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為他心中的道
簡曉濤溜得很快,來去如風是稗官的基本素養。 大岐公主瞧著情況不太對,也告辭了:“先生,我明日再來,明日再來?!?/br> 天井里只剩下黃十三和裴浩瀚,四目相對,都是緘默,氣氛一時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冷凝。 黃十三看著裴浩瀚,看這少年時候就相交的摯友,仍如少年時候一般謙謙君子似的芝蘭玉樹,陡然笑了,笑意里毫不吝嗇地塞滿了幸災樂禍:“我一早便說了,將簡曉濤送回去,你偏要將他也留下來?!?/br> 陽光透進天井,落在黃十三的臉上,盛滿陽光的笑容也是少年時常見的滿是促狹的表情,裴浩瀚有些迷惑地撫摸上黃十三的笑臉:“讓一個人閉嘴,并不只有送走他這個辦法?!?/br> 黃十三臉上的笑容頓時沒了:“論起口無遮攔,簡曉濤遠不如他祖師爺我?!?/br> 裴浩瀚想了想,撫著面頰的手指下滑,落在了黃十三的唇瓣上。一截玉白的指節,頗具意味地反復摩挲唇瓣,然后塞進了黃十三的口腔:“想被堵住嗎?” 前一秒還在生死攸關,下一秒突然開車,裴公子的厚顏無恥,讓黃十三都不禁動容了:“臥槽,你的腦子里除了這種事情,是裝不下其他東西了嗎?” “嗯,”裴浩瀚還點頭,“看見你就只能想起這種事情?!?/br> 這天是聊不下去了,黃十三單方面宣布閉麥,起身就走。 裴浩瀚扣住了黃十三的手腕,將他扯回來:“你自己脫,還是我幫你?” 黃十三氣得耳根都紅了:“不選,我哪個都不選!” 裴浩瀚還來哄黃十三,謙謙君子一貫的輕言細語:“我已經遣退了奴仆,放心,不會有人看見的。” 裴浩瀚這樣說,黃十三反而越發覺得天光大白,每一處廊檐勾結,每一寸樹蔭掩映的后面都藏著譏諷的笑臉和偷窺的眼睛:“昨天晚上搞了多久,你自己心里沒點逼數嗎?” “所以不是同意你這次用嘴了嗎?”這樣說著,裴浩瀚握著黃十三的后腦勺壓到了自己胯下。 —— 大岐公主再來的時候,黃十三都有心理陰影了。 他一聽大岐公主要聽法場上的事情,就覺得嘴巴屁股連帶著身體深處都尖銳地痛起來。 黃十三痛定思痛,覺得自己說和簡曉濤說都不保險:“公主既問起我入獄問斬的舊事,想必是有所了解的,不如公主先說予我聽聽,若有不詳盡的,再與公主補充一二?” 大岐公主不知道黃十三心里的小九九,只當他想聽聽外界傳聞是如何描述當時情形的:“先生知道,妖族與人族相距甚遠,流言傳得夸張失實也是有的,我說出來,大儒千萬不要取笑。” 黃十三點頭,恰到好處的矜持和淡漠,完美演繹人族大儒的氣質風度:“公主請說。” 大岐公主笑笑,她的外貌已固定為宋蕊兒的樣子,這一笑頗有些豆蔻少女的羞澀嬌怯:“說先生本有退敵的功勞,卻被腐敗的人族官員覬覦,下了大牢,判了秋后處決。先生痛定思痛,本有經天緯地之才,卻安心坐牢,靜心等死,只在獄中著書,寫下‘若一去不還,便一去不還’的驚世名句,意圖以自己之死,以義無反顧之大圣形象,警醒世人?!?/br> 黃十三沒想到自己在流言里的形象這么光輝高大,也不知道流言本是如此,還是大岐公主在他面前,專門挑了那種跟收了錢的水軍似的發言:“然后呢?” “先生的精神,感染了許多人。昔日同窗為先生請圣裁,慷慨殉道。百姓為先生做萬民傘,哀痛請命。就連獄卒都舍不得先生死去,于法場中念出‘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的句子,更有當時的三甲案首后來的狀元李坤和葳蕤書軒的東家王草書到場跪請先生留下……” “跪請?!”前面也就算了,黃十三聽到這里,實在想象不出李坤和王二跪自己的樣子。換誰要突然想象兩個平日里跩得二五八萬似的人跪在自己面前,不僅想不出,還要嚇得跳起來。 “就是跪著哭請,”大岐公主還點頭,想了想,又有些不好意思,“流言是否夸大了?” 黃十三又咂摸了一下李坤和王二跪自己的情形,還咂摸出些美妙滋味來:“沒,是跪了,噗通一聲就跪了,跪在我面前就開始嚎,嚎得那叫一個痛哭流涕,泣不成聲,比死了媽,哦,死了爹還悲痛呢!” 大岐公主肅然起敬:“先生能得這樣的敬重,果是人族楷模?!?/br> 簡曉濤聽得欲言又止,止又欲言,表情十分古怪。 “你閉嘴,”黃十三指著表情錯綜復雜的簡曉濤,然后手指轉向大岐公主,“公主請繼續說?!?/br> 大岐公主鄭重其事地點頭:“先生被這樣多的人誠懇感動,終于息了赴死之心,于眾目睽睽之下受天道醍醐灌頂,成為前所未有的圣前舉人。此事驚動半圣,徹查案件,終還先生清白。半圣又請先生入朝,先生經此一事,終對朝堂有隙,謝絕為官,只在睿王府中領了潤筆的閑職。先生筆耕不輟,又寫下許多暢銷之作,家前家主簡至陽偶然拜讀,自感遠不如先生,當即隱退,將家盡托于先生之手?!?/br> 說到這里,大岐公主眼巴巴地望著黃十三:“先生,我說得可對?” 黃十三想了想:“大差不差的?!?/br> 大岐公主求知若渴:“不知是哪里有差?” 黃十三看著大岐公主:“你真要聽?” 大岐公主點頭,很有些科研人員精益求精的精神:“還請先生指教?!?/br> “我入獄后,并非靜心等死,而是人微言輕,別無他法,在國家機器面前,只能被迫‘從容赴死’?!?/br> “???” “我不甘‘從容赴死’,知昔日同窗杜若飛喜歡,便寫,故意請他代為轉交,好叫他瞧見“若一去不還,便一去不還”。他果然中計去請圣裁,也果然一去不還?!?/br> “老師!”簡曉濤大驚,他雖然不贊同黃十三增加李坤王二跪請的失實細節,但也不想黃十三剖白如此隱秘的心思細節。別人可以猜,可以揣度,可以大書特書奮筆疾書,本人卻不能說,提都不能提,因為只言片語都不符合一貫歌功頌德的自傳所需要塑造的偉光正的形象。 大岐公主也是驚得合不攏嘴:“是先生設計,令昔日同窗因請圣裁而死的?” 杜若飛有錯在先,是他推波助瀾,才叫黃十三罪名落定。杜若飛本可以請朝廷重審案件,卻選擇請圣裁,或是出于保全其他結陣者的考量,或是驟知黃十三就是“吳承恩”的激憤。其間還有許多衡量博弈,黑白曲直非一言可斷,但事到如今:“不錯,是我設計,杜若飛才因請圣裁而死。他也并非為我請的圣裁,而是為他自己請的圣裁,為他心中的道?!?/br> “怎么會這樣?” 黃十三繼續道:“我問斬那日,臺下圍了許多百姓,不過他們不是來為我請命,而是來瞧熱鬧,更沒有什么萬民傘,倒見了幾個拿著饅頭的,只等人頭落地,便上來蘸一蘸我的血。” “蘸血做什么?” “是人族的偏方,說吃了蘸取讀書人血的饅頭,孩子便耳聰目明,更好讀書?!?/br> 大岐公主撇嘴:“這不是胡說嗎?若真如此,我妖族多吃幾個讀書人,豈不是要出好多的妖帥妖將?” 黃十三甚是好脾氣:“所以說是偏方。” 大岐公主垂頭喪氣起來:“那念詩的獄卒,也是假的嗎?” “倒是真的,他確是念了詩,也確是念的‘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黃十三一頓,“不過是我先前托他打聽,他體諒我是要死的人,記在心上,趕在我砍頭之前背給我聽罷了?!?/br> 當時大火,卻被誤認為是李坤所作,獄卒告訴黃十三是因為李坤在府試時作的詩句與中的相同,卻不記得是哪首詩。獄卒后來終于打聽到,匆匆趕在黃十三砍頭前背給他聽,黃十三才想起李坤便是跟自己在南山寺有一面之緣,第二天就去赴府試的讀書人。 大岐公主越發垂頭喪氣了:“那李坤呢,王草書呢,他們也另有隱情嗎?” “李坤其實根本沒有來法場,王草書也沒有?!?/br> 大岐公主這頭垂得都要垂到地上了:“果然又是不可信的傳聞?!?/br> “李坤在天元府設宴,他當時雖然只是秀才,但作為百年來第一位三甲案首,前途不可限量,天元府但凡有名望的人盡皆到場,便連知府大人也去了。此前一直有傳聞,說李坤便是的筆者曹雪芹,叫他收獲了許多名望,李坤卻在宴上指認我才是的筆者,人聲鼎沸的宴會一時間鴉雀無聲,便聽得王草書出列,贊同為我所作,更指亦是我的作品?!?/br> “人的稱頌贊揚皆可化為才氣,人越多,才氣越多,人越優秀,才氣越精粹。當時整個天元府的讀書人都在,所攢稱頌不可估量,所化才氣不可衡量,我當時已在法場,便在萬眾矚目之下,天道予才氣以醍醐灌頂。生出金光異象,金光逼退劊子手刀斧,我從金光中站起來,已是圣前舉人?!?/br> 生死一線的驚心動魄,千鈞一發的柳暗花明,竟只匯成最后的一句“圣前舉人”,大岐公主一掃先前的垂頭喪氣,激靈靈打了個哆嗦:“太帥了,太帥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