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斬龍號子
黃十三還在點頭:“可不是把臉都丟盡了嗎?” 眼看著屬于洪三思的賽舟輕靈地一轉,已拐進了內河,裴浩瀚睨了一眼神色中仍沒有焦急的黃十三:“再不想想辦法,我們就輸了。” 黃十三也不敢托大,忙撥了些江水磨墨,等他拿起毛筆蘸墨,屬于洪三思的賽舟已是徹底不見了蹤影。 黃十三這時才開始寫字,鄰居笑得更大聲了,啪啪地拍大腿:“孩子死了你來奶了?大鼻涕到嘴你知道甩了?別人的船連影子都沒了,你開始撂筆跩了?連圣人都厭棄了的窩囊廢,當自己孔圣重生,文豪在世,竟妄想以才氣催船,兒子,扶著我點,我笑得喘不上氣了。” 黃十三只做聽不見,專心看著眼前的宣紙。黃十三的字丑如狗爬,但寫得很快,幾個眨眼的功夫,已經完成了一段,正是蘇軾中的一小節——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這恰好也說的渡江,一葦便是指小船。 黃十三寫下最后一個仙字,小船便停了打旋,在江心微微一顫,竟慢悠悠地駛出了起點。 岸邊那樣的多的看客看著,只見黃十三剛寫下詩詞的宣紙上墨跡未干,一點靈氣也無,該是毫無才氣的廢品。船上的黃十三和裴浩瀚也沒有劃槳,黃十三本就沒有拿槳,裴浩瀚拿了一下,將船撥得原地打轉,索性也就丟開了手。可船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輕靈地劃出了起點。 “怎么回事?”看客面面相覷又議論紛紛。 “是才氣催船!”“才氣催船?那是秀才往上的讀書人的能力,黃十三不是拜圣失敗了嗎?怎么可能會秀才才會的才氣催船?”“是才氣催船,只有才氣催船,你看他二人連槳都不拿,若非才氣催船,如何能將船駛出去?”“怎么回事?黃十三不是被圣人厭棄了嗎?難道他不曾拜圣失敗?那拜圣失敗的又是誰?” 看客們亂糟糟的,就在他們亂糟糟的議論中,黃十三的船緩慢卻又真實地駛了出去。 那不需船槳便的小舟,輕靈劃破江面,如同劃在了每個看客的心上。 鄰居見大家一時緘默,目光追隨著黃十三的小船,竟有著癡迷神往之色,豁然一拍大腿:“駛出去又怎樣?駛得這樣慢,洪三思的船早沒了影子,他便是拍馬也趕不上。” 看客們被鄰居這一提醒,緩過神來,紛紛點頭,又為自己先前對小船的凝視感到疑惑。一艘尋常賽舟而已,竟覺得輕靈清越,有飄飄仙姿,便連上面的黃十三和裴浩瀚都仙風道骨了起來。 “浩瀚,快把船帆升起來。”黃十三并不理會鄰居岸邊的陰陽怪氣,只指揮著裴浩瀚。 “升帆?”雖然表情疑惑,裴浩瀚還是幫著黃十三將船帆掛上了。 此次比賽用的船雖然小,卻是貨真價實的賽舟,連船帆都有。但一般是不掛的,因為賽舟的主要賽段是內河,沒有風力可借,屬于洪三思的那艘就全靠船夫人力,開賽前直接把船帆摘下去減輕負重了。 掛上船帆之后,黃十三又拿起毛筆,蘸了蘸墨汁——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 這是中薛寶釵的一首柳絮詞,原是借柳絮喻己,黃十三便借詞來引風。 云字一落筆完成,那垂蕩得懨答答的船帆突然鼓了起來,挾著窄舟疾馳而去。 小船駛得太快了,便連一直懶洋洋的洪三思都從馬扎里坐了起來。 雖然黃十三的船駛得奇快,眨眼就沒了蹤影,但洪三思還是清楚地看見了黃十三面前的宣紙,分明仍是一點靈氣都無的廢品,怎么會催得船行得那樣快? “爺,你看,可要作詩?”見此情形,洪家管事小心地湊在洪三思身邊。 洪三思自知才學有限,雖是文斗,卻壓根沒打算作詩,只吩咐管事尋了四名技藝老練的船夫駕船,贏拜圣失敗的黃十三已是綽綽有余。所以他抵達之后便坐在馬扎里紋絲不動,連做個磨墨的樣子也懶得做。 眼下,聽見管事的詢問,洪三思撇嘴:“我雖不知道黃十三的本事,自己的本事卻是知道的,才氣催船?連童生都無法做到,我還是不要自取其辱了。” 管事的以袖抹額前冷汗:“爺說得是,現在只能看那四名船夫的了。” 裴浩瀚坐在船上,只見兩岸的景色疾飛著向身后倒掠而去:“十三,你竟有這番本事。” 黃十三其實也沒想到自己這么厲害,他只是隱隱有些預感,但真的見識著寫幾句詩就能讓船無風自動,不,是引風鼓船的奇景,還是止不住地嘚瑟:“要再給咱們加個輕身魔法,還能跑得更快,但現在也行了。” 原先沒影子的洪三思的船,逐漸能看見蹤跡了,先是一點尾巴,由小變大,之后竟能逐漸看見側身,是的,黃十三的船跟洪三思的船齊平了,沿岸的看客都驚愕地瞪大了眼睛。 兩船齊平的瞬間,旁邊船上的四名船夫跟岸上的看客一樣驚愕得瞪大了眼睛。 船夫們更賣力地劃船,大顆大顆的汗水順著精赤的胸膛和胳膊嘩嘩地往下流,越發顯得旁邊船上盤膝而坐黃十三和裴浩瀚,那叫一個紋絲不動,仙姿飄飄。 尤其是裴浩瀚,本就容貌出眾的裴家公子,衣袂翻飛的清貴風流,多少個匹夫拍馬都趕不上。直看得岸邊少女嗷嗷亂叫,逮什么砸什么,除了紅綢絹花,糖果瓜子跟暴雨似的下。 “哎喲!”黃十三捂著頭,“別的就算了,你拿個柑橘砸過來算怎么回事兒?” 那少女頓時紅了臉:“我見裴公子收了許多花,你一朵都沒有,實在可憐。可惜我的絹花也丟給裴公子了,便丟個柑橘,好叫你雖然心里苦,但能甜個嘴巴。” “???”黃十三面無表情,“那我還真是謝謝您叻。” 裴浩瀚都被這奇異的對話逗笑了,好在船行得迅速,很快就將那少女拋到了身后。 洪三思船上的船夫見黃十三不僅追了上來,還渾不把他們看在眼里,抽閑調戲起了岸邊的姑娘,劃船劃得更賣力了,一名船夫還喊起了號子:“巫山峽中——” 另外三名船夫便喝起來:“一朵花。” “九條蛟龍——”“纏住它。” “千把寶劍——”“把龍斬。” “斬斷蛟龍——”“采鮮花!” “是斬龍號子!”岸邊的看客驚呼起來。 “斬龍號子”“斬龍號子”的議論聲迅速在夾岸的看客中傳遞開來,對視間,眉宇都有驚詫。 在黃十三看來,這有斬龍之名的號子倒并不如何傳奇,單論行文結構和遣詞用句,遠比不上黃十三抄錄的古詩文采斐然。但船夫的喊聲蒼涼渾厚,有種說不清的古樸神韻,叫人聽得心下一顫。 本來隱隱有頹勢的洪三思賽舟,在船夫們的號子聲中又追了上來,跟黃十三的船齊平了。 兩船齊頭并進,一個商人和一個被圣人厭棄的讀書人的比試,竟賽出幾分百舸爭流乘風破浪的氣魄來。 黃十三看著旁邊船工因為賣力而通紅的面頰,青筋突起的手背,肌rou爆炸的肩膀,滾滾流入胸膛的汗水,突然一嘆:“術業有專攻,誰敢說讀書人就一定比勞動人民高上一等?” 裴浩瀚瞧他:“你要認輸了?” 黃十三卻又搖頭:“我雖然敬佩他們的努力和堅持,但事關菀娘jiejie一生的幸福,得罪了。” 語罷,黃十三提筆,一蹴而就。 黃十三拜圣失敗,不出意外,這便仍是毫無靈氣的一首,裴浩瀚看著,卻也不由得露出了驚艷之色。 洪三思等在起點處,侍兒跪在腳邊烹茶,那茶已經煮開了,淡淡的茶香縈繞開來,十分風雅。 但洪三思的心卻不靜,從黃十三的船駛出去之后,他的心便靜不下來,突突地跳,旁邊管事躊躇焦慮地踱來踱去,更加深了他的這份難以言說的焦慮。 不,不是難以言說的,他知道自己在焦慮什么,他怕輸。 “回來了!” 不知道是誰大喊了一聲,洪三思下意識地從馬扎上站了起來,險些撞翻了腳邊的侍兒,他也顧不得,只極目去望。一線江面,果然駛來了一支船。 不用靠近,洪三思已知道那是黃十三的船,因為船上只兩個人,雖還瞧不清臉,但姿態是風流恣肆的。 “是黃十三,黃十三的船先回來了。” 那不知是誰的看客又喊了一聲,洪三思早看出來了,并不理會,只往黃十三的船后面看去,若是他的船沒去得太遠,緊咬著,或許在沖線的瞬間,還有反超之機。 洪三思望了許久,也沒有望見自己的船,江面上只有黃十三的船,疾馳而來。 那船,一騎絕塵,那船上的少年,揮斥方遒。 當時,黃十三提筆寫下——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正是“詩仙”李白的,一日千里的詩剛剛完成,黃十三的船便如離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將仍在努力劃船的四名船夫遠遠拋在身后,很快就便過了內河的最后一個彎道,直直地撞回了起點。 鏘——俊秀的店小二鳴鑼:“黃十三,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