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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艾爾妲西亞最初以為,多瑞安說意氣用事毀了瑪吉亞的原因是在那不久之前,沒想到這里發生的事已經是他死前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這意氣持續得還真夠久的……這么想著,她更加覺得他虛幻的身影神秘莫測。 但……他并不是盛怒之下作出的決定,時隔一百年后還是那么做了,不就說明他已經考慮清楚了嗎?那他還在在意什么呢? “您的天平……傾斜了嗎?”她試探地問道。 他告誡她要克制自己的內心,是因為他曾放任力量膨脹,從而主導自己的欲望嗎? “……” 多瑞安沉默了片刻,垂下頭,背影愈顯消沉。但很快,當他開口時,那消沉已散得無影無蹤。 “一旦力量太過強大,一旦毀掉一座城池就跟毀掉一個螞蟻窩同樣,螞蟻的死活,要如何與同胞相提并論?” 他在世的時間近兩百年,早已不會為這些事而迷茫。 “但是吾明白。瑪吉亞的平民與吾無辜的族人同樣。吾與殘害他們的‘人類’同樣。” 然而即使沒有迷茫,也沒有疑惑,有些事情亦無法改變。當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那無法改變之事,人內心的天平就會失衡。 只是一窺那副地獄般的場景,艾爾妲西亞就平白升起一絲怒意,心中對人類與魔族更添一分惡感。能力不像多瑞安那么強大的她尚且無法控制地產生了破壞與報復的沖動,何況相比起來那二者就像螻蟻一樣的多瑞安? “您之前說的遷怒……就是因為這個嗎?” “……” 多瑞安稍微伸直了脖頸,他的聲音重歸平和。 “吾有時會想,吾那時是不是不該為了解救皇兄四處奔走,而是留下來保護族人。但已無濟于事。” “吾替他們報了仇,沒有放過任何一個進入過這里的‘人類’與魔獸,但已無濟于事。” “吾的怒氣不是對‘人類’,亦不是對魔族,吾的憤怒無法發泄,一切已無濟于事。” 空蕩蕩的地道里的回聲,仿若沉重的巖石安靜而滄桑的低吟。 他在百年間反復思索,輾轉了無數次,但世間有些事情,或許本來就是沒有答案的。 “只有將它們全數傾瀉于同樣的平民身上,只有將吾自身也變成同樣的罪人,只有這罪能沖洗吾的愧疚與怒火。” 艾爾妲西亞細細琢磨著他的話語,問道:“那……您對您的選擇后悔過嗎?” “……” 他不語,忽然露齒一笑,眉目舒展。 那慈祥和善的樣子并不像什么傳說中只手遮天的大魔法師,也不像什么毀天滅地的可怕惡魔,好像只是一個普通的老者,正在對后輩述說著這廣闊無垠的大地上的錦繡河山。 “孩子,若有朝一日,汝至親至愛之人在面前被殺,汝會怎么做吶?” “……我不知道。” 她皺著眉緩下腳步,手覆在左胸之上,慢慢攥緊了衣前的布料,然后雙足停滯。 “光是想到那個場面,我的心臟就顫抖不已。我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么。” 如果發生了那種事,她覺得她什么都做得出來。 但過了一會兒她挪動起步伐,似乎想到了什么,她看了眼多瑞安,捏著下巴低頭。 “多瑞安……魔法是無所不能的么?”她臉上的空洞迷茫散去,轉為不解,若有所思地說。 “這世上沒有什么是無所不能的。” “神也不是嗎?塞奧斯也不是嗎?” “魔法無法改變人的靈魂,神明也一樣。” 她在想什么,多瑞安一眼就能看出來。他并不意外,任何一個魔法師都想過這個問題。他正考慮要不要給艾爾妲西亞一些規勸以免她誤入歧途,她率先問道:“那么您是如何做到的呢?將自己的靈魂留了下來……” “吾曾經說過,這并不是吾的靈魂,只是吾保存記憶的、萬千個吾的映像的其中之一。” 微光照亮了身前一小段距離的道路,腳步聲混合著她均勻的出氣聲,她一邊跑一邊自言自語般說:“但您看上去就像一個靈魂出竅的普通人……” 多瑞安沒有說話,在他作出了左轉的指示之后,艾爾妲西亞沒跑兩步就知道自己到達了目的地。她看見了一扇巨大的門。 “不知還有沒有作用……總之別亂踩吶。” 同時映入眼簾的還有門前地上的五排石板,每一排有七個格子,上面刻著各種各樣的圖案,毫無規律可循,看得人眼花繚亂。看上去是就連設計暗碼的本人也會忘記的機關,很像多瑞安的風格。 “第一排為勇氣之劍。” 艾爾妲西亞找了半天,才在離自己最遠的那排上面找到了一把劍的圖案。 從她的角度看去,離她最近的應當是第五排,她側頭看了看多瑞安,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從反方向開始說,但他沒有理會她,她只好挨個把它們都記下來, “第二排為命運之圓環。” “第三排為審判之火。” “第四排為智慧之書。” 視線往下,只剩下最后一排,多瑞安的聲音變得輕了些。 “然后是……”他的身形挪動,站在一塊踏板前面,說道:“它。” 嗯? 艾爾妲西亞順著看過去。那是一個幾乎一片空白、只有中心刻著幾個歪歪斜斜的線條、乍一看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的圖案。 微弱的火花閃爍了下,光源改變了角度從石板的左上角照了過去,她心神一動,問道:“是太陽……不,光?” 多瑞安微微頷首,幅度小到幾乎看不清楚,他瞇眼盯著腳下,一臉的安寧祥和,好像沉浸入什么美好的回憶中一樣。 她不明所以,也沒空多問,幾塊石板之間隔得相當遠,她兩三下唰唰跳過,頗有氣勢地朝那門上一推。 “轟!” 堆積了上百年的塵沙被她這么一攪和在房間里彌漫得到處都是,她別過頭咳了幾聲,捂著鼻子朝里走去。 房間不大,在她踏入的時候,四周的墻上突然出現了分散而昏暗的白色光點。在還未落下的灰塵的隔擋下,她看不太清楚那是什么。只見正前方凝聚出一團霧氣,接著那霧氣轉變成了一個個子矮小的、似乎是人類少年的模樣。 “歡迎回來。” 她驚呆了。 她雖然有過這里出現什么也不奇怪的心理準備,卻沒想過會是這種狀況。 那半透明的少年看起來只有十四歲左右,跟艾爾妲西亞差不多年紀,身上穿著和安歷艾拉魔法學院的制服有些相似的服裝,不同的只是那并不是長袍,而是上下式的衣褲。 他在對她說話,眼睛直視著前方,但并不是看著她。不如說他眼中沒有任何東西,似乎只是一個被設定好的虛像。 聲音繼續傳來:“需要開啟防衛模式,進攻模式,還是最終模式?” “……” 艾爾妲西亞沒有回答,不是不知道怎么回應,也不是不知道該怎么對他下命令——畢竟他都說得這么直接了嘛? 讓她震驚的,是他的樣子。 那個少年臉頰削瘦,容貌清俊淡雅,黑色的短發在耳旁服服帖帖,劉海短短的,露出一雙清秀的眉毛來。 但她看到他的一瞬間,差點驚得仰過去了。 他有一種不屬于這個年齡的成熟與理性的氣質,明明年紀尚幼,卻已經有了種小大人的感覺。而那張臉的輪廓,怎么看都會聯想到在她身后飄著的、那個用青年的臉招搖撞騙的老頭子幽靈。 如果站在她面前的是個活生生的人,她一定會直覺地認為他是多瑞安的孫子或者曾孫子之類的,但從這個情況看來嘛…… “……” 她無聲地望向多瑞安,他先是有些心虛地低了低頭,然后發現自己沒必要心虛,又昂起了脖子,故作聲勢地咳了幾聲。 “您自戀得也太過頭了。”她小聲嘀咕。 多瑞安似乎想不到該如何反駁,在她這么說著從他身上移開視線之時,偷偷在她背后抹了抹鼻子。 以她的進入為契機,白色的光點像有了生命一般延伸開來,連成數條線路。但光點的亮度很低,線路更加若隱若現,很是朦朧,令人宛如置身于星海之中。 灰塵散得差不多了,她終于看清楚四周的布置。多瑞安之前說這里是整個迷宮的心臟部位,她便聯想到瑪吉亞的王宮,想著就算不能跟宮殿一樣富麗堂皇,至少也會有一些精細華美的雕刻或者擺設之類的。 但讓她大失所望,這里什么都沒有,只有占據了大約三分之一房間大小的那個黑乎乎的龐然大物矗立在面前。仔細一看才發現周圍也不是普通的墻壁,像是某種金屬,她認不出來。 光點忽明忽暗,在那個黑乎乎的、橢圓形的像煙囪一樣的東西旁邊環繞了一圈又一圈,少年的身軀有些不穩定。 雖然跟身后那個多瑞安同樣是半透明的影像,但他時消時散,明顯哪里有什么問題。 “吾沒想到它竟然還在。”多瑞安感嘆著。 “幾百年來,外界少量的魔力應當不足以支撐它的運作才對……這里面的儲存量也微乎其微了。” 他說著用輕飄飄的身子在房間里繞了一圈,站在那個龐然大物旁邊,仰頭欣慰地望著它。 少年沒有回應。在最初的兩句話后他就再也沒動過,死氣沉沉的像個人偶。無奈,艾爾妲西亞只好向他搭話:“你能說話嗎?我想了解你和這里的情況……” “魔力不足,已關閉一切機能,需要做什么直接吩咐即可。” 他用了“吩咐”這個字眼,想來多瑞安是把他做來當作仆人使用的。但她覺得,除了他自己,誰有這么個仆人誰得被氣死。 語氣里毫無敬意不說,那與生俱來的傲氣更讓人不禁想問:到底是我吩咐你還是你吩咐我? 倒是說話時不直視對方的雙眼這一點不像多瑞安的風格,不過那也許是他現在為了節省僅有的魔力而省略了動作吧。 艾爾妲西亞并不計較這些,她也就在心里又一次腹誹了一頓多瑞安,至于他本人,還沉醉在懷念的情緒中,圍著那個東西看了又看。 回到正題。他剛剛說防衛、進攻,還有最終模式這三個選擇,先不管那個最終模式是什么,如果它也能幫忙抵抗魔獸的話,事情不就會簡單很多嗎? 于是她首先說:“進攻模式。” “魔力不足,設備無法修復。” 那你剛剛把這條加進去干什么?! “當然是在捉弄汝吶。”仿佛聽到了她的心聲,另一個多瑞安遙遙地飄來了一句,帶著隱約的笑意:“它可是很聰明的。”語氣之間滿是“看我多厲害”的神氣樣。 對艾爾妲西亞的瞪視和多瑞安的揭發依然不為所動,少年面無表情垂首站立,她感到了無力。 “那……” “檢測到蘇醒的魔族,確定要在將它驅逐之前開啟防衛模式嗎?” 他還會搶話!她明明連防衛兩個字都沒說出來! 她驚詫憋屈地瞪大眼睛的樣子讓多瑞安“呵呵呵”地笑了起來,又說了次:“它很聰明,對吧?” 那怪異的語氣里的言外之意就是“比汝聰明多了吶”,艾爾妲西亞又怎么會聽不出來? 她認輸了。 略帶疲憊地說:“只要我把它弄出去你就可以開啟防衛模式了對嗎?” “沒錯。” “但那時我要怎么聯絡你?” “傳音魔法。” “能堅持多久?” “東偏北三十九度距離此處七百二十三米的最高的那棵樹開第一朵花之后。” “……”不是要節省魔力嗎?直接說時間不就好了,干嘛要說這么一大串?! “所以說,它是在……唔哦。” 多瑞安說到一半的話被噎了回去,她已經兩三個大跨步奪門而出,跑到門口時不忘回頭對少年喊道:“謝謝你!” 匆匆一瞥,他孤零零的身影佇立在雜亂昏暗的地下工房中,眼睛終于跟艾爾妲西亞對上了。 “……” 就對上了一眼,但原因并不是他移開了視線。 相反,她感覺他的視線一直粘著自己的后背,直到她離開。 她沒有原路返回,多瑞安告訴了她一條可以直接抵達夜精靈跟魔獸的戰場的路線。跑步聲中,她喘息著問道:“我不能把他也帶走嗎?就像您一樣?” “……哈?”多瑞安十分驚訝地發出一個無意義的聲音。 “他看上去很想離開這里……的樣子。”她又疑惑道:“難道不是嗎?” “不。”他似乎總算回過神來,笑著說:“它當然想離開。畢竟這兒空蕩蕩的,它獨自一人守了幾百年,當然會寂寞吶。” “那……” “嗯,但是不行。” 他干脆利落地否決掉了。艾爾妲西亞低了低頭,她倒是隱約料到了會是這種答復。 她不禁回想起他參差不齊的短劉海,和干凈整齊的眉毛之下,那兩只透明的眼珠子遠遠地看過來、遙望著她的模樣,心中多少感到了遺憾。 “汝不問為什么嗎?” 其實她這會兒沒心思想這個,依然配合地問了:“為什么?” “汝認為,吾跟它,誰才是多瑞安的靈魂?” “……哈?”這次換她反應不過來了。 “吾跟它都是多瑞安依照自己塑造出來的造物,那么汝覺得,若吾跟它站在一起,誰才是真正的多瑞安呢?” 她不知道為什么話題會跳到這里,腦子有些混亂,“可是,我并沒有見過活著的多瑞安。” “那么說,汝是根據自己的印象來決定誰才是,對嗎?” 她猶疑著點了點頭,說道:“這有什么不對嗎?” “汝可有想過,汝眼中的多瑞安或許與其他人眼中的多瑞安并不一樣,所有人眼中的多瑞安也不一定跟他本人一模一樣。” “您是說……” “靈魂此物是獨一無二的,無法被改變,無法被塑造。有三種黑魔法和兩種禁術能夠做到令生物死而復生,但沒有任何一種能夠重塑他們的靈魂,他人重塑起來的只是對死者的想象。” “……” “吾不是多瑞安的靈魂,它也不是。吾等只是多瑞安所殘留下來的工具、影像、記憶……等等。汝大可不必如此失落,亦不需要可憐它。它看上去像人,但本質與汝的衣服一樣,只是一件物品,并不擁有靈魂。就像沒有魔法師會可憐自己的法杖。” “我明白的,您說的對。” “但我覺得,這種事情得問過本人才行。” 她的聲音倒是很鎮定,多瑞安很意外,有些不確定她在說什么。 “您方才問我,如果最重要的人死了怎么辦。我一路想了想。如果我死了,我希望有人復活我嗎?” “如果大家死了,他們希望有人復活他們嗎?” “若對方希望,汝便要令自己一生活在想象之中么?” “即使是想象也好,只要能見到他們,能讓我活在想象中也好。” “不可理喻的小姑娘。” “如果能帶走他,就算他只是一件物品,我也不介意帶走他。但我想真正的原因并不是這個吧。” 多瑞安沒有答復,而是繼續問道:“那么若對方不希望呢?” “我不知道。” 這幾個字說得斬釘截鐵、擲地有聲,她纖細修長的眉毛也因為剛毅果斷的神情而顯得英氣勃發,一點也不像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她跳出魔法陣,朝散發出光亮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