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是哥哥的大學室友，那時候哥哥年紀最大，人又穩重，照顧了他們許多，寢室其余三人都叫謙哥。

    兩年多前，醫生第一次主刀，還是個嚴重的胃出血病人，簽字的時候覺得這人名字有點眼熟，也沒太在意。

    第二天去給對方講注意事項，對方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他多看了幾眼才想起來這個老板模樣的男人是那個大一因為家庭變故退學的室友，不過對方退學不久后就主動斷了聯系。

    對方特真誠地感謝了他當年的幫助，說一直想感謝他，但是之前出了點意外丟了聯系方式，過了很久之后找回來了又找到沒機會聯系。他這才想起來那時候本著一點良心和交情想方設法給對方塞了點錢，難為對方還記得。

    本來以為就是兩句客套話了，兩人聊了會，交換了聯系方式，沒想到過幾天哥哥請他出去吃飯，還送了他夢寐以求的表，說是那天不小心聽到他打算買，就提前買了當做以前和這次的謝禮。

    醫生是真沒想到，那天跟同事說賊喜歡這表，但是怕是得再熬五年才有這經濟基礎。本來只是隨口一提，居然被哥哥聽到了，他的夢想就這樣提前五年到了他眼前。

    他不太好意思收這么貴的東西，哥哥又說那年多虧了他們的救濟才渡過難關，現在他除了送個小禮物也沒什么能回報的。

    他當然知道當年他塞的幾百塊錢根本沒什么用，但被商場摸爬滾打了幾年的哥哥“軟硬兼施”，最后還是收下了，他覺得以后謙哥就是他朋友了。

    兩人就這樣重建了友誼，后來又靠著醫生這座橋梁和其他兩個室友也開始聯系了起來，也就是在座的另外兩個醫生。

    本來交情有限，但是那半年后哥哥突然找上他問有沒有認識的比較好的精神科醫生，他問什么對方只說不是他生病，只是有別的事想找個心理醫生幫忙。

    后來醫生不放心，想起當時哥哥手術的時候那模樣，又想起上次見面對方的狀態，不由多關心起了哥哥，哥哥也是個重感情的，一來一往，兩人交情也越來越深，成了兄弟。

    醫生一直只知道哥哥在找一個人，具體的情況也不清楚，每次提起來的模樣讓醫生也不太好意思多問。

    看見哥哥出去后包廂里沒人再說話，在座的都是兄弟，他忍不住問了句“這么多年謙哥到底一直在找誰”？

    “前女友吧？”一個室友不確定地說“看他整日整日那消沉的小模樣，不是失戀是什么”。

    “這兩年了吧，還放不下，謙哥可真是夠癡情的”。

    在座唯一知道得多一點的警察看了門口一眼，覺得應該也沒什么不好說的，開口道“不是，是謙子他弟，失蹤三年了”。

    醫生聽到弟弟很快想了起來。

    進寢室的第一天，大家都象征性地給室友送了點東西，一般是特產零食之類的，但哥哥給了他們一人一本書，很認真地說“這是我弟弟的處女作，寫得很好，拿了xx獎的”。

    當時寢室幾人有點反應不過來，醫生看著哥哥那表情，心想，嘖，死弟控！而且哪有大學了還把自己“弟”叫弟弟的。

    后來證明，哥哥真是沒辱沒了“死弟控”這三字真言，“我弟弟”這三個字簡直就是他口頭禪，甚至他都記不起這個每天至少聽十遍的弟弟的原名，好像是什么寒吧，只記得“我弟弟”三個調。

    他記得哥哥退學后回寢室收拾東西，表現得很平靜，他們三個也只能佯裝輕松地說著之后常聯系之類的話?？焓帐案蓛舻臅r候，哥哥看著柜子的一個紙箱發起了呆，醫生和其余兩個同樣沉默下來的室友面面相覷，最后還是醫生受不了了，裝作無意地問“怎么了，這里面是什么？”

    醫生記得哥哥沉默了很久，露出了那段時間以來的第一個笑容，將紙箱搬出來打開，里面全是他弟弟那本鬼都看不懂的處女作，他翻著看過一眼就不知道丟哪去了。

    哥哥說“我弟弟說他的書沒人買，我就把自己的錢全買了他的書，希望他知道他寫的有很多人喜歡”。

    醫生這幾個月快被“我弟弟”洗了腦，對這種變態的弟控行為毫不意外。他靈機一動，拿出了一直不知道該怎么給哥哥的錢，塞到了哥哥行李里，然后從那個箱子里拿了五六本書出來，說“我挺喜歡弟弟的書的，讓我好好支持一下未來的大作家，買幾本處女作收藏一下”。

    另外兩個室友見狀紛紛效仿，拿出了自己準備的錢趁哥哥沒反應過來塞了過去，一人拿了一摞書，說弟弟寫得這么好，現在趕緊多藏幾本，等以后弟弟出名了能賣出去賺一筆。

    哥哥看著三個不斷夸著他弟弟的書多好看，弟弟多有才，弟弟以后肯定會功成名就的室友，沉默了很久，最后開心地笑了，說“會的，我弟弟很快就會家喻戶曉的”。

    醫生想起來，這兩年，從沒聽從前那個開口閉口就是“我弟弟”的哥哥提過他弟了，好像他開始也問過一兩次，但是被哥哥的沉默堵死了，后來就再沒提過了。

    另外兩個室友應該也是想起來了那時的事，其中一個室友不確定地開口道“我記得，謙哥的弟弟，是個作家吧”？

    警察點了點頭，喝了口酒，慢慢回想他搜集到的資料“對，那小孩是個很厲害的作家，年少成名的那種，16歲的處女作就拿了xx獎，挺厲害的一個文學獎。你在網上查他筆名能查到十幾頁百科的人物”。警察比在座的都大了快一輪，叫小孩沒毛病。

    三人聽到處女作對視了一眼，默契地沒說什么。

    警察沒有察覺到，繼續說著自己知道的東西“而且成績還賊好，高二被x大提前錄取了，大學三年就畢業了，還拒絕了學校的保研，那三年出了三十多本書，其中不少都拿了獎的。不管看不看得懂，那幾年應該多多少少聽過他和他的書”。警察想起自己家里還有幾本“就1x年左右，你們應該也聽過，他筆名叫易寒，寫的叫什么超現實主義，那時候在你們小孩中間最火了”

    三人顯然沒想到當年被哥哥夸成“曠世奇才”的弟弟居然真的這么牛逼，又想到那個時候說過的話，和拿了之后就不知道被丟到哪個角落去了的處女作，均不自在地默默喝了口酒。

    醫生有些心虛地接到“呵呵，醫學狗沒有娛樂生活”，不過，易寒這名字好像還真聽過……

    警察覺得他們不太可能沒聽過，但也沒糾結，想到了什么，笑道“剛才小齊說你那個病人帥得像個明星對嗎？那你是沒看過謙子他弟，你知道那小孩怎么出名的嗎”？警察想到弟弟那張臉，說“他寫的那東西沒幾個人看得懂，雖然獎拿得多，但真沒什么人看。結果后來被人爆了張他照片，直接上了幾天熱搜的”。警察想起那時候的網絡狂歡，就從一條微博開始的：把中國文學圈的顏值拉高到世界娛樂圈水平的男人，看看曠世奇才易寒這張人神共憤的臉，然后放了張那小孩偷拍照。

    “好像是有挺多人說易寒帥的，但是，都找不到照片啊”。室友拿出手機搜了搜，疑惑地問。

    “他從不發照片，總共就被偷拍了那么一張，知道后還把所有傳他照片的人都給告了”警察又喝了口酒“這也是后面鬧大的原因”。

    “誒”？醫生想不通，問“為什么”？該不是本人其實長得不怎么樣吧？

    “那小孩特排斥露相，連頒獎禮都不肯自己出面，當時直接放話，誰敢傳他照片，他就跟誰法庭見。嘖，年輕人，就是狂”說到這兒警察停頓了一下，然后語氣低了下去“不過真完全刪得干干凈凈是三年前的事，他花大價錢找人清干凈了網上的所有真人信息”。

    “三年前？”醫生剛想問，就聽到那個查了手機的室友驚呼

    “我就說我個從不看書的人怎么也覺得易寒這名字熟悉，原來那時候鬧得特別厲害的xx獎得主抄襲網絡的就是他啊”？！

    “啊，這事我那時候還在國外都聽說了”另一個室友接到“聽說后來罵得他直接封筆了?！?/br>
    “辟謠了的”警察嘆了口氣，說“當時是鬧的非常大，差點立案調查了。后來澄清了是易寒先寫的書，但是名聲已經壞了”。

    醫生三人目瞪口呆，沒想到是這發展。

    “那，那是因為這事，他才失蹤的嗎”？

    警察想了想，說“可能有關系吧，但他真正失蹤是半年后了”。

    “半年后？那這事應該過了吧，就網民那三秒鐘記憶，你看我們都不記得易寒是誰了”，醫生心里感嘆，這坐過山車一般的人生……“他個寫書的，只要之后好好……”醫生出口自己都覺得太站著說話不腰疼，摸了摸鼻子，說不下去了。

    “可能被罵出陰影了吧，像那么多明星被黑出抑郁癥”室友不由嘆氣。

    警察想到那個二十歲辦公司的小孩，搖了搖頭，說“具體的我也不清楚，那時候他一直沒做任何回應，后來就……”

    眾人唏噓了一會兒，有個室友拋出了個讓全場沉默下來的猜測，“我覺得，這件事，是不是，和……謙哥有什么關系？”

    大家顯然都想到了剛重逢的時候他們問起他弟時哥哥那反應，實在不像沒發生過什么。

    “反正我認識謙子的時候是他找人找得最瘋的時候，那真是……”警察想到那時候哥哥的樣子，心有余悸的沒說下去。

    醫生又想到了第一次急救室再見哥哥的事，發現哥哥這么久都沒回來，不由有些擔心，站起來說“我去看看謙哥是不是喝吐了”。

    洗了把臉出來的哥哥暫時不想回包廂，站到了陽臺上吹風，醫生那故事戳中了他三年來的痛點，他最怕他的弟弟在某個他不知道的角落出了事，身無分文，無依無靠……弟弟連銀行卡和身份證都沒有帶走，三年來，每次接到查警局和醫院記錄的人的電話他都心驚膽戰，怕他找回的是他的弟弟的尸體，更怕他的弟弟真的消失在某個地方，而他這個哥哥連尸體都找不到。有時候他覺得，可能真只有葬禮上才能再見著弟弟吧，不是他的就是弟弟的。

    “謙哥，你怎么在這里”？

    醫生的聲音從身后傳過來，哥哥揉了揉隱隱作痛的太陽xue，說“喝多了，透透氣”。

    醫生看著這兩年愈發沉郁的哥哥，其實他記得大學時候的謙哥還是挺開朗的，不像現在，眉眼間都是揮之不去的疲倦和悲傷，醫生想起來那個提起弟弟就兩眼放光的哥哥，低聲道“謙哥，你和你弟……是發生了什么嗎”？

    哥哥對醫生知道他在找的人是他弟弟沒什么意外，他不說只是覺得他不配提到弟弟，但今天，可能是酒精，可能是疲憊，可能是……他30歲了，而那個說要年年陪他過生日的人第三次失約了，他突然有想說一下那個漫長的，混亂的，瘋狂的故事的沖動。

    “我和我弟不是親的，我們是重組家庭……”

    ……

    “回來后，我就再也找不到我弟弟了”。哥哥說完最后一句話，聲音嘶啞，眼眶泛紅。

    醫生聽的過程中感受幾番變幻，最后除了滿屏臥槽實在說不出什么。

    “但，不，額，那個，謙哥，你記得就你胃出血那次，我看到你的時候，聽到你，一直在重復小寒，原諒哥哥什么的……”

    醫生組織不好語言，這么多年在醫院看過那么多離奇的事，碰到過那么多離譜的人，聽哥哥說完他們兄弟的故事仍然一時難以消化，想問一個他覺得不想聽到答案的問題。

    “謙哥，我理解你很想找回你弟，但是，不是安慰你，我真的覺得，那個，你身為哥哥，那些事，沒有什么地方對不起……你弟弟啊?！贬t生重讀了哥哥弟弟。

    ……

    醫生跟朋友們說“謙哥喝醉了，今天就這樣吧”散了這夢一樣的聚餐，出門的時候看見哥哥仍然靠在陽臺，應該是在等司機，想到剛才他脫口而出地“易謙，你瘋了吧”，覺得搞得這么不歡而散不太好，走過去故作輕松地對哥哥說“咳，謙哥，我聽周哥說你……弟，弟，”總覺得有點別扭“弟弟長得很帥來著，我們都沒見過，你，你有沒有照片什么的，指不定”醫生不自在地摸鼻子“指不定我還能幫你找找呢”。

    哥哥知道醫生這是對剛才的事主動求和，其實他并沒有很在意醫生的話，還是順著臺階下了，拿出了錢包，說“他最討厭看見自己的照片，之前還專門找人把他網上被偷拍的照片清理了，我，我也沒他照片”畢竟沒想過會有需要的一天“這是他留下來的身份證”。

    醫生暗罵小變態，接了哥哥遞過來的身份證，看到證件上的臉的時候驚得差點拿不住，直接蹦出來一句“臥槽，碰了鬼了！”

    哥哥怕醫生摔了弟弟的證件，急忙搶了過來。

    “等等，等等”醫生話都講不清楚了，今晚絕對是一場夢吧！“你，你再給我看看，這人，這人……”

    哥哥看醫生這反應，忙又把證件遞了過去。

    醫生仔仔細細看了三遍，希望把上面的臉看變了，希望這證件照有問題，最后還是深吸了一口氣，說“這人，這人就是我們院那個失憶的啊，雖然變化挺大的，但是畢竟長成這樣……”

    醫生看著他說完第一句話就什么都聽不到了，魂不附體地往外跑的哥哥，都不想攔著對方說這么晚醫院也不會讓他見人了，只能長嘆了一口氣，看著手里被哥哥落下的證件，又看了看小變態的照片，想，這都什么事啊。

    開車回家的時候，心不在焉的他差點出了車禍，腦子里只有今天晚上一連串的事和哥哥說的那句話。

    “不，是我對不起他，我弟弟說要和我當愛人，我早就應該答應他的?！?/br>
    這個世界真是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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