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兩人吃完飯,秦征開車送柏綏回家。柏綏下了車,秦征卻放下車窗,在車內叫住他: “身體不舒服?” 柏綏一愣,搖了搖頭,“沒有啊,怎么了?” “……那行,”秦征看看他的臉色,溫和一笑:“那你早些休息,我就不送你上去了。” 柏綏面前沒有鏡子,不知道自己此刻臉色蒼色,眼神躲閃,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他一路上一言不發地看著窗外發呆,秦征怎么會察覺不出來。 但成年人之間交往的好處,或許就是知道人與人之間需要什么樣的距離,尋根究底需要什么樣的限度。 柏綏回到家里,背靠著沙發,在地板上盤腿坐下。 冬日斜陽散盡。老房子隔音不好,安靜中傳來樓上養狗的狗叫聲、拉動椅子的聲響、還有老人在開著電視機放戲曲。 他在凄凄慘慘的竇娥冤中,回憶起衛麟之前交往過的數任女朋友。第一任是初三時的校花,第二任是高中的學姐,第三任是大提琴特長生……數不清了,統一特點是長發、甜美,性格活潑開朗,追起人來勇敢熱烈。 而他一向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性格木、嘴巴拙,內向無趣,長相平常,還是個男的。 ——總而言之,就是衛麟喜歡類型的相反面。 柏綏拿出手機,打開通訊錄,有心質問,卻始終按不下去。他心里嘆氣,正準備按滅屏幕,突然手機來電,他定睛一看,上面的來電顯示赫然是“衛麟”。 “……喂。” 衛麟說話風格一如既往地直接:“你今天是不是去了北巷?” “……嗯。” 衛麟聲音有些沉:“劉初陽告訴我,他看見你和一個男人在趙記吃飯。” 劉初陽是他們團隊中的一個人,想來剛才起哄的人里也有他。 柏綏沒想到自己還沒問出口,衛麟倒是先問他了,但他多年來習慣了順著衛麟來,便好聲好氣地解釋:“我最近接受了一份家教工作,他是我負責的學生的舅舅。” 衛麟沉默了一下,突然問:“那個男人叫秦征是嗎?” 柏綏詫異:“你怎么知道?” 衛麟不答,半晌,他低聲道:“小綏,阿姨做手術的錢我差不多賺夠了,你辭掉這份家教好不好?” “……為什么?” 衛麟生硬道:“……沒有為什么,你就說答不答應。” 衛麟很少對他用這種語氣說話,一旦這么說話,不需要任何理由,柏綏下意識就想要按照他所說的去做。 但柏綏現在另有心事,反問:“那今天站在你身邊的那個女孩呢?和你又是什么關系?” 衛麟啞口無言了。 要是在往日,看見衛麟被他堵得說不出話的樣子,柏綏一定會忍不住想笑。現在柏綏同樣有點想發笑,他問:“我眼神沒有劉初陽好,沒看清,那個女孩是長頭發的么?長相可愛么?” “你知道我很希望你快樂……作為朋友,也一樣。”柏綏輕聲說:“你如果發現自己還是喜歡女孩,我一定會祝福你。” 他狠狠心:“你的獎金自己留著,這份工作很好,衛麟,你也祝我工作順利吧!” “……” 柏綏是不擅長發脾氣的人,自認為自己撂了狠話,自我評價這話足夠尖酸刻薄了,心情舒暢之余,語氣又平和了:“房子我能再住幾天嗎?宿舍現在沒辦法申請了,我另外找住處可能要花點時間。” 衛麟語氣都不穩了,快速道:“你不用搬走。” 柏綏平平靜靜地問:“你不怕女朋友生氣嗎?” 中學的時候,衛麟的數任女朋友都曾因衛麟總與柏綏黏在一起而鬧過脾氣,還有一個一邊罵“基佬去死”一邊扇了衛麟一耳光——柏綏還頗為心虛,畢竟心知他們兩個人中自己才是基佬的那個。 衛麟:“她……” 柏綏嘆氣:“別說了,我會搬走的。再見。” 柏綏掛了電話,一下像是被抽干了力氣,靠在沙發邊上,轉頭,還能看到他們上次zuoai時自己留下的抓痕。 第二天在床上醒來,已經是接近下午了。柏綏昏昏沉沉的,只記得自己中途醒過一次,胡亂對付了頓飯,又回到床上躺著了。 他看了眼自己的手機,通訊軟件里有好幾條未讀消息。 其中未讀數量最多的是他們的班群,從昨天凌晨開始,群里都在給方鍛刷生日快樂,一排排地刷屏,他都忍不住羨慕方鍛的好人緣。 現在已經是下午了,他估計是班里最后一個發生日祝福的了。 他編輯了條“生日快樂”,剛發出去,就收到新的消息提醒。 方鍛問他:“今天晚上說好的生日聚餐,你還記得吧?”后面還附了個【可憐】的表情。 柏綏一整天睡得太陽xue發脹,四肢酸軟。他把汗濕的劉海捋上去,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這副樣子有多頹唐狼狽,大概是電視劇里常見的被女神甩了后的落魄相,大概是不宜出門見人的。 他手指點在屏幕上,正猶豫要不要找個借口推掉,方鍛又連發幾條消息: “你會來的吧?” “我們說好的。” “全班都來了。如果你不來,我都不想過這個生日了。” 柏綏不知道方鍛是不是一向那么自來熟,所以才在同學中吃得開,但他自己確實很難拒絕別人的連番請求。況且自己確實承諾在先,臨時推脫確實不恰當,便回復: “嗯,我會去的。” 方鍛反應迅速,馬上發了個定位地址過來。 離晚上還有點時間,柏綏去浴室沖了個澡,略微拾掇一下,讓自己看起來稍微能見人一點,便出發去了聚會的地方。 方鍛說是簡單聚餐,但這個“簡單”的意思顯然和柏綏理解得不一樣。他的生日會在全市有名的豪華酒店包了一個宴會廳,由五星級廚師提供流水自助,甚至還請來了樂隊助興。 柏綏到的時候,系里的其他人差不多都到齊了,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或玩或吃,方鍛則親自跑出來門口接他。 柏綏把一本包裝好的書遞給他,十分不好意思:“抱歉,禮物有些簡陋了。“ 方鍛笑著看看他,道:“沒關系,我很喜歡。” 在方鍛眼里,柏綏穿了一件黑藍色的長外套,戴著一條灰色的圍巾,頭發是鴉羽一般的墨色。臉色比往日蒼白些,顯得有些疲憊,但柏綏睫毛纖長,五官古典,使這種疲憊轉化為憂郁的氣質,如巴洛克時期的油畫般吸引人。 方鍛雖然有心和他多聊幾句,但方鍛是今天的主角,不能一直只顧著他一個人,很快就暫時離開,去招待其他人了。 柏綏在系里熟悉的人不多。他本就不適應這種多人的社交場合,加上今天精神不好,跟認識的幾個人打過招呼,就在角落里安靜坐下。 聚會進行到后半段,眾人玩得正嗨,柏綏揉了揉太陽xue,起身去洗手間。 他第一次來這間酒店,被七拐八繞宛如迷宮一樣的路險些轉暈了,一只腳踏進去,才尷尬地發現這里是女士衛生間。 他正想默默退出去,突然聽見自己的名字: “唉,那個誰真高冷啊,全程自己坐著,問十句不回一句的,不愛理人。”一個女孩子說。 另一個人道:“柏綏么?他一向這樣,不說話,系里的活動也從來不參加。喏,上次班會他都沒來,還是方鍛幫他補的簽到。” 有人補充道:“他是說要打工吧?” 第一個說話的女孩來興致了,問:“聽說他是特困生,家里有人得了重病,真的假的?他老要兼職打工,家里條件很困難吧。” “可不是嘛,”突然有人陰陽怪氣道:“不知道他端著個什么勁呢?一個窮鬼還整天裝高貴的。” 柏綏:“……” 洗手間里也霎時沉默了,第一個女孩大概想扯開話題,生硬道:“哎,那什么,佳佳,你口紅借我補一下……” 那個女生還在不甘心地說:“你們不覺得不shuangma?方鍛請了他幾次了,不過是想好心想讓他融入集體而已,讓人三催四請得還要擺架子,讓方鍛下去接。就他矯情!” 柏綏不好再聽下去了,轉身正想走,幾個女孩卻迎面從洗手間里出來,正好看見他,頓時雙方都神色僵硬,尷尬不已。 柏綏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著,突然,有人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他轉頭,看見是方鍛端著兩杯酒回來了。 方鍛心情看得起很好,對他開玩笑道:“怎么了?一個人悶坐著,不無聊嗎?” 柏綏剛剛失戀,現在又被方鍛連環暴擊一次,他苦笑一聲,接過方鍛遞來的酒,道:“謝謝。” “祝你生日快樂。”他對方鍛手里的酒杯一碰,仰頭喉結滾動,把酒一口飲盡了。 方鍛目瞪口呆,沒想到他喝得那么干脆,遲疑地看看他手里的杯子:“這……” 柏綏手背在濕潤的唇上擦過,雪白的兩頰泛起薄紅,疑惑道:“怎么了?” 方鍛心念一轉,連連道:“沒什么沒什么,你要再喝一杯嗎?” 柏綏多少有點借酒澆愁的意思,喝到后面,他已經有七八分醉了。修長的手指撐著額角,白皙的皮膚玉質般通透,兩頰、脖頸、手腕處,從內而外地暈出霞色,眼底波光瀲滟,燈光下是驚人得美貌。 漸漸的,越來越多人忍不住看過來了。 方鍛坐在他對面,正笑著給他續酒。柏綏目光飄忽不定,他轉過頭,看見一個女孩端著酒杯站在不遠處。 “我和你喝一杯吧。”他忽然對女孩道。 女孩怔怔地指了指自己,“我?”她就是在廁所里第一個開口說話的女聲。 柏綏點點頭,低聲道:“對不起,其實我……我不是不愿意跟你說話,也不是不理人。” 他長長的睫毛緩慢地顫動了一下,自嘲地笑笑,神色卻非常真誠,一口把酒灌下,道:“是我太悶了。我的……朋友,也這樣說過。我是想和你們交朋友的。對不起。” 女孩回過神來,窘迫不已,連忙擺手:“沒有沒有,你千萬別這樣說。” 柏綏低低咳了幾聲。他在眾人注視下放下酒杯,揉了揉太陽xue,腳步虛浮地起身:“不好意思,喝多了,我去下洗手間。” 秦征跟一個項目的負責人剛談完合作,走出來,卻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靠在墻邊,弓著腰,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 秦征一怔,上前把人一把扶著,那人仰起臉,可能是剛從洗手間出來,潮紅的臉上濕漉漉的,頭發和前襟都被打濕了,一身酒氣。 正是柏綏。 秦征蹙眉:“你怎么在這?” 柏綏用力晃了晃腦袋,他想要努力清醒,卻把自己搖得更暈了,一個踉蹌倒在秦征懷里,半晌,竟然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秦征整個人僵住原地。 項目負責人大驚失色,下意識倒退一步。要知道秦總是出了名的潔癖,看看這臉色,怕是要直接把人給殺了吧? 他小心翼翼地去瞟秦征,卻見秦征沉著臉,把柏綏往懷里一帶,對他道:“不好意思,您先走吧,我這邊遇到了一個朋友,可能要照顧一下。” 項目負責人原本還萬分迷惑,正巧柏綏向他的方向一轉頭,樣貌總算被他看清楚了。他頓悟,連聲道:“無妨無妨,秦總下次再聊,下次再聊。” 等人走了,秦征低聲問懷里的人:“朋友帶你來的呢?怎么喝成這樣?” 柏綏不說話。秦征又問:“認得出我是誰嗎?” 柏綏沙著嗓子,低低道:“秦師兄……” 秦征再問,柏綏就嘟嘟囔囔地說不清楚話了。秦征蹙了蹙眉,打電話給酒店的人開了間房間,半摟半抱地把柏綏送了進去。 酒店給他準備的套房已經調節好了暖氣,柏綏一進門就低低地說熱。秦征把這個酒鬼的外套脫了,又從他的口袋里找出手機,上面有好幾個未接來電,但都是沒有存名字的號碼。 秦征舉棋不定,不知道該不該撥過去,柏綏卻突然推開他,踉踉蹌蹌地往洗手間走。 秦征本以為他是喝多了還想吐,卻沒想到他一下把淋浴花灑打開了。 涼水淋下來,貼著柏綏的身體往下淌。他哆嗦著,弓著腰,濕漉漉地站在透明的玻璃浴室里喘氣,像只被雨水淋濕的流浪貓。 秦征最不喜歡床伴喝酒。他有些潔癖,也不耐煩照顧醉酒的人。剛剛柏綏在他懷里滾了一圈,沾了他滿身酒氣,本該是讓他不悅的,但他看著柏綏這副樣子,心里卻像被小貓崽撓了一下,最后一絲慍怒也煙消云散了。 秦征走進浴室,顧不上自己的衣服也要被淋濕了,伸手關了淋浴,扯過毛巾,擦掉柏綏臉上的水,哄他:“乖,別鬧,去床上躺一會兒。” 但剛摸到柏綏的肌膚,就感覺對方渾身燙得有些不自然,身體還一個勁地發顫。 他心下疑惑,正想把柏綏的濕衣服換下來,柏綏卻突然握緊他的手,問:“秦師兄……你失戀過嗎?” 秦征:“……”什么鬼問題? 秦征失沒失戀過暫且不提,他倒是讓好幾個人失戀過,心里無語地想,這是失戀了要鬧借酒澆愁? 他無奈又好笑,一邊想現在的小孩真是幼稚得搞笑——像他的倒霉侄子;一邊又莫名其妙地覺得柏綏簡直天真得有些可愛了——非常雙標。 他甚至抱著一點對小朋友的憐愛,把柏綏吸滿水的毛衣脫了,露出底下薄薄的T恤。 那布料因為浸了水而顯得透明,緊緊貼在柏綏身上,直白地勾勒出身材輪廓。 柏綏胸前的兩點縮緊挺立,鼓鼓的,是很艷的粉紅色。秦征非常不正人君子地看了會兒,勉強移開視線,幫他把吸飽了水的牛仔褲脫了,錯眼低頭,發現柏綏身下竟然也鼓起了帳篷。 秦征此刻再不覺出不對勁,他就是個傻子了。 一般人被酒精麻痹了神經后,都很難有反應。所謂酒后亂性,那都是耍流氓的借口。 柏綏這個反應,不像是喝醉了,倒像是被人下了藥了。 柏綏扶著他的肩膀,緊貼著他蹭來蹭去,棱角分明的嘴唇張合,秦征聽清楚了,是在叫一個名字。 秦征幫他把打濕的頭發捋上去,顯出雪白的額頭,笑了:“衛麟是誰?你男朋友嗎?” 柏綏突然哆嗦了一下,很慢地搖了搖頭,低聲說:“不是……不是了……” 噢,差點忘記小朋友剛剛失戀了。 秦征低頭審視他:一個非常符合他口味的美人,剛剛失戀,被下了藥,正靠在他懷里渾身發燙。 秦征扣著柏綏的下巴,哄著他緩緩抬起頭:“再說一遍我是誰?” 柏綏睫毛扇動,隔著一層水霧,努力把他看清了:“秦……師兄。” 秦征對他展顏一笑,非常禮貌地問:“師弟,或許,你需要我的幫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