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他鄉遇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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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末,岳州城中正是春寒料峭,冰雪初融之際,而遠在千里之外的東南一隅,泉州滿城的刺桐枝頭早已開出朵朵云霞,草長鶯飛,熏風暖日,呈現出一派萬物復蘇的景象。 河道溪流密布的泉州城中,一條主干河流由北自南貫穿全城,往來的船舶排成一條長龍,從后渚港一直延綿至此,高鼻深目,金發碧眼,膚色各異的番邦商人們穿梭往來于竹街水溝之間,街道兩旁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寶石、香料、瓜果谷物,以及其他一些聞所未聞的新奇玩意。更有一些雜耍人cao著聽不懂的語言,在路邊表演一些令人大開眼界的戲法。人頭攢動的街道上,時而可見市舶司的官員們來回巡視,核查貨物。 喧鬧的街市之中,一輛馬車穿過高大的南薰門,從被壓出深深車轱轆印的青石板街道上緩緩駛過,謝問坐在馬車之中,望著窗外商賈云集、生機盎然的景象,不禁感慨萬千。從岳州到泉州,這一路上他跋山涉水,先是沿長江順流而下,到達江州,然后輾轉陸路,過南昌,經汀州,一路南下,終于在出發的一個多月后抵達了泉州。 促使他下定決心千里迢迢來到此處的原因只有一個——尋訪葉存真的下落。 而這一切都要從一個月前的那一次劫后余生說起。 當時,謝問在與尸傀的戰斗中強行使用玉婆羅,雖然成功擊垮了李延昭的尸傀軍,但也不慎遭到玉婆羅反噬,雖然不知為何大難不死,可是醒來之后的他不得不面臨一個棘手的現實問題——如何更加穩妥地控制玉婆羅。討論了半天,發現關鍵在成淵的師父葉存真一人身上,而葉存真目前卻下落不明。 “要想找到葉存真,只有一個方法——去泉州。” 說出這句話時,皇甫軻的表情和語氣是極其艱難的,仿佛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如果可以,他本想把這個秘密永遠埋藏在心底,即便是對謝問也守口如瓶。可是在謝問昏迷不醒的三天三夜里,皇甫軻切身體會到了一場徹骨之痛,一直以來的堅持也逐漸動搖。而在聽到謝問執意鋌而走險時,他終于不得不站了出來,親口講述了那一段令他不堪回首的往事。 那是發生在謝問入獄之前的事。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江湖中流傳起這樣一個傳聞,一把號稱可以讓擁有者享盡榮華富貴的神秘寶劍——玄蛟劍橫空出世。當年大虞伐梁,梁國太子賀天帶著父王留給他的一大筆巨額財產一路往東,消失在碧波萬頃的茫茫大海之上。如今玄蛟劍現身江湖,圍繞著這把劍的傳說也是眾說紛紜,有人說劍里藏著地圖,有人說劍身上刻著藏寶的地點。種種傳聞顯示,劍中所隱藏的秘密正與賀天的那筆寶藏有關。只不過玄蛟劍下落成謎,雖然在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但是真正見過其真身的人卻沒有幾個。 所以當李延昭帶著玄蛟劍找到好友皇甫軻時,皇甫軻也是大為意外。李延昭說他從黑市得到了玄蛟劍,但是不知其中到底有何玄機,于是求教于皇甫軻。當時皇甫軻與李延昭相識沒有多久,作為一位難得肯主動親近皇甫軻的人,李延昭表現得熱情仗義,對皇甫軻噓寒問暖,周到體貼。而皇甫軻也是真心把李延昭當成友人,以誠相待。朋友有求于自己,自然是傾力相助。于是皇甫軻用千年寒冰做成的利劍將玄蛟劍一分為二,從中取出一張中原地圖,地圖在華山處畫了一個圈,旁邊配了十六個字:隱伏之名,變化之物,初九建子,陽氣始動。 隱伏之名意為潛,變化之物意為龍,俗話說,初九秘潛龍。初九為建子之月,此時陰氣最盛,陽氣潛伏于地下,所以也叫潛龍勿用。由此,皇甫軻猜測華山就是藏寶所在地,而潛龍則提示了寶藏的具體方位。在李延昭的邀約下,兩人一同前往華山,在華山以西發現了一片人跡罕至的秘境,秘境之中果然有一座名為潛龍的堡壘,一切都與皇甫軻的猜測恰好吻合。 可是進入潛龍堡之后,兩人發現事情并沒有這么簡單。原來這堡壘設計得如同一個巨大而復雜的迷宮,機關重重,一步一個陷阱,一不小心便會死無葬身之地。不少人循著地圖來到此處,卻都葬身于堡中。饒是皇甫軻輕功精湛,反應極快,又與李延昭通力合作,在突破了重重機關到達終點時也已經是累得精疲力盡。 可是在盡頭等待著他們的卻不是想象之中的寶藏,而是一個祭司打扮的男子。 此人自稱潛龍堡堡主,名叫葉存真,曾是梁國的國師,梁王賀蒼龍的心腹手下,同時也是玄蛟劍之謎的幕后推手。梁國覆滅之時,他與賀天一起逃到了海外,在一座名為雷蛇的孤島上落了腳。然而抱著祖先留下的財產固守一隅不是他的風格,困居雷蛇島的那些年里,他無時無刻不在思考如何才能東山再起,奪回中原失地。可是他的這一想法與賀天理念不合,于是他一氣之下孤身返回中原,多年以來隱居在潛龍堡中,潛心鉆研他最拿手的巫蠱之術,企圖建立起一只戰斗力極強的軍隊,圖謀復國。如今他蠱術大成,鑄造了多把玄蛟劍,流入黑市,并在江湖中散播劍中藏著寶藏的傳聞,將天下英雄召集至潛龍堡,并設下重重關卡,考驗挑戰者的實力,甄選出真正能為他所用之人。 有了可以為起事助力的左右手,最后一步自然就是資金。 葉存真認為,讓貪圖享樂的賀天固守著梁國的寶藏也只會坐吃山空,于是他帶著他自以為精心挑選出來的、值得信任的心腹前往雷蛇島,意圖從賀天手中奪回屬于梁國的財富。 誰知千算萬算,葉存真算錯了一個人——李延昭。 李延昭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與他人分享這筆財富。葉存真自以為精心設局便能挑選出最忠誠可靠的手下,殊不知自己才是被利用的那一個。事實上,葉存真真正需要的也并非李延昭,而是皇甫軻。沒有皇甫軻,李延昭根本找不到潛龍堡,更不可能通過潛龍堡中的重重機關。但葉存真并不知道這些。他對李延昭大加贊賞,認為這個人一定能幫助自己完成復國大業。 元初六十四年,李延昭帶著梵炎教眾幾百號人,與皇甫軻一起,在葉存真的帶領下從泉州的后渚港出海,向雷蛇島進發。 在大海上漂了半個多月,一行人終于來到雷蛇島,那時的雷蛇島上戰火連天,原來賀天死后,他手下的兩派人就開始爭權奪勢,你不服我我也不服你,最終爆發了內戰。葉存真一出現,就借助梵炎教眾平息了內戰,坐收漁翁之利,此時賀天已死,葉存真身為國師,地位崇高,再也沒有人能阻止他的復國計劃。 可是就在他自以為掃除了一切障礙之時,葉存真卻被最親近的心腹背后捅了一刀。 李延昭暗中與梁國的部下勾結,意圖將葉存真囚禁,把葉存真原本打算用作軍備的財產據為己有。李延昭把他的計劃告訴了皇甫軻,并鼓動皇甫軻動手。至此,皇甫軻才發現李延昭從未將自己視作朋友,而是從頭到尾都在利用自己實現他的目的。回過神來時自己已經身在賊船,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原本葉存真在李延昭的計劃中是要被殺掉,以絕后患的,可是在皇甫軻的求情下最終保住了一條性命,被囚禁在永不見天日的地牢之中。而與此相對的,李延昭成了雷蛇島真正意義上的統治者,同時將大批財寶運往中原,發展壯大自身勢力。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皇甫軻徹底認清了李延昭的真面目,從此以后與他劃清界限,各不相干。而雷蛇島上的這段往事也成為了他一輩子的恥辱,塵封在心底深處,不愿與他人提起。 如今時隔四年,故地重游,泉州一如往昔的熱鬧,皇甫軻坐在謝問身邊,聽著馬車外的市井喧囂,思緒也不自覺地飄回到那一段忘也忘不掉的回憶之中。 “外面這些人模樣長得真奇怪,跟咱們中原人都不一樣。講的話也是稀奇古怪的,也不知道是哪個地方的鳥語。”謝問一邊看一邊感嘆。 “泉州可是中原最大的港口,番人當然比較多。”謝琞在一旁道,“那個圍著五顏六色的頭巾的是天竺商人,那幾個肌膚白里透紅,穿著長袍披風,賣琉璃器皿珠寶首飾的是拜占庭商人,還有那邊那幾個眼窩深陷,絡腮胡,鷹鉤鼻的是勿斯里人。” 謝問訝異:“你怎么這么熟悉,簡直如數家珍。” 謝琞答道:“每年來洛陽朝貢的番人多如牛毛,見得多了自然就認得出來了。” 謝問轉頭望向身邊沉思中的皇甫軻,道:“師尊,你怎么從剛才開始就一語不發的,莫非是故地重游,想起什么不愉快的回憶了?” 皇甫軻回過神來,舒展開眉眼道:“不,為師只是長途跋涉,有些倦了而已。” 謝問望向窗外,此時斜陽夕照,余暉正濃。 “也是,我也累了,這馬車坐久了屁股也難受,待會兒我們到了市舶司,打聽一下近期有沒有去往雷蛇島的船只,然后找間客棧落腳,早些休息吧。” 話雖如此,三人來到市舶司之后卻發現事情并非他們想象中的那般簡單。 “雷蛇島?”專門管理出海船只事宜的吏目一臉迷茫,表示不要說有去往雷蛇島的船只,就連雷蛇島這三個字,聽都沒有聽過。 “你們是要去琉球?高麗?還是交趾?近期有船出航的就這些地方,其他的沒了。” 吏目從一大堆公文中伸出手來,不耐煩地揮了揮,將還想再問的謝問趕了出去。 “這下可麻煩了,好不容易到了泉州,卻沒有去雷蛇島的船,這可如何是好?”謝問皺著眉頭,轉向皇甫軻道,“師尊,當年你是跟葉存真一起去過雷蛇島的,你還記得方向么?實在不行,咱們自己開一艘船去得了。” 皇甫軻還未回答,謝琞便接話道:“你能說出這話,就證明你從沒出過海。這大海茫茫,一望無際,若有人是去過一次就能記住方向的,那不叫凡人,叫神仙。再說海上天氣變幻莫測,暗礁星羅密布,在海上航行可比陸地兇險千百倍,光是知道方向,沒有經驗老道的船員水手,也是無用。” 皇甫軻苦笑道:“二弟話雖直白,但的確是事實。我等長年居于中原,不熟悉海路,決不可自行出海,否則必定兇多吉少。雷蛇島畢竟是個荒島,從未與中原通商來往,市舶司的人不知其名也是理所當然。也許我們可以去問問當地百姓?” “言之有理。”謝問眼睛一亮,“官方行不通還可以找私人船!這泉州商船這么多,說不定會有前往雷蛇島的私人船只?我們這就去港口打聽看看!” 事不宜遲,三人出了市舶司,立刻馬不停蹄地趕往后渚港,分頭打聽有沒有去往雷蛇島的船只。 一個時辰后。 “我問得口干舌燥,腿都快跑斷了,幾乎把整個港口的漁民都問了個遍,居然沒有一個知道雷蛇島的。” 街邊的一家生意興隆的酒樓之中,謝問大口地將一大碗酒一飲而盡,一抹嘴角,嘆道,“可把我給累壞了。師尊,你們呢?可有什么收獲?” 皇甫軻嘬了一口熱茶,面對著一桌子豐盛的海鮮菜肴,嘆了一口氣,搖搖頭:“為師這邊也是一無所獲。” 謝問望向謝琞,謝琞沉吟片刻,開口道:“我也沒有,不過……” “不過什么?”謝問眼睛一亮,身子探了過去。 “不過我覺得很多人在聽到雷蛇島這幾個字以后,便神色異樣,緘口不言。與其說是沒聽過,不如說是諱莫如深。” “意思是大家其實都知道?但是故意不說?”謝問摸了摸下巴,“難道這雷蛇島是什么禁忌?外人打聽不得?” “是禁忌也很正常。”謝琞夾了一筷子爆炒海蠣,塞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嚼了起來,“想當初梁國被大虞所滅,幸存下來的梁國后人死里逃生,輾轉來到雷蛇島,既然如此,這些梁國人必定與中原有著國仇家恨,不愿與中原有過多來往。換作是我,我定然也不愿將自己賴以生存的最后一塊凈土所在公之于眾。” 皇甫軻點點頭:“二弟所言極是。恐怕這雷蛇島是只有懂的人懂,不懂的人則不懂。我們這幾個外人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到處打聽,別人不清楚我們的底細,自然不愿告知。看來要找到去雷蛇島的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須得調查上一段時日才行。” 謝問將酒碗放在桌上,一聲長嘆:“可是這樣下去我們要何時才能找到去雷蛇島的船?岳州那邊戰事依然緊急,雖說李延昭上次在趙家莊吃了大虧,現在暫時不敢輕舉妄動,可是朝廷一直在不斷向重明衛施壓,沒有這么多時間留給我們慢慢打聽。” 三人相對無言,一籌莫展。 就在這時,酒樓里傳來一陣叫好聲,謝問循聲望去,見中央的舞臺上飛紅舞翠,樂聲大起,濃妝艷抹的戲子粉墨登場,一名身著華麗戲服的女子邁著蓮花步走到舞臺中央,曼妙舞姿和動聽的嗓音引得臺下掌聲叫好聲此起彼伏。 謝問一轉頭,見謝琞盯著舞臺上翩翩起舞的那名女子出了神,忍不住打趣他道:“瞧什么呢,直勾勾地盯著人家姑娘不放,莫不是看上了?” 謝琞不在意他的挖苦,目光犀利,表情若有所思地道:“這戲子,怎的看上去好生眼熟。” 謝問不以為意:“換上戲服,上了妝,天下戲子不全都一個樣?” “不。”謝琞搖搖頭,語氣肯定地說,“這個人,我絕對在哪兒見到過。” 謝問聽他講得如此確鑿,不禁也有些好奇,他盯著舞臺上的女子看了老半天,忽然腦中靈光一閃,一拍桌子道:“等等!這不是秋蕊么!?她怎么會在這里??” “秋蕊?”皇甫軻完全是一副狀況外的表情。 “害,就是鹿無晴的相好!鹿無晴知道嗎?就是江州那個寫話本很厲害的家伙。”謝問想起皇甫軻沒有見過秋蕊,于是立刻向他解釋起來。 “不是話本,是雜戲。”謝琞一臉無語地訂正道。 “為師想起來了,就是當初聞公子說要幫忙傳信的鹿無晴和秋蕊?”皇甫軻似有所悟,說到聞辛的名字,他頓了一頓,悄悄看了謝問一眼。 謝問沉默片刻,隨后一仰頭,又是一飲而盡。 “沒錯,就是這人。”他將酒碗往桌上一頓,“秋蕊是他的老相好。當初我們離開江州時,他和秋蕊來與我們告別,說是要組個戲班子周游各地登臺唱戲。” 謝琞點頭,感慨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沒想到竟在這里遇見他們的戲班子。秋蕊姑娘的戲還是這般好聽。不過……”謝琞環顧四周,奇道,“秋蕊姑娘唱戲,臺下卻不見鹿無晴,這倒是讓人有些意外。” 謝問眼珠子一轉,露出一個詭異的笑:“我知道鹿無晴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