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曼赫拉什:典妻(14)
“你是……?”阿莎莉滿眼迷惑地盯著眼前之人。盡管他已取下兜帽,真容卻依舊隱于茂密的須發背后,叫人難以窺探。 “已經十二年過去了。您不記得我,也是當然。”黑衣人似乎早已預料到了這個結果。他從地上慢慢直起身子,不慌不忙地同阿莎莉說道。 “那么——”她張了張嘴,接下來似乎想要說點什么。然而,還沒等她把嘴里的話講完,竟猛然見得黑衣人似無旁人地在一旁開始主動解起了自己的袍帶。 “你!”阿莎莉見狀,驚疑未定,并不清楚這人這突如其來的奇怪舉動究竟是為哪般,不由一瞬間滿臉通紅地扭過頭去,兩手暗中捏緊了自己身側的衣裙。是的,她在害怕,昏迷前的可怕場景仍歷歷在目,盡管眼前的男人隱隱之中總給她一種非同尋常的熟悉感,可這一刻,弱勢一方心中所天然帶有的畏懼之情仍牢牢占據了上風。 “您可還記得這道傷疤?”卻聽那旁,遲遲未有動靜,隔了大約十秒鐘,男人那道沙啞低沉的獨特嗓音才重新響起,“當年您才七歲。是在娜塔莉王后殿下的一次生日宴上,為了將您從昔日二王子的劍下救出,我將七歲的您護在懷中。那柄長約四英尺的羅德里克黃金劍,便是由這里——刺進我的體內。” 娜塔莉王后,是世人對已故去的先王后——娜塔莉·馮·托爾萊斯所慣用的尊稱。那位同阿莎莉一樣、出生伊始便被冠以托爾萊斯之姓的傳奇女性,作為她父親的親生meimei、她的嫡親姑姑,曾是當年舉國上下眾多女子所暗自羨慕的對象。娜塔莉本人年輕貌美、家世顯赫,自她誕生之日起,便是家中所有人的掌上明珠、天之驕女;長大以后,又憑借家族的力量,成功嫁得堂堂一國之君。可以說,世上女人所幻想擁有的一切,她這輩子幾乎都已經擁有了。 傳聞她溫柔和善,是位再完美不過的名門淑女,此生唯一的敗筆便是子嗣。頭胎所生的大王子天生體弱多病,早年不幸夭折,許是念著這一份未盡親緣的愧疚,對于后來拼命誕下的二王子,她便格外呵護恩寵,簡直可以說是予取予求也毫不為過的。二王子也因此被慣得驕縱任性、暴戾無情,對身邊人動輒打罵羞辱,重則砍頭殺身,就連身為表妹的阿莎莉,也都差點成為他的劍下亡魂。 男人的話不緊不慢,卻仿佛帶有一種神奇的魔力,在他追憶往昔的緩緩述說下,阿莎莉不由自主地回頭看去,入眼的是一抹寬厚赤裸的背影。 黑衣人身材超乎尋常的高大壯實,顯然經常從事某種高強度的體力活動。他將左肩的衣裳適當退下,露出一側赤裸的臂膀。一旦在黑暗之中待的時間久了,人的眼睛也會變得逐漸適應周圍的環境起來。她如今便能清晰看到,那片露出的古銅色肌rou正在微微跳動,縱使隔著一段距離,也能感到眼前男人所散發的特有的灼熱溫度。昏暗光線下,發亮的肌rou上還殘留著人體分泌的健康油脂同某種疑似煙熏后留下的黑色灰燼的混合物。 除丈夫之外,幾乎沒有見過其他男人裸體的阿莎莉下意識將眼睛瞥開。即便如此,男人肩胛骨處那塊雞蛋大小的疤痕也讓人難以忽視。 “托……蒙叔叔?”阿莎莉猶豫再三,終是試探地喊出了這個自己許久不曾提起的名字。可是,十多年前便消失不見、她也一度認為早已死亡了的人,怎么又突然出現在了自己面前呢? “小小姐,好久不見。沒想到再見之時,您已經完全長大了。”如今已化名為別克的黑衣人穿上衣服,轉過身,微笑著沖她寒暄道。 “托蒙叔叔!真的是你?!”在這句闊別已久的“小小姐”中,阿莎莉難以置信地驚呼起來。她立馬下了床,顧不得找鞋,提著裙子赤腳向他奔跑而去。在臨近的時候,她卻重新停了下來。她激動而隱含疑惑的視線在他身上不斷逡巡,似乎從中找出一點點昔日熟悉的影子,從而徹底勸服自己。 記憶中的托蒙,曾是父親身邊最得力的干將,因行事果斷狠絕,素有“獠犬”之名。是的,在世人眼中,他只是托爾萊斯大人身邊的一條狗,不過也是千萬條狗中最能干的一條狗。自阿莎莉有記憶以來,這位曾經的救命恩人便日夜跟隨在父親身側,協助他處理大大小小的諸多事務。托蒙向來是個沉默寡言的人,說實話,除了他曾救過自己一命,倆人之前并沒有過太多的交集。若是有人偽裝成托蒙來騙她,她也一時分辨不出。 “真的是你嗎,托蒙叔叔?”阿莎莉一時進退維谷,不由站在那里,有些出神地喃喃自語道。她赤裸的雙腳正同冰涼的地面親密接觸著,十只腳趾因為溫度的不適而微微蠕動。 正在認真等待回答的阿莎莉想不到黑衣人竟一言不發地轉身一把將她打橫抱起。 “啊!”她驚慌失措地大叫一聲,兩只手臂下意識地勾住他的脖頸。 “地面太涼。”托蒙將她輕輕放在床上,又拿來被子替她蓋上,“女孩子最好不要光腳走路。” “知道了。” 將阿莎莉安置好后,為了打消她心中仍有的懷疑,托蒙于是主動開口道:“小小姐,您可還記得,三歲那年因為貪玩,您曾掉下水池?” 太過年幼的往事,記憶早已模糊。不過阿莎莉也曾聽父親后怕地拿此事告誡過自己幾次。 她點點頭,緊接著,便聽托蒙隱晦言及自己身上某處長有一顆心形紅痣。托蒙的話音剛落,她的臉頰便跟著微微泛紅起來,卻也因此對他的話徹底深信不疑。她的左乳下方便有一顆如他所說的紅痣,莫非,在自己尚不記事的幼年,托蒙也曾于無意中救過自己一命?畢竟,如此私密之處,若非兒時發生意外見過,她實在想不出當今世上,還會有誰知道。 “那白銀之劍,還有古洛岡語……?”阿莎莉問出了心中埋藏許久的疑惑。 “小小姐,我并非普通侍從,而是托爾萊斯家主的死侍,不知您可否聽過這一說法?” 阿莎莉搖搖頭。父親離去之時仍是壯年,又因事發突然,她還沒有機會接觸族中一概核心事務。 托蒙解釋道:“死侍之名,便意味著永遠忠于主人,不得背叛。為了協助家主處理一些不為人知的族中機密,其實,除了家主及被選中的歷代繼承人以外,他們隨行的死侍也必須學習古洛岡語。至于白銀之劍……每任家主離世之后,它都是注定要回到劍冢中去的,直到下一任家主上任,才可以重新交到他的手中。”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阿莎莉瞬間覺得自己手中的這柄劍變得格外沉重起來。 不過,下一秒,這柄劍的重量便輕了不少。原因是托蒙將自己的手也放到了佩劍之上,同她一起握著這柄劍。 阿莎莉不由抬頭,望進托蒙的眼睛深處。那是一片寂靜的海。然而與此同時,海的深處,卻似乎又有什么東西在沉默中不斷醞釀。阿莎莉隱約覺得,那是種可以摧毀一切的力量。 “托爾萊斯,不會甘愿如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