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下午，李昭明從客戶公司出來，看了一眼時間還早，但他不打算回公司，而是逛了一會兒商業街，買了蛋糕甜點，再慢悠悠的晃到幼兒園門口。

    遠遠就看見園區四周環繞的鐵欄桿上纏滿了黑色的帶子，與看起來像是活動室的小型建筑物屋頂相連，微風一吹，黑色緞帶隨風飄蕩。院子里到處是跑來跑去的小孩，一個小男孩朝他沖過來。

    “爸爸！”

    他還沒來得及躲避，男孩就一把抱住他的褲腿，還爸爸、爸爸的叫個不停。

    很顯然，這孩子的視力有點問題。李昭明嫌棄地伸出一只手，用拇指和食指輕輕捻起男孩的衣領，把他拉開一段距離。男孩驀地抬起頭，露出相當驚訝的表情，就像是搞笑視頻里經常出現的寵物狗跟著路人走了很長一段路，結果發現自己認錯主人的場景。

    “咦？不是爸爸……”

    李昭明皺著眉頭四處張望，不少家長正看著他們，發出友善的笑聲。孩子們穿著奇奇怪怪的衣服和帽子，每人胸前掛著一個橙色的布袋。他恍然大悟，今天好像是萬圣節。眼前的男孩戴著一頂非常不適合他的白色長帽，就像一個拙劣的童工廚師。他本想走開，又想起了什么，便拉住男孩胸口的袋子，從里頭掏出一大把糖果，然后擺擺手，“好了，你走吧。”

    “……”

    男孩震驚地看著他，他裝作沒看見，剝了一顆糖果丟進嘴里，又把糖紙扔回男孩的袋子里。水果的味道在口腔彌漫開來，他發出滿足的嘆息。

    這么一看，確實布置挺像回事的。廢棄的輪胎和小巧的南瓜燈堆在院子的角落里，考慮到成本，把黑色垃圾袋撕成長條之后綁在欄桿上，營造出陰森的氛圍?，F在還沒到下班時間，聚集在這里的家長穿著休閑裝，只有他十分醒目地穿西服，打領帶。小孩子多的地方，仿佛連氣溫都跟著升高了，他環顧著四周，唐韞暉就在這里工作嗎？真虧他能忍受小孩子的尖叫。每次聽見他們的叫聲，李昭明就感到自己的壽命縮減了十天。

    “就是他！”

    剛才那個認錯人的男孩又跑過來了。

    “就是他搶了我的糖……”

    原來小孩子哭到一定程度會打嗝，李昭明好奇的想，是因為氣管比較短嗎？一個男人單膝跪在男孩身邊，溫柔地拍打他的背部，并且跟李昭明對上了視線。

    “……哦，是你干的啊?！?/br>
    男人濃眉大眼，頭發剪得極短，露出寬闊的額頭。不知是不是錯覺，總覺得他的膚色沒有以前那么黑了。人在情緒亢奮、興高采烈的時候，皮膚會變得更有光彩嗎？唐韞暉的臉上掛著笑，一點也不嫌煩，柔聲安慰著男孩，即使自己右邊膝蓋沾了灰塵，他也毫不在意。

    一看到他的臉，幽暗的燈光下彼此探索rou體的蒙昧回憶便硬生生擠進腦海，鼻梁，嘴唇，沾染了汗水和體液，兩個人拼命把皮膚貼在一起，汗涔涔的磨蹭著對方。想到這些煽情的畫面，李昭明就在心里嘲笑他的裝腔作勢。

    “你在干嘛？”

    唐韞暉撫摸著男孩的頭發，這才站起身來，“你怎么知道我在這？”

    “因為你發……”

    好險，差點破功了。原本他想說“因為你發信息給我，我才知道的”，但這樣一來，豈不是暴露了他故意不回復信息的惡劣行徑。不對，也可以找一個理由，說自己忘記回復了，或者誤認為自己回復了卻沒有回復?，F在，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喜歡找借口，不管是工作還是生活的領域，堂而皇之的忽視和欺騙別人。他偶爾也會這樣對待自己的下屬。

    “我有話跟你說，順路過來看看你的工作環境。”

    “哦，我還沒到下班時間?！碧祈y暉低頭看著身高不到他腰間的男孩，似乎想找個借口盡快結束這場對話。

    怎么可能讓他得逞，李昭明扯出一個敷衍的笑容，低下頭對男孩說：“巧克力，花生，還有芝士，你喜歡哪種？”

    男孩疑惑地看了一眼唐韞暉，見他點點頭，男孩低聲回答：“……花生?！?/br>
    “小小年紀，倒是很有品味?；ㄉ亲铍y買的?！?/br>
    他從紙袋掏出一個包裝精美的小蛋糕，遞給男孩。

    “這個很貴，排了好久的隊才買到的，所以呢，你自己偷偷吃，千萬不要分給其他的小朋友，明白了嗎？”

    “哦……”

    “喂，李昭明?！碧祈y暉不得不打斷他的話，“這個年紀的孩子，你教他什么，他都會當真的?！?/br>
    “你想說‘自私’嗎？小孩子只有在這么小的年紀才能堂堂正正的自私啊，再長大一點，他就要哭著把喜歡的東西分給兄弟姐妹和朋友同學了?！?/br>
    “那也不能……”

    “你只是個校工，又不是老師?！?/br>
    氣氛變得僵硬，男孩舉著蛋糕，不知所措地望著這兩個男人。

    “先回活動室吧，等一下爸爸就來接你了。”他在男孩耳邊溫和的說，摸了摸他的頭。小孩子的體溫很高，頭頂應該會冒熱氣吧。男孩非常溫順，依依不舍的走回活動室。

    看著男孩的背影，李昭明問道：“你喜歡小孩子？”

    “有什么事？”唐韞暉面無表情地避開他的問題。

    也就是這時，他發現唐韞暉的瞳孔并沒有任何變化，書里說當看著喜歡的人，瞳孔就會突然放大，也許并不是對每個人都適用。

    “有什么事？”他又問了一遍。

    比起剛才對男孩的輕聲細語，現在他的語氣顯得十分生硬。

    “……我最近交了一個女朋友?！?/br>
    李昭明說話的腔調就像在和老朋友閑聊。他一邊說，一邊用余光打探唐韞暉的反應。

    “我們進展得很順利，你也知道，處在熱戀期，對于未來設想的話題能聊很久，我們聊到以后生了小孩子要在哪上幼兒園，我想起你在這里當校工，所以順路來探望你?！?/br>
    “哦，是嗎？”

    跟想象中不一樣，唐韞暉竟然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她是怎樣的人？”

    “這個嘛……”

    怎樣的人？是指長相還是錢？既然在說女人，身材也必須介紹吧？

    “素顏很一般，化了妝還不錯，家里好像挺有錢的，胸部……”

    “好啦，其他的就不用說了，感覺怪怪的?！碧祈y暉竟然笑得很開心，潔白的牙齒露出來，還能隱約看見攀附在牙根的粉色的牙rou。

    哦……原來，不用提身材也可以？唐韞暉是個gay，應該對女性的身材沒有感想吧。

    “嗯，總之交往得還算順利……”他闡述著那根本沒有發生的事情，平時的工作內容當然也包含撒謊，他一向能做到滴水不漏。然而當他看見唐韞暉露出真心祝福的表情，腦內關于謊言的組成元素卻七零八落。

    “恭喜你?！碧祈y暉認真地說，“你的眼光一向很高，就算你嘴上說一般，我可以想象到她一定是個漂亮的女人，打算什么時候結婚呢？”

    “怎么說呢……”

    又拋來一個難題。

    “暫時沒那么快?！?/br>
    “你剛才不是說已經在設想未來了嗎？”

    “話雖如此，跟實際情況比起來，還有很多需要落實的……細節和規則……”

    又莫名其妙從自己的口里擠出一堆毫無意義的話語，怎么回事？這個談話的節奏、內容、步調都跟預想的完全不一樣。

    可是，要說具體預想的畫面是怎樣，他也說不出來。

    總之，肯定不像現在這樣一派和睦，歲月靜好，仿佛兩個即將步入中年的男人肩并肩感慨友誼和人生。他的心跳得越來越快，連下巴都變得麻麻的，很不舒服。不知道該怎么辦，還要說什么嗎？但是該說的都說完了，再接著找話題……

    “下次約上她一起，我請你們吃個飯吧?！碧祈y暉打破了沉默，笑容驅散了秋風帶來的寒冷?，F在才發現，他笑起來很好看，嘴唇有點厚，包裹住整齊潔白的牙齒，給人一種正直可靠的感覺。

    “……你想見她？”

    “畢竟我們是高中同學，我想她應該很想從我這聽到你的八卦吧，比如高中時期有沒有跟女生交往啊，有沒有做出奇怪的舉動引起班里同學的注意啊……”唐韞暉笑著說，“當然，你放心，我會挑著說，宗旨是絕對要讓她聽完之后對你愛意不減，最好是覺得你很特別，而迷戀著你的她，也因此變得很特別?！?/br>
    這是在拍偶像劇嗎？李昭明張著嘴巴，茫然地感覺到冷空氣在喉頭凝聚，突然打了個響亮的噴嚏。余光瞄到角落里的南瓜燈，正朝他齜牙咧嘴的笑。

    “你穿得太少了?！碧祈y暉從外套口袋掏出紙巾遞給他，“以后多穿點，最好多帶一條圍巾或者外套，女孩子為了美觀，往往會穿得很少，這時你就能發揚你的男友精神，把帶著自己氣味的御寒物品親手為她戴上。”

    說得好有道理，就像自己親身實踐過似的。

    李昭明忽然抬高了音量：“你呢？你還喜歡男人嗎？”

    幸好院子里人很少，家長陪同孩子去活動室做游戲了，但還是有兩三個人朝他們投來好奇的目光，唐韞暉的臉上浮現一絲驚恐的情緒，嘴唇抿得很緊。

    “你是gay還是雙性戀？”

    “為什么問這個？”

    “快回答啊！”

    “……我確實是gay，如果你覺得gay這個身份不好聽，就不要跟你女朋友提起?！?/br>
    “我懂了。”李昭明飛快的點點頭，“你來這里當校工的原因是便于挑選自己喜歡的對象吧？畢竟這里有很多可愛的小男孩?！?/br>
    盡管理智告訴他不要再說了，但是事情從一開始就沒有符合他的預期，再加上唐韞暉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更是讓他氣不打一處來。

    唐韞暉終于收起了笑臉，認認真真的看著他的眼睛。

    “我喜歡小孩，但我對他們沒有齷齪的心思?！?/br>
    “對他們再好也沒用。”李昭明逐漸找到扳回一城的節奏，“等你老了，他們也不會給你養老……畢竟你們同性戀沒法生小孩嘛！”

    “那你就大錯特錯了?！碧祈y暉平靜地說，“領養小孩也是不錯的選擇?！?/br>
    “這樣嗎？那小孩真夠慘的，被親生父母拋棄，又被轉手交給男同志。八成他會變得心理陰暗，耳濡目染之下，搞不好他會偷偷猥褻自己的男性好友，然后……”

    “李昭明?！?/br>
    話語被打斷了。

    心底的感情在沸騰，甚至能感覺到干冰一樣的白霧繚繞在他們周邊。各種各樣的感情，憤怒，嘲笑，不甘，敵意，傷心……無聊至極的感情在心底沸騰。

    一直是自己單方面發出命令，男人就像狗一樣為他服務，這種好不容易維持下來的平衡，為什么突然就開始崩壞？

    他知道，這絕對不是他的錯，因為他沒變。所以，是唐韞暉變了，自以為找到了喜歡的工作，沾沾自喜，還有余裕關心自己的感情生活。

    男人沒有生氣，而是平靜地看著他。透過清亮的陽光，他似乎不僅修整了發型，還染了一個低調的深棕色。一點也不適合他，顯得過分明朗。

    “……之前我就在猶豫要不要跟你說，但是既然我們的對話已經貧瘠到這個地步了，我還是想親口告訴你。”男人頂著一頭不適合的發色，似乎在努力斟酌著詞匯。

    “我們……還是不要見面了。我已經厭倦跟你之間的互相折磨，也許你覺得很有趣，對我來說，真的很沒有安全感，我無法預料你說出口的下一句話會不會傷害到我。”

    他垂下臉，接著說：

    “或許傷害是你拋過來的愛意的體現，但我就算再能習慣，受傷的時候，心里還是會感到痛苦?！?/br>
    他指著自己胸口的位置，和孩子們一樣，他的胸前也掛了布袋，只是他的布袋里空無一物。

    “你在說什么啊？”李昭明勉強擠出一個笑，聲音嘶啞得連自己都感到驚訝。愛意？受傷？習慣？痛苦？雖然每個詞他都能大致理解，一旦組織到一起，他就產生了被多米諾骨牌壓倒在地的詭異感受。

    “我們不要再見面了?！?/br>
    扔下這句話，唐韞暉仿佛耐心耗盡似的，大步走開了。氣溫確實下降得很快，西裝的三件套穿在身上，還是冷得令人打哆嗦。李昭明心想，病剛痊愈，應該不會這么倒霉再次生病吧？可是胸口空蕩蕩的，寒風像是約好了似的，一個勁的往心里吹，那種冰涼的不安感在體內循環流動，胸口冒出了一個黑洞，只有西裝口袋里的糖果在擠壓的時刻發出塑料糖紙清脆的聲音。

    不要再見面了。

    什么意思？

    他把裝有蛋糕的紙袋狠狠丟在地上，再頓足踩了幾腳。漂亮的包裝，里頭裝滿了稀巴爛的蛋糕。剛才還是吸引著人們排隊花高價購買的商品，現在就變得骯臟、一文不值。因為唐韞暉討厭甜食，他才買來的，現在卻變成了自己腳下踐踏的垃圾。

    手里的重物感消失了，由于寒冷和干燥，他搓著手指，感覺甲蓋的位置有一個頑固的倒刺。小時候餓得受不了，他喜歡撕掉甲蓋附近的死皮，丟進嘴里，像嚼口香糖一樣慢慢咀嚼。他下意識的撕扯著那個位置，感覺到滑膩的液體從指甲蓋流出。

    活動室的大門敞開，孩子們魚貫而出，胸口的布袋塞得滿滿的，興高采烈地跟同伴展示各種口味的水果糖。橙色的是橘子味，黃色的是芒果味，紫色的是葡萄味，綠色的是哈密瓜味。

    剛才他吃掉的那一顆糖，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糖紙也扔掉了。感覺很酸，仿佛有一口長氣始終悶在胸口，舌頭連同唾液將整顆糖包裹起來，呼出一口長氣之后，酸澀的口感盡頭是一抹凜冽的薄荷味。

    不要再見面了。

    他站在原地，看著歡呼雀躍的孩子們，滿腦子都是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