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說一少年,天縱奇才。
黃十三獨自回家,但沒有待太久。 葳蕤書軒勢盛,有了大搖大擺闖入兩次的前車之鑒,黃家并不安全。 黃十三讓菀娘收拾一下,拿著簡單的包裹叫了牛車,一齊前往位于南山上的南山寺。 添了些香油,南山寺方丈便吩咐小沙彌安排黃十三和菀娘住下。 南山寺雖小,一應設施卻很齊全,男居士和女居士分開,不得互相進入對方的住所。黃十三穿越之后,還是第一次沒了忙前忙后的菀娘幫忙拾掇,只自己拿出紙墨筆硯來,擺在住所的書桌上。 黃十三磨了墨,毛筆蘸著在抹開的宣紙上寫下——第十二回,王熙鳳毒設相思局,賈天祥正照風月鑒。 南山寺是個地處偏僻的小廟,清靜得很,來往進出的出家人,別說討論,連個討論的都沒有。黃十三在這等清心寡欲古佛青燈里下筆如有神助,一日便默了八章回。 當晚,黃十三十點就睡了,一夜酣睡無夢。 第二天起來,黃十三使毛筆蘸了墨,本打算繼續(xù)默,懸在紙上想了許久,最后落筆——師徒四人重新上路,這日,過女兒國。國君使開盛宴,過百齋菜,碟堆盤壘,皆為悉心烹飪,筵請圣僧。 中午去齋堂吃飯,雖然沒有rou葷,菜油炒的素食也吃得黃十三滿嘴流油。 黃十三抹了嘴巴回房,卻見窗前站著一陌生男子。 黃十三住所里,書桌擺在走廊一側(cè),緊挨著墻壁,桌前一扇長窗,為著光線充足,向來是打開的。去吃飯時忘了關,此刻,男子就站在打開的窗前向內(nèi)張望,那被鎮(zhèn)紙推得平平的宣紙上,赫然寫著——國君將裙擺掀起,下面是月白綢褲,粗長那物什從豁開的襠口探出個頭,鮮亮紅潤,竟比玄奘還要大些。 這劇情,用穿越前的一句話來概括就是——女裝大佬掀起裙子比你還大。 這情形,換作別人,恐怕要當場社會性死亡。 幸而黃十三不是別人,他不僅不死亡,還先發(fā)制人:“你是何人,怎的私自在他人文章前隨意張望?” 男人聞聲側(cè)頭,看向黃十三,目光中滿是打量。男子一張容長臉,眉毛濃黑,雖則不能跟裴小公子媲美,卻也是相貌端正,儀表堂堂:“這文章,是公子所作?” 男子語調(diào)奇異,吐出文章兩字的時候還卡殼了一下,估計是在心底里評估這么個東西算不算得文章。黃十三卻像是沒有瞧出男子的遲疑,挺胸抬頭,一派當仁不讓:“不錯,正是區(qū)區(qū)不才在下的洪荒巨著。” 男子越發(fā)目光奇特地打量起黃十三,須臾:“失敬。” 黃十三一擺手,拉出社交距離:“不必失敬,你走開些,不擾了我著書的清靜便是。” “著書的清靜”這話一說,饒是男子寵辱不驚,也不禁為黃十三的厚顏無恥挑了挑眉峰。 男子略一拱手,轉(zhuǎn)身便走。走出去兩步,似是到底心里不忿,又倒回來:“我私自看了公子的故事,確是我的不對,恰好我也有一個故事,說與公子,算作賠罪如何?” 男子其實比黃十三高些,黃十三雖然瓤子滄桑蹉跎,但殼子是個實打?qū)嵉纳倌昀桑凶訁s已是成年人,有著成年人的身量,黃十三仰頭望著男子:“好吧,你說。” “說一少年,天縱奇才……”男子不過吐出八個字,便頓住了,陷入緘默。 黃十三等了等,沒等到下文,心里估摸男子是嫌棄沒人捧梗,便配合問道:“少年天縱奇才,然后呢?” 男子突然扶額,他是怎么了,竟跟半大的孩子一般見識,連門都進不得,一口水也沒有,站在走廊上巴巴地非要與人說道,也是昏了頭了。思及此,男子一聲哂笑,拱手:“告辭。” 語罷,男子轉(zhuǎn)頭就走,這次是真走了,頭也不回。 望著男子的背影,黃十三撇了撇嘴:“莫名其妙。” 回到房間,黃十三給硯臺里加些清水,墨條磨過,重新提筆,還沒落筆,突然一拍大腿。 “他不會是想夸我這個少年天縱奇才吧?難道是看了我的小黃文,深覺得我邏輯之嚴密,用詞之審慎,堪稱鐘靈神秀鬼斧神工,故而有這一夸?誒,沒看出來,老哥人還挺好。” 經(jīng)此一事,黃十三備受鼓舞,一手狗爬的字,爬得比脫肛的瘋狗還快。一個下午的時間,圣僧便與女帝在王庭各處悉數(shù)滾過,床上十八般技藝自不必說,便連人來人往的御花園也是撩裙即上提臀便挨cao。 晚飯光景,黃十三又去齋堂吃飯。 因為舍不得中斷靈感,黃十三去得晚,基本算是掐著關門的最后一刻進入齋堂。 打了飯菜,黃十三在不多的用餐者中瞧見了一個熟面孔,正是中午在窗前遇見的那位。黃十三走過去,拉開了男子對面的凳子:“中午一見,還未曾問大哥姓名,不知大哥如何稱呼?” 大哥,不是公子也不是先生,而是大哥這個市井得有些江湖氣的稱謂,男子默了兩息:“姓李,李坤。” “我姓黃,黃十三,”黃十三一邊往嘴里塞齋菜,一邊說話,“我見李大哥長我許多,可喚我十三。” “十三,”李坤叫著黃十三的名字,“你常寫,那樣的文章嗎?” 那樣的文章,李坤雖然語焉不詳,黃十三卻聽懂了:“得空了便寫。” 李坤斟酌著措辭:“我見你用詞洗練,不似尋常庸人,便沒有想著入仕。” 黃十三知道李坤的意思,這年頭,識字的人都想?yún)⒓涌婆e考取功名。倒不一定都能做官,科舉由小至大分別是縣試,府試,州試,京寺和殿試,對應的功名則是童生,秀才,進士,舉人和翰林。 至少要考到秀才,才能做官。但做老師也得有功名,需過了童生試,就像穿越前的教師資格證一樣。 黃十三瞧著李坤:“你今日瞧了我的文章,覺得我的字如何?” 李坤一怔,黃十三那狗爬的字叫人記憶猶新,他自然不會這樣快就忘了。可以說李坤長這么大,就沒有見過這般瘋癲潦草松散急促,半分筋骨靈氣都沒有,說書法都寒磣了書法二字的字:“確是有所欠缺。” 黃十三覺著,李坤實在是個大好人,說話這般給人留著顏面:“李大哥客套了,我自己知道自己事,這一手的破字,漫說考取功名,但凡那審卷的考官玻璃心一點,只怕要跪在圣人像前,非捶胸頓足啼哭三日不能解其心中郁悶之萬一。連眼都入不了,更看不了內(nèi)容,又談什么考取功名?” 李坤沒想到黃十三這樣實誠,自我埋汰起來堪稱鐵面無私,張著嘴,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黃十三又道:“書商販書前會請人謄抄手稿,便寫得再難看也無所謂了。” “你這是削足適履因噎廢食之舉。”李坤語重心長。 字丑只是其中一點,其實還有許多別的理由。 黃家家貧,吃飯都困難,原身的黃十三進學讀得斷斷續(xù)續(xù),文章本就做得疏漏。現(xiàn)在的黃十三穿過來,記憶渾渾噩噩,本就疏漏的文才更是繼承得稀松,做起詩來,對仗工整都成問題。 況且科舉不僅僅是作詩,還有圣人言,就是歷史,還有策論,就是議論文,還有天文地理的綜合雜科。 在十年寒窗苦讀的舊時讀書人面前,黃十三或能依靠滿肚子九年義務教育塞進去的上下五千年,唐詩三百首,宋詞八十篇,獲得一時的盛景,但論起功底扎實來,恐怕連開蒙數(shù)年的學童都比不了。 之前不是沒有縣試,不過沒考上童生,才叫榜十九的崔子然奚落。 李坤囁嚅許久,忍不住了:“諸子百家,亦有家一席。但你寫得鮮廉寡恥,有悖倫常,實在荒唐。” 裴浩瀚或許能直抒胸臆,但李坤與黃十三不過見過兩次,且第一次并不算得很愉快,這般苦口婆心,便算是交淺言深了。黃十三知他耿介惜才,也不反駁:“確是荒唐,但,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黃十三不是故意要裝逼,只是最近正默著,聽李坤說荒唐,便條件反射地背出來,是個被動裝逼技能。等李坤一字不漏地重復了一遍,眼中隱有深思,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連忙遮掩:“李大哥,有空便來瞧瞧我寫的故事,一旦接受了這種設定,說不定你還會覺得很萌。” 李坤眼睛里那一丁點深思的光果然散開:“大可不必。” 一場閑談,雖然最終以李坤拂袖而去告終,但黃十三自覺跟李坤談得很好。 第二日,黃十三吃飯時又找李坤,沒瞧見蹤影,便招來小比丘詢問,回說李坤備考府試,一早便走了。 府試的事情黃十三是知道的,先前崔子然過了縣試,嚷嚷著要繼續(xù)考的,便是府試。距府試還有三月之期,但若是想進入府文院深造,算著日子,也的確該出發(fā)了,只是不知道,李坤竟也是童生。 想想也釋然了,這世道以文載道,別說李坤看上去不過二十啷當歲,考到七老八十的人也是有的。 “還以為要收到第一個小弟了,這萬惡的封建社會,對我等優(yōu)秀的產(chǎn)糧大戶也太不友好了。” 黃十三嘆著氣回到居所,卻見書桌上放著一張落款是李坤的文章,上面是漂亮的楷書,將一張宣紙滿滿當當,開頭的第一句話是—— “說一少年,天縱奇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