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字的含義，只有陰齊最是清楚。他心里毫無欣喜，只有一陣陣控制不住的害怕與絕望。他心不在焉地被幾個宮人伺候著更衣，一閉眼就能回想到俞霖念出自己名字時，異常復雜的神情。

    他想去不遠處的偏殿看看，親眼確認清楚俞霖無恙與否，可心中愧疚與心虛交織的情感，令他遲遲邁不出第一步。陰齊煩悶地在房間里來回踱步，最后還是王二找上門，說是俞霖提出想見他，陰齊這才松了口氣，幾乎小跑著去往不遠的一處樓閣。

    俞霖聽到熟悉的腳步，很快便起身等在門口，似乎不是很愿意令他進入門后室內的領地。陰齊看到他一身淺色的冬衣，幾乎融進了冬季雪白的背景。陰齊想笑著示好卻又覺得不該，最后在臉上扯出一個哭笑不得的怪表情。俞霖未開口，他更沒有主動的把握，二人只在門口沉默而尷尬佇立著。

    又是一陣冷風吹過，陰齊捕捉到他細小的動作。俞霖像是覺得冷，偷偷縮了縮肩膀。他往前踏了一步，用極短的幾字藏起復雜的心緒，簡單問道：“你好些了嗎？”

    他看到俞霖移到自己身上的目光，是他熟悉而厭惡的神情。俞霖看著他，像是玩味著幾日前他討好的乞求，很快作了一揖，用還未恢復的嗓音客氣道：“臣有事相求。”

    聽到這句話，陰齊忐忑的心終于獲得了短暫的解放。他低下頭，很平靜地說：“但說無妨，孤王...都會答應你。”

    “先前，臣犯了死罪，但念王上仁慈，饒了臣一命。如今臣已無兵權，實則...再無留下去的必要。”

    陰齊微微轉身，看著零落飄下的雪，久久沒有說話。俞霖的體面話將他的狼狽暴露無遺。陰齊寧愿面對他失控的質問，這樣他或許就有勇氣把心里層層疊疊埋藏的，骯臟又卑鄙的渴望告訴他……

    最后，他昂起頭，答非所問感嘆道：“你沒事就好，這幾日的雪真是冷極了。”

    陰齊努力保持著一位帝王的體面，無人知曉他的心早就被揉爛，揉碎了。當俞霖真的毫無眷戀告別后，陰齊不得不明白，從頭至尾的策劃，只是毫無保留展現了他的丑態。陰齊不顧一切沖入他才休息過，燃著香爐的內殿。他孤孤單單坐在塌上一側，幻想著俞霖躺在上面的樣子。

    等回過神，王二已靜靜站在他身邊。陰齊猜測或許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可這件事不過與他失去了關聯。他揮揮手，允了王二開口。忠心耿耿的太監事無巨細地稟報著今日的大小政事，陰齊只聽得神經一陣陣抽搐著疼。

    陰齊聽得身邊喋喋不休的聲音終于停了，終于松了口氣。他想安靜一會，又怕安靜太久令他管不住逃竄的回憶。

    “王上。”

    陰齊明白王二在喊他，他只任性得不愿理睬。王二嘆了口氣，又是很無奈說道：“澤兒來問，晚膳準備好了，要不要給王上端過來。”

    他沒什么胃口，索性坦率地搖了搖頭。王二退到一邊，仍不放心地盯著他的動作。陰齊見狀，只笑了笑，說道：“從前就是，如今還是，孤王什么也得不到，抓不住……”

    角落里的人聽到，緊皺的眉頭鎖得更深，又勸道：“王上，王位得來不易，還望以朝中大局為重。”

    陰齊冷哼一聲，似有些不悅：“孤王是否配得上這個王位...孤王只是一個……膽小，懦弱又陰險的……孬種……”

    “孤王再無可能了，是不是？”

    這是今晚，王二聽到的最后一句話。天色暗了，王二替他自作主張點了燈，悄悄退了出去。陰齊的影子縮成了一個黑色的圓點，不聲不響地印在地上。他就這么坐著，不知疲倦似的，直到東方漸漸露出微弱的晨光。

    宮里的鐘又準時準點地敲了，洪亮的回聲傳入陰齊的耳朵，他突然立刻站起來，又喊人準備早朝，又命人把澤兒叫過來。睡眼惺忪的少女不明所以，但依然老實按照陰齊的指示趕了過去。等她到了，才發現陰齊早已穿戴整齊，臉上雖有疲憊，卻被層層貴重的衣料蓋住了秘密。

    陰齊見到她的身影，便喝退所有人，只把她單獨叫到身邊。

    “澤兒，孤王與王二對你如何？”

    沒頭沒尾的問題令少女有些驚訝，但她仍然老實回答道：“澤兒無父無母，如果沒有王上與王總管管照應，澤兒恐怕……早就活不下去了。”

    陰齊點點頭，說道：“澤兒，孤王有一事相求。”

    澤兒一聽，稚氣未脫的臉上染上一陣陣惶恐，嚇得跪在地上，連連推讓道：“王上，王上……澤兒受不起！”

    “王總管勸孤王要以大局為重，“他把宮女從地上拉起來，略帶疲憊地說道：”孤王繼位后，還未立后冊妃，孤王的確是該立后了...澤兒，你愿意嗎？”

    澤兒聽了，臉上一陣白，她哆哆嗦嗦抓緊陰齊的手臂，帶著哭腔道：“王上...澤兒不要，王上！王總管已經找人去打聽俞將軍的去處了...”

    “你們莫再cao心了，如今就算知道，孤王能做什么呢？”陰齊放開澤兒的手，認命般自問。

    “王上……”

    “他若不記掛著大陰的社稷江山，如何忍下這份屈辱？”陰齊慘然一笑：“孤王折磨他，又欺騙他……現在真相大白，孤王究竟哪里得到過他？”

    陰齊一番話，全打在了她搖搖欲墜的安慰上。澤兒閉著嘴巴，倔強又無奈地對向陰齊站著。陰齊倒也不怪她，只慢慢放開她的手，平靜說道：“澤兒，孤王能放心親近的人沒有多少。你若真想報恩，便當是為了穩定朝綱，答應孤王吧。”

    由這句話開始，寂靜了許久的王宮重新染上了熱鬧的色彩。陰齊繼位已久，遲遲未娶，朝中早就流言四起。雖這決議中透著荒誕，但最后的確平息了不少非議。

    陰齊這樣等同于放棄的話，并未讓澤兒就這樣算了，她連連向王二打聽找人的消息。但令兩人奇怪的是，自俞霖離開后，既未返回俞家，也未去幾位至交的住所做客，這異常的情況讓王二長時間摸不出頭緒。

    這天，澤兒又與王二在一處隱蔽的角落見面商議。隨著吉日將近，俞霖卻還是杳無音訊，以王二的說法，陰齊心里總不好過。就當是強行收尾，王二也必須找出他的所在。

    一見到王二，澤兒便感覺有些不同。他往日垂頭喪氣的樣子不見了，反倒是沉穩鎮靜了不少。她猜想或許有了眉目，便乖乖等王二說明。

    “丫頭，醉仙樓里或有他的消息。”

    “醉仙樓？”澤兒瞪大眼睛，結結巴巴反問道：“但...那不是，妓院嗎！”

    王二看到澤兒激動的表情，連忙示意她噤聲：“不久前他們那來了個姓林的公子，出手不凡。這人包了他們的頭牌，卻只日日夜夜在躲在房間里喝酒。很快，這怪事就這樣慢慢傳開了。咱家盤算了他出現的時間與別人形容的樣貌，還真是與他有不少相似。“

    “可是...可是他去妓院做什么...我知道男人的確可以去...但，但是...”澤兒有些不能接受，搜腸刮肚找尋著陌生的說辭。

    “咱家也想不通，但這的確是眼下最有用的線索了。但明晚王上就要成婚，唉，咱家還是得找個借口出宮看看才好。”

    澤兒點點頭：“可你見到他，要說什么呢？”

    聽到這個問題，王二露出無能為力的表情：“王上欠他太多...”

    兩人突然沉默了。澤兒最怕這句話，這仿佛暗暗在說兩人一場空的忙碌與牽掛。她對著天大嘆了口氣，懊惱自己想不出什么辦法。

    “難道他對王上一點感情都沒有？王上這他發瘋的時候，這樣照顧他，再說……他小時候大病一場，要不是王上冒險……偷偷替他診治，他怎么能活到今天！王上為什么不說……”

    “澤兒丫頭！”王二喝住她：“就這件事，萬萬不能再說了！別觸怒了王上的忌諱！咱家就去想辦法弄清楚林公子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