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上)
26 翡涅納把艾爾妲西亞往肩膀上一扔就跑,順手一把抓起傻站在半路上的杰哈德,盡管體力衰弱,抱起兩個身材瘦小的魔法師還是綽綽有余。 只不過兩人都被他一路顛得胃酸上涌,尤其是艾爾妲西亞,他的肩甲硌著她的肋骨、擠壓著她的肚子,跑動的幅度讓她眼前天旋地轉,只能緊緊地抓著他的盔甲以免掉下去。幸好她這幾天吃的東西不多,想吐也吐不出來。 杰哈德被他拎著衣領,很快就受不了了,要求自己下來走,翡涅納也樂得輕松,想也沒想他跟不跟得上。 “他們怎樣了?”翡涅納問。 “……”杰哈德抹了把眼睛旁邊的汗,沒有回答。半晌,他吶吶地說:“我沒想到,你會帶上我。” “順手而已。”翡涅納翻了個白眼,“反正也沒辦法殺你了。” 杰拉德一愣,“……你之前態(tài)度那么強硬,現(xiàn)在居然真的會放過我……你真是個奇怪的人。” “出爾反爾就不算是男人了。”雖然答應你非我本意。翡涅納撇了撇嘴。 就算他不親手殺掉杰哈德,想要他死也十分容易。如果剛剛不拉起他,在他失魂落魄、撐著瑟瑟發(fā)抖的雙腿站立著之時,馬上就會被魔獸或者魔人干掉吧。 然而實際上,翡涅納并不是完全念及他與艾爾妲西亞的約定。事情已經(jīng)發(fā)展成這樣,既然不能殺他、也無法阻止艾爾妲西亞的身份暴露,那只好船到橋頭自然直了——拉他一把純粹是為了不辜負那兩個射矢術,翡涅納這樣想著。 杰哈德的心中五味雜陳,“那你不介意了嗎?艾爾妲西亞的……” “不介意的話,就不會想殺你那兩個同學了。” “……”杰哈德深吸了口氣,聲音有些沙啞,“就算你不想,他們也已經(jīng)……” 大半夜的,又是趕路中,沒人注意到他紅通通的眼眶,但喘氣中仍然泄露出低低的哭腔。 科尼的模樣歷歷在目,在腦袋里揮之不散。他在他面前引爆了體內的魔力,淺藍色的光像煙花一樣小小地炸開、連星光術的亮度都不如,就這么簡單地逐漸沒了氣息。 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被占據(jù)身軀、不知道身軀會被占用去做什么、不知道該如何阻止,他害怕未知、害怕未知再出現(xiàn)在自己的身體上。他半垂著眼,臉上沒有笑容也沒有痛苦,他最后也沒跟杰哈德對上視線,連一句多的話都沒有。 若是魔人沒有出現(xiàn),杰哈德或許還能把他們的身體找個地方埋下去,或者把他們的靈灰?guī)Щ噩敿獊啠墒撬鎸χ帐幨幍纳蕉矗备颇崂溆驳纳眢w,呼吸著黑暗中冰冷而寂靜的空氣,身體動彈不得。 杰哈德不知道天才魔法師的腦袋里在想什么,也不明白為什么他能如此簡單地做下這個決定,他無法想象,無法接受,無法理解,他們接連死在他的面前,他已經(jīng)快要堅持不下去了。 “……要是那時候,你把我跟他們一起殺了就好了……” 到最后一個字時,杰哈德才反應過來,自己把心里想的話說了出來。他心神一慌,以為必定會被嘲笑,卻沒想那兩人都像沒聽到一樣,好一會兒也沒說話。 “……” 翡涅納暗暗嘆了口氣,他最開始想問的其實是他有沒有記得把領巾收好,考慮到他的心情,沒能狠下心。 現(xiàn)在倒好,若是艾爾妲西亞說這種話,他還可以訓斥她,可這個小鬼跟他非親非故,他哄不了也罵不得,倒不是他有多體貼,他只是覺得他搞不好真的會哭出來。 “杰哈德,你想死嗎?”艾爾妲西亞問。 “我不想……可是,我已經(jīng)不想再看到有人……” “我也是。” “……命運嗎……到底要如何才能……告訴自己這是命運呢……” “如何才能告訴自己這是不可改變的命運,不要不斷懊悔、不要耿耿于懷、不要為此心死呢……” 臉上布滿了溫熱的淚液,杰哈德眼前一片模糊。 科尼說他唯一后悔的就是沒有選擇幻術系,可是杰哈德一件后悔的事情也沒有。他沒有科尼這么隨意任性的念頭,他想不到自己能為什么后悔,他只有不甘,不甘的事情太多,卻沒有一件是他重來一次就可以改變的。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改變不了,他連后悔的權利都沒有。 “我不知道。”艾爾妲西亞纖細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我的記性很差,以前的東西很快就忘掉了,我現(xiàn)在連母親長什么樣都不記得了。” 她的音調在這深夜中平靜得可怕,像靜止的琴弦,沒有一絲顫動。 “正因為太過弱小,只有做好準備直面迎接它才不會被擊潰。所以沒有時間去想傷心的、痛苦的、悲哀的事情。” “只要不去想以前就好了,我是這樣做的。” “……” 杰哈德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聽沒聽明白,他整個人如同行尸走rou,喘息的聲音中時不時帶著哽咽的低泣。 他已經(jīng)筋疲力盡,腿快失去知覺,心中一片迷茫,不知道是什么支撐著他跑下去。 翡涅納聽著他倆的交談,一股郁氣結在心口。 他討厭小孩子,他們剛愎自用,難以溝通,自以為是,無知無畏。他們擅長作繭自縛,把所謂的命運掛在嘴邊,想著想著就會把自己繞進死胡同。 但他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他對杰哈德微妙的厭惡,源自于他某方面跟某個倔強的惡魔實在太像了。這副固執(zhí)糾結的模樣讓他反感,他所表現(xiàn)出的悲觀、消極、絕望讓他厭惡,因為那仿佛讓他看到了未來某一時刻的她,不愉快和危機感隨之而來。 但最令他煩躁的是,他不知道該如何解決。 森林里有一些塔蘭緹亞沿路留下的陷阱,拜它們所賜,翡涅納沒多費精力來清理魔獸。稍微跑遠些時,他才頓了下腳步,把艾爾妲西亞從肩膀上放了下來。她臉色發(fā)青,閉著眼,很久都沒出過聲,他以為她已經(jīng)睡著了。 于是他抱著她的腿,調整了下角度,她的身子一動,把腦袋縮進了他的頸窩里,雙手緊緊環(huán)住了他的脖子。 “醒了?” 艾爾妲西亞在他頸窩里搖了搖頭,頭發(fā)蹭得他有些癢。 不可能是沒醒的意思,大概是沒睡吧,翡涅納想。 “隊長……”她氣若游絲,就像要斷氣了一樣。 “不舒服?”他奔跑的腳步?jīng)]有停止,就算不舒服也沒辦法,他們已經(jīng)不能休息了,他只能盡量把她抱穩(wěn)一些。 翡涅納很少抱人,在此之前也毫無照顧人的經(jīng)驗,連這種抱人的方式都是從塔蘭緹亞那里學來的。而他自身,在學會走路之后,除了會把他抱起來放到樹上或者扔到水里的jiejie,也沒再被任何人抱過,他對要怎樣抱才會讓對方舒適一些完全不得要領。 顯然他對于自己剛剛差點把兩個魔法師顛吐的事情毫無自覺,好在對方是艾爾妲西亞,就算隊長把她頂在頭頂上她也許都不會有怨言,她又一次搖了搖頭。 “怎么了?”終于察覺到她似乎有話想說,翡涅納問道。 “阿賽斯說……我是魔人的……” “哦……”他現(xiàn)在還不太想聽到那個名字,語氣平淡,顯得興趣缺缺。 “……我是不是跟他走,好一些呢……” 她搖擺不定,聲音更加低了下去,幾乎聽不到了。 “你想跟他走?” “我不知道……我怕……” “怕什么?” “如果我是魔人……隊長……會……” 她支支吾吾,也不知是說不出口、還是不知怎么表達。 然而同她不知道翡涅納在想什么一樣,翡涅納也不太清楚她在想什么。他雖然能輕而易舉搞定女性——得益于魅惑之力,卻完全不擅長分析她們彎彎繞繞的心思,尤其這個小惡魔還是他最不擅長的小孩子和女人的混合體。 如果這時候塔蘭在就好了,他跟她的腦波頻率比較相似。 正當他這樣想著,頭頂樹聲沙沙,樹葉紛紛飛落,一個人影從上面跳了下來,落在面前。 “?!” 那精靈跟沒事人一樣拍了拍身上的葉子,抬頭看到臉色陰晴不定的隊長,疑惑地問道:“怎么了?” “……你在這里干嘛?” 塔蘭先他們一步走,理應直接趕去目的地才對,在這里等著他們做什么? “前面有大量魔獸,我擔心你們過不去。” 如果只有隊長一個人自然不用擔心,他帶著兩人的話必然寸步難行。 “沒有別的路?” “是的……”塔蘭緹亞不明白他這么問的意思,沉思了一會兒說:“有一條敵人稍少,但不到我們的傳送陣。” “走那條吧。” “等等……那條不是不到嗎?!”杰哈德問。 翡涅納笑了笑說:“畢竟是預言系的高材生,就信他一回好了。” “……”杰哈德皺眉看了他半晌,小聲道:“……怪人。” “對了,你干嘛跟著我們走?” 翡涅納猛然想起,杰哈德不需要跟他們一起到傳送陣,他可以自己回去啊! “你們不是還沒安全到達嗎?”面對翡涅納不敢置信的訝異目光,他好脾氣地說道:“我說過了,我會盡全力援助你們的吧。” “活生生的蠢蛋啊。” “……隨你怎么說。” 想要幫他們的忙還要接受他的白眼,杰哈德賭氣般扔下一句,氣沖沖地閉上了嘴。翡涅納搖了搖頭,沒再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