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吃著蓮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直到被露水沾濕了衣襟，才回到客棧。謝問在房間里搭起地爐，將濕漉漉的衣裳掛著烤。謝琞早已呵欠連天，早早地上了榻，在角落里躺下，因?yàn)槭且婚g上房，所以榻很寬敞，足以躺下三個(gè)大人。等衣服烤得差不多干了，謝問才回到榻邊，聞辛依舊紋絲不動(dòng)，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謝琞則鼻息平穩(wěn)，似乎睡得正香，被褥卻早已被他踢下了榻去，謝問將薄被撿起來，重新替謝琞蓋好之后在兩人中間躺下，舟車勞頓了一天，一沾床便被排山倒海的困意席卷著會(huì)周公去了。

    ＊＊＊

    謝問喜歡吃餛飩，尤其是洛陽的餛飩。

    京城洛陽有一家餛飩店，賣的是羊rou餛飩，現(xiàn)宰的新鮮羊rou被搟成薄薄一層的餛飩皮裹著，肥頭肥腦地入了鍋，趟過了滾水，立馬成了一碗味美湯鮮的羊rou餛飩。

    謝問八歲那年，山西與河南邊境爆發(fā)叛亂，朝廷對各地下達(dá)了勤王令，謝問隨著父親北上，在洛陽駐守了一年。一年后，叛亂平息，謝問也隨父親離開了洛陽，之后就再也沒有回去過。洛陽的一切，他都記不太清了，唯獨(dú)這餛飩始終讓他魂?duì)繅艨M。

    那餛飩店開在白馬寺對面，每日申時(shí)開始營業(yè)，生意十分紅火，那時(shí)候謝問每天不吃上一碗羊rou餛飩就渾身不得勁，每天不到申時(shí)都會(huì)早早地來到這家店門口，三百六十五天風(fēng)雨無阻，沒有一日例外，久而久之，謝問也跟餛飩店老板混熟了，老板見他不僅小小年紀(jì)就聰明機(jī)靈，而且身為世子，卻對餛飩這種平民美食青睞有加，心里對他也是喜愛得緊，每次都會(huì)往謝問的碗里多加些料。

    餛飩店中熙熙攘攘人來人往，在餛飩店待得久了，就什么人都見過。

    那一天，謝問一如往常地坐在餛飩店的露天攤位上吃餛飩，忽然感覺到一道目光，他一抬頭，發(fā)現(xiàn)角落蹲著一個(gè)臟兮兮的小乞丐，正望著他碗里熱騰騰的餛飩流口水。

    鼓鼓的rou餡被一口咬下，瞬間散發(fā)出四溢的香氣，謝問吃得起勁，小乞丐也看得起勁，睜著一雙水汪汪直勾勾的大眼睛，口水大喇喇地在嘴角淌著。

    “你很想吃嗎？”

    謝問默默地忍受了一陣這粘人的視線，最終忍不住開口問道。

    小乞丐咬著手指點(diǎn)點(diǎn)頭。

    謝問向小乞丐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邊來。小乞丐聽話地走過去，在謝問身邊坐下。

    謝問撈起一湯勺的餛飩，遞到小乞丐嘴邊。

    小乞丐一張嘴，嗷嗚一口咬了下去。

    誰知卻被猝不及防地燙到了嘴，張牙舞爪地不停吹著氣，說來奇怪，小乞丐臉臟兮兮的，仿佛剛從泥濘里打過滾，可是兩只手卻白白凈凈，細(xì)皮嫩rou。

    謝問雖然好奇，但也沒往細(xì)了想。

    小乞丐吃完了一個(gè)餛飩，仍盯著謝問碗里剩下的那些不放。謝問沒辦法，只好又叫了一碗餛飩，將自己的那碗推到小乞丐面前。

    “別看了，這碗都給你便是。這湯勺也給你，反正上面也沾了你的口水?！?/br>
    小乞丐如獲至寶似的抱住那碗餛飩，狼吞虎咽起來。

    謝問忙道：“慢點(diǎn)吃，小心噎著?！?/br>
    小乞丐抬起頭來，腮幫子鼓鼓地動(dòng)著，嘴角還掛著蔥花：“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謝問?！?/br>
    “謝問哥哥?！毙∑蜇ぱ柿艘豢陴Q飩，一雙明眸彎成了月牙，甜甜地道了一聲，“你真是個(gè)大好人。有朝一日，我一定會(huì)好好報(bào)答你！”

    “你這小乞兒能報(bào)答我什么??？”

    “我才不是小乞兒！”那孩子撅起油膩膩的小嘴。

    謝問也不甘示弱：“可是我爹說過，穿得破破爛爛，臉上臟兮兮的就是乞丐?！?/br>
    對方一聽這話就急了：“才不是呢，我家大著呢，我才不是乞丐！”

    謝問奇了：“那你是誰？為什么一個(gè)人在這里？你爹娘呢？”

    “我……”小男孩突然頓住了，他低下頭去，沒有答話。

    謝問盯著小男孩的臉，眼珠子一轉(zhuǎn)：“哦～我懂了，你是離家出走對不對？”

    小男孩忙豎起一根指頭貼在唇上：“噓，小聲點(diǎn)！”

    謝問深有同感地點(diǎn)點(diǎn)頭：“我理解你，我也經(jīng)常跟我爹頂嘴，有時(shí)候氣不過了，我也會(huì)偷偷溜出去，在外頭游蕩，一兩天不回家也是常事?！?/br>
    小男孩用羨慕的眼神望著他：“真好，我就不行……”

    說到這里，小男孩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眼圈一紅，豆大的淚珠在眼眶里滾來滾去，猝不及防地，兩行淚水嘩地直往下掉。

    “喂喂，你怎么哭了??？”謝問沒想到這小乞丐說哭就哭，頓時(shí)手忙腳亂地替他抹眼淚。

    小男孩抽抽噎噎地：“我不想回家，不想背四書五經(jīng)，不想聽夫子講學(xué)?！?/br>
    原來是逃學(xué)啊，謝問不無同情地點(diǎn)點(diǎn)頭，他也不愛讀書。

    小男孩繼續(xù)哭訴：“夫子總是兇我，還拿戒尺打我，背錯(cuò)一個(gè)字都不行。”

    謝問連忙勸慰道：“好了好了，別哭了。這樣，你先把這碗餛飩吃了，等吃完了餛飩，我?guī)闳ネ婧貌缓茫俊?/br>
    聽到“去玩”兩個(gè)字，小男孩立刻停止了哭泣，伸出小指道：“一言為定哦！”

    “一言為定?！敝x問笑著伸出小指，與小男孩拉了個(gè)鉤。

    ＊＊＊

    次日醒來，謝問心里空空落落。

    最近他總是做一個(gè)似曾相識(shí)的夢，然而無論夢里經(jīng)歷了什么，也無論夢中的感受有多么真實(shí)，每次一覺醒來便能忘得一干二凈，就像在沙灘上辛辛苦苦堆起的沙城，一個(gè)海浪拍過去就什么都沒了，連一點(diǎn)殘?jiān)珨嗥紱]剩下。他知道自己似乎把什么重要的東西遺忘在了夢里，卻又無可奈何。

    馬車依舊晝行夜宿地趕路，第九日，他們終于來到嵩山地界。簇?fù)砥鸱纳絼蓍g有一大片蔥郁茂密的叢林腹地，一條清澈的河流從峽谷間穿流而過，蜿蜒向東。

    謝琞指著河流道：“這條就是少溪河?？吹竭@條河，就說明我們離少林寺不遠(yuǎn)了。”

    走到這里，兩人棄車步行，沿著少溪河，一路往西。

    再次來到嵩山，謝問心中不免有些感慨，幾個(gè)月前，他就是在這里與阿朔失散。那個(gè)時(shí)候聞辛還是天樞府的指揮使，而謝問還是個(gè)階下囚。

    “當(dāng)時(shí)我與你還有聞辛，我們?nèi)齻€(gè)人被狼群圍困，為了逃生一起跳下懸崖，掉進(jìn)湍急的河水，誰知一塊大石頭從懸崖上滾下來，眼看就要砸中我和聞辛，你游過來把我們倆推開，自己卻被石頭砸中了腦袋，就這么被河水沖走了……”

    “我聽司衡真人說，我救了你不止一次。”

    “沒錯(cuò)。除了這次之外還有三次，第一次是在汝州，我被尸傀化的小凳子襲擊的時(shí)候，你拿起匕首一刀扎在小凳子的后腦勺，救了我一命。第二次是在天樞府把我們帶走之后，當(dāng)時(shí)我中了聞辛一掌，身負(fù)重傷奄奄一息，你用天香續(xù)命丸救了我一命。還有一次就是在林府。不對，如果算上把我從留臺(tái)里救出來的那一次，就一共是五次了?！?/br>
    “你又是怎么知道那是我做的？”

    “冒險(xiǎn)把我從留臺(tái)救出來是掉腦袋的事，小凳子后來也因?yàn)檫@件事丟了性命，他又不是傻瓜，這樣的大事一定不會(huì)擅作主張，更何況，調(diào)查飛虎死因也是你的命令，難道不是嗎？”

    “八九不離十吧?！敝x琞眉梢一揚(yáng)，“俗話說滴水之恩涌泉相報(bào)，你欠了我這么多條命，打算怎么報(bào)答我？”

    謝問一本正經(jīng)地道：“以身相許？”

    自從那一晚與謝琞推心置腹之后，兩人的關(guān)系便迅速拉近，這些天謝問也漸漸恢復(fù)了常態(tài)，可以面不改色地跟謝琞開玩笑了。

    謝琞呸了一聲：“說得我有多稀罕你似的。也不害臊！”

    謝問苦笑道：“你身為太子，從小含著金湯匙長大，什么錦衣玉食奇珍異寶沒見過？我除了把我自己給你，還能給你什么？雖然我現(xiàn)在什么不是，但是至少可以陪你說笑，給你解悶逗趣?！?/br>
    謝琞剛要答話，忽然聽得謝問背后之人哼了一聲。

    兩人幾乎同時(shí)停下了腳步。

    這些日子里來毫無動(dòng)靜的聞辛居然破天荒地動(dòng)了一動(dòng)，嘴里發(fā)出口齒不清的呻吟，他眉頭緊皺，表情痛苦，仿佛在做什么噩夢一樣，頭上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

    “聞辛！”謝問連忙將聞辛放下來，握住聞辛的手，“能聽到我說話嗎？快醒醒！”

    聞辛依然緊閉著眼睛，嘴里嘀嘀咕咕地似乎在說著什么，謝問把耳朵俯到他嘴邊，只聽到了幾個(gè)零零碎碎的字眼。

    “他在說什么？”謝琞在一旁皺著眉頭問。

    “什么什么蠱，什么什么鶴……”

    “蠱是指陰蠱術(shù)嗎？那鶴又是什么？林鶴亭？”

    謝問搖搖頭，他摸了摸聞辛的脈象，心下一沉：“不好，他的脈象很混亂?！?/br>
    “是不是他體內(nèi)的蠱蟲發(fā)作了？”

    “有可能。看來一刻也不能耽擱了，必須馬上趕到少林寺?！闭f著他便要起身去背聞辛。謝琞忽然大叫一聲：“不行！”

    謝問一愣：“什么不行？”

    謝琞沉聲道：“他體內(nèi)蠱蟲發(fā)作了，萬一他突然醒來，神志不清地在你背后捅你一刀怎么辦？”

    話音未落，聞辛忽然一個(gè)鯉魚打挺跳了起來，不由分說地向謝琞撲來，謝琞猝不及防地被他撲倒在地，被聞辛雙手掐住脖子，聞辛一雙空洞的雙目布滿了血絲，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嘶吼。

    謝問不顧一切地?fù)渖先ィ瑥谋澈蟊ё÷勑链蠛埃骸奥勑粒∧阈研眩∧憧纯次沂钦l？”

    聽到謝問的聲音，聞辛忽然一怔，他緩緩回過頭來，望著謝問。過了許久，他才喃喃著說了句：“……謝問？”

    聞辛的眼中似乎恢復(fù)了一絲清明。手也漸漸松開了?？偹愕镁鹊闹x琞一把將聞辛推開，捂著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氣。

    謝問欣喜若狂，但是這次他不敢再輕舉妄動(dòng)，只是小心翼翼地看著聞辛：“對，我是謝問。你還認(rèn)得出我嗎？”

    聞辛一陣眩暈，他扶著腦袋，看看謝問又看看謝琞。

    “謝問？阿朔？”

    謝問總算是松了口氣，一瞬間甚至有種想哭的沖動(dòng)，他握住聞辛的手顫聲道：“太好了！你終于醒過來了，你認(rèn)出我們來了！”

    聞辛的眼神恢復(fù)了熟悉的湛藍(lán)色，他迷迷糊糊道：“謝問，我這是……怎么了？”

    謝問略帶試探地答了一句：“你之前去林府，被吹笛人打傷了，你還記得嗎？”

    聞辛茫然地點(diǎn)點(diǎn)頭：“是有這么回事。這是哪兒？阿朔怎么也在？”

    謝琞這時(shí)已經(jīng)鎮(zhèn)定下來，他捂著胸口，不急不緩地開口道：“這是去少林寺的路上。”

    “少林寺？”聞辛望向謝琞，“為什么要去少林寺？”

    “因?yàn)槟惚弧敝x琞剛要答話，謝問立刻搶過話頭，“因?yàn)槟惚淮档讶舜騻?，傷勢很重，我們能力有限，所以帶你上少林來求醫(yī)?！?/br>
    “我受了重傷？”聞辛怔了一下，他剛想站起來，便身子一軟，倒在了謝問懷里。

    “都說了你受了重傷，別勉強(qiáng)自己。來，我背你。”

    謝琞一聽這話，急道：“謝問，可是他……！”

    “放心吧。聞辛已經(jīng)清醒了。不會(huì)有事的?！敝x問對謝琞擠了擠眼，便在聞辛面前彎下腰來，聞辛依言趴在謝問背上，兩只手摟住謝問的脖子。

    “走吧，我們快些趕路。”謝問背起聞辛，在蜿蜒的山路上疾行起來。謝琞無可奈何，只能緊緊地跟在兩人身后，一雙凌厲的眼睛盯著聞辛的一舉一動(dòng)。

    聞辛趴在謝問背上，虛弱地開口：“我怎么渾身無力的，好像……這不是自己的身體一樣。謝問……我到底受了什么傷？為什么會(huì)這樣？”

    謝問心情凝重，沉默半晌道：“你只是傷得有些重，別想太多?！?/br>
    聞辛悶悶地道：“是我的武功被廢了嗎？還是……被人挑斷了手筋腳筋？”

    “都不是?！?/br>
    “你知道嗎，剛才我做了一個(gè)可怕的夢?！甭勑临N在謝問耳邊道。

    “什么夢？”

    “我夢到我殺了你。”聞辛的聲音忽然低了一個(gè)八度，“我夢到我用一把匕首……將你捅死了……”

    謝問停下了腳步，臉色非常難看。

    “被嚇到了？”摟住謝問脖子的胳膊微微收緊，聞辛用臉頰貼著謝問的背脊，低聲道，“都說了，那是夢。我怎么可能會(huì)殺你呢?！?/br>
    “謝問？你怎么了？”謝琞見謝問忽然停下腳步，立刻沖上來，緊張地盯著聞辛。

    “不，沒什么！”謝問搖搖頭，繼續(xù)邁開腳步。

    聞辛聲音越來越低：“還好那只是夢……若你死了……我絕對……不會(huì)獨(dú)活……”

    謝問安慰他：“你放心。你和我都會(huì)活得好好的，誰都不會(huì)死。以后不許再胡思亂想，聽到了嗎？”

    聞辛沒有答話，他趴在謝問背上，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謝問心急如焚，腳下健步如飛，不出一個(gè)時(shí)辰便來到了少林寺山門。謝琞通報(bào)了看門弟子之后，一個(gè)洪鐘般響亮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傳來：“一心師弟！”

    前方快步走來一名十八歲上下，濃眉大眼，天庭飽滿的僧人。

    謝琞見了對方，立刻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一葉師兄，別來無恙?！?/br>
    名叫一葉的僧人拍拍謝琞肩膀：“師弟，你總算回來了，你不在的這些天咱們可都惦記著你呢？”

    謝琞微微一笑：“師兄們可還好？”

    “都挺好的。一念那小子打過了羅漢堂，不過后來又偷偷溜下山喝酒吃rou，被師父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正在懺悔堂關(guān)禁閉呢，算起來今天正好是他閉關(guān)結(jié)束之日，你來得正好。”說著，一葉轉(zhuǎn)頭望向謝琞身旁的謝問與聞辛，“這兩位施主是？”

    謝琞對兩人簡單做了一番介紹，然后道：“聞公子被歹人所害，不慎身受重傷，恐有性命之憂，一心醫(yī)術(shù)淺薄，雖心有余而力不足。此番回少林，正是希望方丈師叔能看在一心的薄面上，不吝相助。方丈師叔不但功力精湛，醫(yī)術(shù)方面造詣也頗深，想必定能找到醫(yī)治聞公子的法子?！?/br>
    謝問也拱手抱拳，情真意切地懇求道：“這位小師傅，我朋友傷得很重，我們實(shí)在是走投無路了，求大師一定要救他?！?/br>
    一葉點(diǎn)頭道：“南無阿彌陀佛。大道三千，皆有佛緣，我少林向來以普度眾生為己任，即是有緣人，又豈能見死不救，請謝施主稍安勿躁，先在天王殿等候片刻。貧僧與一心師弟這便去通報(bào)方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