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具有夜視能力的卡蘭，已經看到視野里出現了圣騎士的軍隊。

    他強迫自己和公爵對視，鬧別扭似得不愿意看那個除了面對他時都神色冰冷而沉默的高大男人。

    公爵身為高階吸血鬼，在黑暗這種主場地形里，一定更早地察覺了這些圖謀不軌的人類。

    但他，此時只想先殺了面前這個賤種，小畜生。

    卡蘭用他的騎士長最愛惜的寶劍做賭，賭他親愛的哥哥作為公爵級別吸血鬼的自傲，賭他持續多年的恨和怒火，賭他料不到圣騎士的升級版加強武器，即使連公爵級別的吸血鬼也能當場擊殺。

    一切都發生得多么合理。

    公爵更快地擰斷了他的脖子，將他像破布偶一樣甩在地上。他幾乎死去了。

    徒留一絲氣息，睜大了眼看著包圍過來的圣騎士們。

    公爵面對著他，面色又森冷了下來。他冰冷的語調傳入他的耳朵，猶如詛咒：“真是好計謀啊。我待會再來找你，我親愛的——弟弟，卡蘭。”

    在公爵轉身的那個瞬間，卡蘭看到他的騎士長，還有其他圣騎士們舉起了槍。

    強化銀彈以不容置疑的速度擊中了公爵。

    強如公爵，也避無可避，當場目露震驚，連中數槍。

    大量血液噴灑了出來。傷口急速凍結著，阻止恢復。

    對于吸血鬼來說，短時間內大量失血，無法恢復無法補充，也是十分危險的。

    況且，他的騎士長，在傳聞中，瞄頭和瞄心臟可是彈無虛發的。

    公爵捂住心口，踉蹌了幾步，倒下了。

    哦，多么順理成章的故事。接下來只要輕而易舉地捕殺公爵，圣城就將迎來好長一段時間的安寧，戰火遠離。而他和他的騎士長，也能像普通的人類戀……人類家人一樣平靜生活著。

    卡蘭十分糾結“戀人”和“家人”這兩個詞。

    在他糾結的當口，眨了眨眼，卻看到騎士長收了槍，更快一步朝他沖來。

    高大男人的臉上，混合了諸如悔恨、難過、痛苦等許多種感情，讓他一時無法一一辨清。

    等等！騎士長，你在做什么啊！那個吸血鬼還沒有死啊！你不要過來啊！

    即使心臟被擊中也可以進入假死狀態，這可是公爵級別的能力啊！

    他在心里露出了十足震驚的神色。隨后被焦急和恐懼席卷。

    但他說不出一句話，甚至連嘴唇微弱的顫動一下也做不到。

    公爵擰斷他的脖子的時候，他就已經無法做出任何行動了，只能等著屬于吸血鬼的力量，自愈恢復。

    于是，在騎士長沖過來的時候，從騎士長的視角，只能看到那個屬于他的，只因他的鮮血而存在的吸血鬼少年，倒在地上，像是已經死去多時了。

    他是守護圣城的英雄，是圣騎士軍團的騎士長，是人類意志的刀鋒。他曾獨自面對過許多艱險的局面。

    可是他從沒有一個人面對過如此無可挽回的局面。

    “對不起，我來晚了。”騎士長站不穩似得，跪在他身邊，握住了他的手。

    縱使身體已經動不了了，卡蘭還是能感受到人類的眼淚落在他的手背上。

    對比吸血鬼一向偏低的體溫，簡直灼熱到能夠燙傷他。

    燙傷能夠治好，可是這樣燙傷的傷痕卻會永遠留在他心里。

    脖頸處似乎恢復了點知覺。他微微抬頭，但是太微弱了，根本沒有讓人察覺。

    他暗自努力著。手卻始終抬不起來。他很想像他一貫摸自己一樣輕輕撫摸他的頭發，安撫他。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騎士長落淚，可是他寧愿不看，寧愿不要有能讓這個永遠沉穩的男人落淚的時候。

    他還寧愿剛剛公爵擊殺他時，順勢也剜掉了他的眼睛。

    這樣，他就不用親眼所見，假死的公爵在眾人震驚之下極快的起身，用鋒利的指爪穿透了騎士長的盔甲。

    鮮血濺在卡蘭的臉上。這是他多么熟悉的血的味道，他曾因此陷入欲望漩渦，性奮到激顫。

    現在，他再次無法自控地顫抖起來。

    出于恐懼。從來都沒有這么恐懼過。

    騎士長在那一瞬間似有所覺，但他為悲痛的情緒環繞，終是慢了半拍，沒有完全避開。

    天生一副冷峻模樣的男人回頭，低聲下令，“捕殺他。”

    別人可能還以為騎士長沒有什么大礙。可是身處他身形籠罩下的卡蘭，分明看到騎士長的身體已經被洞穿了。

    這才是真正無可挽回的局面啊！

    因為恐懼，他漸漸流下了眼淚，卻因為沒有恢復動彈不得，無法哭泣。

    公爵自解除假死給了騎士長一擊后，就踉蹌著逃跑了。他受銀彈所累，無法蝠化飛走，只能借助月下每一段的陰影隱藏下身形，爭取逃跑出城的機會。許多圣騎士沖了出去，勢要捕殺他。

    有人想要靠近他們，但騎士長攔住了他們，請求他們給自己一點安靜的私人時間。

    他發現，身下卡蘭似乎還有氣息。

    “怎么又哭了。”騎士長露出一個虛弱的笑，摸了摸少年的臉頰。

    卡蘭的嘴唇漸漸恢復了，他真想立刻破口大罵：“你是傻瓜嗎？我是吸血鬼！吸血鬼即使被擰斷脖子也不會立刻死掉的啊！你不先殺了他，過來干什么！”

    可是一開口眼淚又嘩地淌了下來，混合他臉上的血跡，將他的臉弄得一塌糊涂。他哭得罵不下去了，出聲的時候罵聲也變成了最最輕柔的話語。

    騎士長撫摸他的頭發，嘆氣道：“卡蘭，你的臉真的很迷人。”

    “在我死后，你又會依附誰的血而生存。”

    卡蘭頓時火冒三丈，剛想開口罵他，騎士長脫下手甲，用人類手掌蓋住了他的面龐，遮蔽了他的視野。

    耳旁是男人低沉的聲音，他說：“反正要死了，把我的血喝干吧。”

    卡蘭的眼淚又止不住的淌下來，模糊在男人的掌心。

    他閉上眼，像人類信仰圣光，像卡蘭信仰揚斯.哈特曼恩，虔誠地烙下親吻。

    掌心，手腕，指節，指腹，指尖，細細吻過。

    眼淚止不住地，他咬在他的指尖，輕柔的吮吻著。

    他的思緒又無端地想到，吸血鬼的唾液具有麻醉、止痛效果。

    這樣的舔弄，如果能減輕他的哪怕一點點的痛感，也好。

    騎士長靠過來，在他發頂落下一個同樣輕飄飄的吻，宛若夏天清爽的風。

    卡蘭的眼睛則是夏天的綿綿陰雨。

    騎士長無聲地嘆息著，一雙泛起死氣的眼，帶著沉沉眷戀，落在面前少年的身上。

    遺憾、關切、比愛戀和時光更復雜的東西，一項項落在卡蘭心里。不知是不是因為在吸食鮮血的緣故，他能夠感受到這個男人的情緒。

    可是每一種情緒都如此沉重，他根本接不住。

    往后，只剩他一個人承受這些情緒了，他要怎么辦啊？

    強如騎士長這樣的人，血液純凈，對于吸血鬼來說是極其滋補的美食。他很快恢復了力量，頭部和身體的感知聯結在了一起。

    卡蘭立刻回抱住了騎士長。

    他縮在對方懷里，緊緊抱住這個男人，蹭著他的臉頰。

    “這樣就夠了嗎？”騎士長笑笑。

    其它圣騎士臉上紛紛露出震驚的神色，但因為信任騎士長，他們沒有動作。

    或許有人因為眼下這幅場景動容，又看出了騎士長岌岌可危的性命，也依然保持著悲慟的神色，立在原地無聲地守護著。

    卡蘭無助地說：“我用咒語止住你的血，讓血液凝固。雖然只是很低級的吸血鬼技能，撐不了多久，但……但是我能飛了。我帶你去找醫生。”

    騎士長十分淡然地回應：“能把我穿了一個破洞的身體修補好，不應該找醫生，應該去找裁縫。”

    卡蘭的眼睛一下子就紅了。

    男人的氣息越來越弱了，卡蘭也愈加害怕。“揚斯……”

    “卡蘭，”騎士長說，“把我變成吸血鬼吧。”

    “我想，為你而不朽。”

    卡蘭震驚地看著他，“那你的信仰，你的誓言，你的追隨者……”

    騎士長靜靜看著他。

    卡蘭的臉色變了又變，最后定格在極其懊惱而痛恨地，他低下頭，狠狠捏拳，任由自己尖利的指甲刺穿了手心。

    “可是揚斯……我做不到啊，我……”他抬頭，不敢看對方的眼睛。

    他的眼里蓄滿了淚水。他從來沒有一刻這么痛恨自己不是吸血鬼。

    “你能明白么？我是個混血的、力量微弱的，低階吸血鬼，我……我根本沒有把人變成吸血鬼的能力啊！”

    他幾乎要痛哭流涕，痛到撕扯自己的心臟了。

    又一個安撫的親吻落下，咬了下他的下唇，擋住他所有即將崩潰的情緒。

    “沒關系。”騎士長輕聲說，“我知道的，卡蘭一直是個好孩子。”

    “我一直都知道。所以沒關系。”

    卡蘭忍住了哭泣。他含著淚眼看著面前的男人，心里冒出一個念頭，他立刻說了出來，發狠道：“不，我去找我哥哥，哪怕我的頭被他擰下來當球踢，我也要讓他把你變成吸血鬼。”

    “算了吧，卡蘭。”似乎是看出他眼底爆發的扭曲的希望，騎士長立即制止了他。“要是變成比你還弱小的吸血鬼，以后我還怎么在吸血鬼種群里保護你啊。”

    這個男人，真的很不會開玩笑！他每次開玩笑就不會先提前看看氛圍嗎？！

    卡蘭揪緊了他的披風。咬住牙齒，很有一種想要嘶吼的被痛楚裹挾著的沖動。

    “卡蘭，別去。來不及了。”騎士長說，“我沒有力氣了。過來，讓我靠著。”

    他說話變得斷斷續續。

    卡蘭扶住他的身體，讓這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倒在自己懷里。

    他就這么靜靜地，捧住男人的面龐，另一只手同他的手十指相纏。

    靜靜地傾聽這個人像風一樣輕的話語。

    “卡蘭，你不知道吧，你被關在籠子里的第一個下午，我就已經被你引誘成功了　。”

    “從那個時候起，我就知道，我是你的歸宿，你是我的信徒。”

    “現在這樣的局面，我也不是沒想過。我們總會有這么一天。”

    “你是吸血鬼。我再怎么說服自己，哄騙你，也改變不了你會永遠年輕、健康的事實。”

    “人類的身體，真的很脆弱啊。”他輕聲嘆息。

    “我的壽命是有盡頭的。我總是會早你一步死去。”

    “哈，現在就好了，不用我找借口把你踢走……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活下去。你也能有一個幸福美滿的結局——”

    男人的聲音越來越輕，像是說盡了心愿，再沒了開口的力氣。

    他的靈魂似乎也成了風，輕飄飄地消散了。

    “哈，多么美好的幻想。”卡蘭學著他那副自大的語氣，緊接著恨恨嘲諷道：“真是我見過最不切實際的夢！”

    “信徒若沒了歸宿，還能去信奉誰？”

    “沒有你的結局又算什么幸福美滿？”

    趁騎士長不在，他盡情地發怒。

    一邊發怒，一邊眼淚啪嗒啪嗒地掉。

    “我要把那個奪走我歸宿和結局的家伙撕成碎片！”

    他在壓抑了許久的沉默過后，低頭吻過男人冰涼的臉側，起身。惡狠狠地瞪了一圈周圍的圣騎士，“誰都不許動他！”

    他像個血族親王一樣霸氣的宣告著。說完又自覺可笑。

    化出蝠翼，沿著血腥的氣味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