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知道打罵孩子對孩子的成長不好，所以平時是輕易不會這樣做的，可是這一次，他們真的生氣了。

    “向明，你為什么要回那個福利院？難道你覺得爸爸mama對你不好嗎？”趙麗玲生氣又失望，她自問一直將這個收養的孩子視如己出，從來沒有半點不好，可是為什么他還是要離家出走，跑回那個破舊寒酸，滿是問題孩子的福利院呢？

    郝向明哭著說：“mama，對不起……我只是想回去，看，看看弟弟……”他的手掌被尺子狠打了一頓，腫起了半寸高，疼得他頭皮發麻。

    弟弟被阿姨們打手心時是不是也這么疼，不，弟弟一定更疼，因為他的手總是被打裂了。郝向明突感心酸，不為自己，為溫樂。

    趙麗玲長嘆一聲，她的眼里也是淚花閃爍。

    “向明，”她用失望的語氣說，“mama是不是跟你說過，你要和在福利院里的人徹底劃清界限，徹底拋下在福利院里的過往？mama知道，因為血緣關系的原因，你和你弟弟還有著感情，但是mama有沒有跟你說過，你和你弟弟不一樣。你懂事乖巧，好學上進，可是你弟弟呢？打架鬧事在整個福利院都出了名的。你難道想和這種以后必定會成為社會垃圾的人混在一起嗎？你不能選擇你的出身，但是你可以選擇你的前途，而爸爸mama愿意培養你，幫助你脫離福利院的環境，幫助你成長成才，你怎么可以因為你的弟弟而放棄你的前途呢？你12歲了，不小了，很快就要讀初中，讀高中，考大學了，你的每一步都不能錯！”

    郝向明十分委屈，他非常想告訴養母，他和弟弟相依為命了那么多年，在最艱難的日子里，只有弟弟陪著自己一起度過，他不求養父養母把弟弟也收養了，可是他連回去看看弟弟都不可以了嗎？

    他的眼淚如決堤的洪水一般往下淌，趙麗玲看著也心酸，她是喜歡這個孩子的，她希望這個孩子能按自己和丈夫的規劃好好成長，可是今日郝向明的做法，讓這個驕傲專制的女人非常失望。

    一向沉默少言的郝建國也發話了。自古以來，父子本來就相處得別扭，更何況是非親生父子。

    他板著一張臉，嚴厲地說：“向明，你mama說得對，我們盡心盡力地教育你，培養你，就是為了你以后能過上好的生活，你是非常幸運的，你怎么可以不珍惜，怎么能做出這些讓爸爸mama如此失望的事呢？爸爸希望你好好反省這一次的錯誤，保證今后不能再犯了。”

    “你爸爸說得對。而且，不僅僅是你偷溜回福利院這件事，還有你不經大人同意就出門這件事，爸爸mama也非常失望。外面這么危險，你自己跑出去，萬一被壞人盯上，被拐賣了怎么辦？所以今后，為了你的安全著想，爸爸mama不允許你不告訴我們就出門，你知道了嗎？”

    郝向明哭著點頭，抽抽噎噎地回答：“知道了…….”

    除了答應，他還能有什么選擇呢？養父養母說得對，他是被收養的，他是幸運的，他怎么可以不珍惜，怎么可以讓自己的恩人失望？

    見郝向明哭得這么厲害，趙麗玲終于心軟了一些，她替郝向明擦去眼淚，安慰道：“這樣就對了，好孩子就要聽爸爸mama的話。你回去換一身衣服吧，有教養的孩子應該保持衣物整潔。mama給你報了一個輔導班，你今晚就去上課吧。”

    郝向明點點頭，擦著臉回房間去了。

    房間的書桌上都是輔導書，時時刻刻警醒著他：你要好好學習，你要努力爭氣，你不能辜負你父母的期望，不然你就是不懂得感恩。

    而冷暗，也被福利院院長狠狠斥罵了一頓。

    “你怎么這么不聽話？你怎么能把你哥哥招來？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收養了你哥哥的那戶人家有多生氣？若是他們跟外面的人說我們福利院管理不善，我們這里的孩子不聽話，以后還有誰愿意來收養這里的孩子？你簡直就是我們福利院的禍害！”

    院長邊打邊罵，教鞭抽在溫樂身上，留下一道道紅的刺眼的鞭痕。溫樂不哭不鬧，也不覺得教鞭抽到身上有多疼，因為再疼也疼不過他和哥哥再次被硬生生拆開的心傷。

    院長罵累了，打累了，又將溫樂扔進了地下室的單人宿舍里關了起來。

    在黑暗中，一身傷痕的溫樂躺在床上，抱著哥哥給他帶的玩具，終于哭了起來。一開始他哭得很小聲，像只蚊子一樣嚶嚶嚶，漸漸的，哭聲越來越大，在窄小陰暗的地下室墻壁上撞來撞去，砸在溫樂的心臟上，越來越痛。

    他緊緊抱著那個玩具，撫摸著，親吻著，努力在玩具上尋找哥哥的氣息。

    他不明白，為什么所有人都不讓他和哥哥見面。他不求也被收養了哥哥的那戶人家收養，他只想見見哥哥就可以了，可是為什么這么小小的愿望都不能實現？難道真的就是因為他不聽話愛打架嗎？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他今后一定當一個好孩子，無論誰打他他都不還手。

    他從床上跳下床，一手依舊抱著玩具，一手大力砸門，哭喊著：“我以后聽話，我以后不打架，讓我見見哥哥好不好……”

    可是沒有人理他，他就是一個被人厭惡扔進地下室自生自滅的臭蟲。

    溫樂哭累了，喊累了，抱著玩具靠著門坐到了地上。

    “為什么，為什么沒人理我……你們理理我好不好……我想見哥哥……”他囁嚅著，手指在玩具身上摸來摸去，最后在玩具的關節連接處摸到了一張小小的紙條。

    這是什么？他將紙條摸出，拿起滾落在地的手電筒，打開，就著手電筒昏暗的光一看，竟然是一串電話號碼。

    這難道是……哥哥家里的電話？溫樂心里一陣激動，眼淚都不留了，他抓著那張小小的紙翻來覆去地看，將每一個數字都熟記于心，最后再珍惜地放回玩具的關節縫里。

    他不能確定這是不是哥哥偷偷給他留下的，但無論怎樣，他都要試試。

    接下來的幾天，溫樂表現得出奇乖巧，不吵不鬧也不打架，連福利院的阿姨們都奇怪他是不是被福利院長打傻了。

    有一天下午，溫樂瞅準了門衛不在值班室，就偷偷溜了進去，利用值班室里的那部電話撥下了號碼。

    “嘟……嘟……”

    電話的嘟嘟聲很慢，但溫樂的心跳很快，他不知道，如果接電話的那人不是哥哥的話該怎么辦，會不會又給自己惹麻煩。

    嘟了幾聲之后，電話接通了，一聲“喂您好”傳來的那一刻，溫樂的心臟一停，接著劇烈跳動，幾乎要沖破胸膛。他的眼淚奔流而下，他的身體顫抖不已。

    “喂，”溫樂哽咽著說，“哥哥，是我，我是樂樂……”

    那一通電話，再次將分隔兩地的溫樂和郝向明聯系起來，就像一根救命稻草，拉起了兩顆不斷碎裂愈合的心。

    這樣的聯系是有風險的，兩人經常說了沒幾句就要匆匆掛斷，然后偷偷跑回房間或者地下室，裝出一副什么事都沒發生的樣子。就像一場異地卻同時進行的冒險之旅，參加的兩個主角是互相牽掛的一對兄弟。通過電話，他們能了解對方的近況，也能互相安慰，鼓勵對方好好生活；也通過電話，溫樂知道了郝向明在哪里住，在哪里上學。

    而今天，郝向明借口要買輔導書，從養父養母那兒得到了單獨出門的許可，而溫樂，在先前的電話聯系中知道了郝向明的安排后，也偷偷翻墻跑了出來。溫樂一點都不怕被福利院的員工發現，反正福利院里的人都不喜歡他，都巴不得他死了才好，省得老在福利院惹是生非。所以即使知道他偷跑出來，也不會有人管的。

    他們約定好在市郊的弘福寺見面，在這新春之際，一起為來年祈福。

    聽了溫樂的祈福后，郝向明拉住他的手說：“謝謝樂樂，佛祖也要保佑我們樂樂平安健康呀。”

    兩人相視而笑，眼里都是對方最溫柔的模樣，雖然有著一樣的相貌，但他們眼中的對方都是更好看的一個。

    如來佛祖端坐著看他們，面目祥和，捻著佛指，施予這對雙生子少有的慈悲；大殿里燭火搖動，經幡翻飛，這樣安靜的共處時光對溫樂和郝向明來說太少太美好了。

    跪了一會兒，兩人才拉著手一起從蒲團上站起，出了大殿的門后，便又是即將分別的時刻。

    溫樂難過，拉著哥哥的手一路沉默不語地送哥哥公交車站，他很舍不得哥哥走，可是他知道，郝向明從養父養母那兒騙來的時間是很少的，如果不想被那兩個大人發現他和哥哥的秘密，他只能忍痛和哥哥暫且分別。

    而郝向明，也十分心有靈犀地一言不發。他心里的難受，不比溫樂少半分，但他無能為力。

    相聚時難別更難，兩心相貼世不容。

    公交車來了，郝向明也要上車了，他擁抱了一會兒弟弟，將手伸進了弟弟的口袋里，然后紅著眼眶，一言不發地上了車。

    雖然知道兩人今后還是可以見面的，但看著哥哥離開，溫樂也是心碎的。他擦擦了眼角后，雙手插進口袋里，要去另一個公交車站坐車。他這才發現，方才哥哥抱自己的時候往自己口袋里放了個東西。

    他逃出來一看，目瞪口呆：是一部他只在電視廣告上看到過的手機。

    那個時候的手機還是一種奢侈品，電視廣告上顯示的價格數字高得溫樂無法想象。溫樂不知道哥哥從哪兒弄來這么多錢買手機的，也不知道若是哥哥的養父養母知道哥哥給自己買了手機會對哥哥怎么樣。

    他捧著那個黑色小磚塊一般的方匣子，平生第一次這般不知所措。

    這時，手上的小方匣子傳來了叮的一聲響，溫樂觀察了一下，覺得應該從中間有條大縫那里翻開，便這么做了。

    他看到手機屏幕上有一條消息，上面寫著：樂樂，這是哥哥給你的新年禮物，以后你就不用偷偷去值班室打電話了，我們可以隨時聯系。希望你喜歡這個禮物。

    溫樂抱著手機，就像抱著這世上無比珍貴的寶物，一會兒舉起，一會兒細看，在大街上轉圈，小跑，幾乎要跳起舞來。

    這是哥哥給他的禮物，有了這個禮物，他就再也不用和門衛斗智斗勇，再也不用在地下室里翻來覆去地煎熬了。他可以隨時聯系哥哥，隨時告訴哥哥自己在做什么，也能隨時知道哥哥過得怎么樣，更重要的是，他能隨時都告訴哥哥自己有多想他。

    他歡喜地看著那條短信，將每一個字都記在心里，這一天是這么多年來最快樂的一天。

    他看著手機按鍵，回憶了一下廣告上看到的人是如何使用手機的，然后琢磨了半天，才終于一個鍵一個鍵地慢慢敲，給哥哥回復了一條信息——

    哥哥，謝謝你，你送的禮物，我真的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