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在太陽升起的地方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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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歲的時候,我在念高中。秋天的風干燥而爽冽,我和江余經常翹了課去天臺,迎著風抽煙。頭頂的天沉下來,紅得像爛山楂,糜熟頹軟。江余站在我身側,張開右手的五指,透過指縫看日落。我倚著欄桿,呼出一口煙:“抱歉啊兄弟,沒琴彈手很癢吧?” 他斜了我一眼,那表情像是在反問我:“你說呢?” “不能怪我啊,你那吉他是進口的,名字一長串,我哪認識法文啊——”我拉長聲音,不急不緩地為自己開脫。江余嚼著煙,冷冷地哼出一聲:“你白跑一趟,倒也不嫌麻煩。” 他這人就這樣,嘴硬心軟。知道他這是消氣了,我順坡下驢,搭上他的肩:“倒也沒白跑,順路去了趟好再來KTV——你猜怎么著?” 好再來是我爸的店,坐落于離港和楊浦區邊界的歌舞一條街。江余挑挑眉:“怎么著?” “我發現我爸跟個舞女好上了,倆人在包廂里脫衣服親嘴兒,”我扯出一個苦澀的笑,一字一頓,“他給我媽戴綠帽子。” 他無措地喚了聲我:“陸琛...” “不用安慰我。”在江余將手搭上我的肩之前,我這樣說,將煙扔在地上狠狠踩滅,“我媽溫柔賢惠,長得也好看,我都覺得配我爸可惜了——就這樣,陸峻潔還要出去鬼混!我真是想不通!江余,男的是不是都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 “你自己也是男的,”江余睨了我一眼,“我也是。” 我嗤笑一聲,手攏在指前,重新點了一支煙。良久,江余又開口。 “陸琛,好像從沒見你談女朋友。” 我沉默不語,他唔了一聲,補充道:“好像也沒男朋友。” 紅日落下去,被大地接住。我望著被落日余暉吞并的天光,將心中沉睡已久的秘密和盤托出。 如果從傳統的眼光講,我絕不是個正常的人。不會對女人產生征服的欲望,不會為男人萌生逾矩的心情;不想談戀愛,沒有性沖動,連看片兒自慰的次數都少得可憐。同班的唐馳曾笑我有勃起障礙,我沒搭理,跟他這種左擁右抱閱女無數的花花公子我沒什么好說的,倒是他哥唐渝,年紀輕輕就爬到玄虎社老大的位置,挺了不起。 更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身上究竟有多大的魅力,居然能讓江余這顆鐵樹動心。 我問我爸手下的醫生,跟他說了我的事。那個叫楊帆的醫生并沒有用看傻逼的眼神看我,而是送給我一本書,在密密麻麻的黑色鉛字里,我找到了答案。 我是無性戀。 第二次走進那間充滿消毒水味道的白色房間,我問楊帆,無性戀是不是一種心理疾病。 “性取向罕見不是心理疾病,”穿著白大褂的男人在桌上撐著手肘,用筆點住我,“打個比方——大多數人喜歡吃芹菜,但你不喜歡吃,就像大多數人渴望戀愛和性,你對此無感——這能叫心理疾病嗎?” 芹菜的味道的確讓人惡心。我搖搖頭,眉眼卻輕松地舒展開來。 “也許你只是還沒遇到你的Mr. or Mrs.Right.”江余對我的故事并不十分驚訝,腳踩著欄桿下面,身子朝后仰,余暉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 我挑著半邊眉毛打趣,“看你被唐渝迷得七葷八素的,想必是已經遇到你的Mr.Right了?” 江余耳根一紅,作勢要打我。我們在樓頂嬉作一團,直到天臺的鐵門被踹開,楊波氣喘吁吁,把手機舉到我倆面前:“陸哥,江哥,你們快看學校論壇!” 學校論壇的一個帖子熱度爆棚,高掛于榜首,標題尤其吸睛: -高三二班江姓學霸竟是同性戀,愛上大十歲男人,對方疑有黑社會性質。 江余雖然沒什么家世,但他是我兄弟,身為棲鷹組老大的兒子及其最鐵的兄弟,學校里沒人敢招惹我們。 敢寫這種八卦帖的,只能是一個人。 高三的生活煩悶枯燥,我這種畢業后就回黑幫繼承家產的雖然不用擔心高考考多少分,游戲想打就打,課想翹就翹,但大多數高三學生還是被題海戰術搞到一個頭兩個大。現在突然爆出這么個驚天八卦,同學們像是發現了紓解壓力的渠道,在網上披著匿名的馬甲,對江余的性取向和一片癡心評頭論足。我踹開教室門的時候,他們仍刷著論壇,交頭接耳。 我站在門口,沖里面喊。 “唐馳,你出來。” 那人腿翹在桌上,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 “小爺懶得動。” 于是我把他揪到廁所隔間,狹小的男廁里擠著我、唐馳、楊波、江余四人。空間太小,我站在馬桶上,居高臨下地瞪著他,看到他倚著門板,雙腿直打哆嗦:“你們這是以多欺少,我、我告訴我爸——”猛然想起父親剛剛讓位,唐馳舌頭打結,急忙改口,“我告訴我哥去!” 對這種告家長的行為嗤之以鼻,我跳下馬桶,直接給了他一拳。然后揪住他衣領,把手機屏幕按到他臉上:“為什么寫這種東西?!” 論壇里,江余架著喝醉了的唐渝的照片被頂到首頁,唐渝的頭靠在江余肩上,兩人一同走進賓館,舉止親密,任誰看了都容易誤會——盡管江余真的只是把他送進房里就出來了。 江余喜歡他不假,但唐渝尚未接受一個未成年對自己的愛慕,江余便也沒有霸王硬上弓的道理。 “我就是斷章取義,就是故意的,怎么了?”唐馳吐出一口血唾沫,憤憤地瞪著我,眼底燒著一團火,“誰讓江余不要臉地糾纏我哥!他的事業剛剛起步,你們棲鷹組居然用這種手段讓他放低對你們的戒備,做什么?想從玄虎社分一杯羹嗎?真是下作!” 江余的聲線微微顫抖:“唐馳,你誤會了,我沒有這樣想過...” “你閉嘴!”唐馳看著江余秀氣的眉眼和齊肩的中長發,眼睛猩紅地咆哮,“你這個男不男女不女的東西,仗著有幾分姿色就來糾纏我哥?上趕著求cao,真是惡心!” 空氣一時凝固,彌漫著廁所的尿味和腥臭,小小的隔間里只回蕩著唐馳瘋狂的咆哮:“我要把你的居心公之于眾,讓所有同學看看,他們的男神學霸江余多么惡心!同性戀——多惡心!” “啪”的一聲,唐馳的頭歪過去,左臉浮起一道駭人的腫痕。楊波趕在我之前扇了唐馳一巴掌,我驚訝地看著他,他的手和牙齒在打顫。 “陸哥,我、我先出去一下。”沒等我同意,楊波推開門快步跑出去,幾乎可以算作落荒而逃。他的臉色實在難看。直到幾年后,我也依然想不通一向守規矩的他那天為何情緒如此激動,激動到逾矩,出手打了玄虎社少當家的弟弟。 那天之后,我找人刪了所有有關江余的校園貼。刪帖容易,悠悠之口卻難以堵住,流言蜚語仍在整個校園蔓延,消息越傳越離譜,甚至有人造謠江余有性病——跟男人亂搞染上的。江余不堪其辱,最終轉去別的學校,一年后,考上了不錯的大學。 可是天不遂人愿,他的父母不久后因病撒手人寰,他付不起學費,只得暫時休學,回離港加入棲鷹組這個大家庭,被分到我身邊當小弟。 我拍著他肩膀,說我永遠把你當兄弟,只要棲鷹組能掙到一分利,就絕短不了你的。 那時候玄虎社跟棲鷹組關系鬧得很僵,唐渝自己不踏進棲鷹組地界半步,也絕不讓棲鷹組的人靠近他。江余常靠在窗邊抽煙,去望天上灰白的月,我知道,他又在想他。 我到底還是去那家琴行又走一趟,意外地偶遇那個小鹿一樣的男孩。他的眼皮點綴著三粒淺淺的痣,讓我聯想到紅豆,和開苞前的櫻桃樹。 他太年輕了,眼神干凈到讓人心悸,站在前臺,專注地盯著店員換吉他弦。吉他是我以前送他的,許是彈的太用力的緣故,一弦崩斷了,他嘟囔說,當時險些刮到他的臉。我偷偷繞到他身后,覆在他耳邊:“別人送的東西,要好好珍惜啊。” “陸、陸琛?!”驚異于再次偶遇,少年人的眼睛倏然睜大,然后不好意思地咬著手指,道歉說自己以后會輕點兒撥弦。 接過預訂的進口琴,我跟老板道了謝,又拍拍楚寒的頭,心情莫名其妙地舒暢起來。 “叫哥。”我決定逗逗他。 “哥。”他的眼睛眨啊眨的,顯得有些茫然無措。 我不敢看了,我怕那兩只空靈的洞里漏出星火,灼傷我心頭最柔軟的地方。 我給他付修琴的錢,請他吃面,把他當弟弟待。 幾年后,我發現他真的是我弟弟,有血緣關系的那種。 “我們還真是有緣。”楚寒搓著手,咯咯地笑,用手肘拐陸琛的胳膊,“哥,老實說,我未成年時你是不是就喜歡我了啊?” “別鬧。”陸琛狠捏了一把他鼻子,心頭卻如被燙到似的,猛地收縮了一下。楚寒之于他,是火,是太陽,是石子投入湖水濺起的層層水花。很早以前,他堅信自己是個無性戀,卻被突然闖入的楚寒點燃了想愛他、想吻他、想無條件對他好的沖動。 從始至終,楚寒一直是他的命定之人。 陸琛勾住楚寒的唇舌,柔和地舔,溫存地依戀。他們躺在干草鋪就的床褥上,耳邊是柴火燃燒的噼啪聲,額頭抵著額頭,說了許多親昵的體己話。在茫茫的雪地,在背風的小山洞里,沒有陸峻潔的罵聲,沒有俗世的偏見,有吻,有擁抱,有耳鬢廝磨的沙沙聲,有緊貼的胸膛和共振的心跳,有呼之欲出的綿綿愛意,溫暖地融進雪里,流淌成一條愛河。 雪停了,風亦為他們讓路。夜色散去,天光乍泄,放眼望去,天地間只剩下一片白。 陸琛與楚寒走出山洞,依偎著看遠方的紅日,看橘色的雪,金色的山。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