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整理一下……”

    杰哈德扶著墻壁坐了下來，他極力克制著聲帶的震動，以免泄露出自己搖擺不定的情緒，受他影響，對面的科尼也沒了之前的一派輕松，他看上去心不在焉，魔法陣上的石頭擺得亂七八糟。

    兩個人都有些萎靡頹喪，杰哈德這時候想到了翡涅納。他在心里暗道奇怪，他之前明明一個勁套他的話，怎么現在反而安靜下來了？難道還在擔心艾爾妲西亞？

    “啊——對了！科尼，你們有沒有見過一個精靈？還有一個盲眼魔法師少女，金發，個子小小的，穿著埃彼達……”

    “看樣子你們說完了。”

    ——就在這時，始終一言不發的劍士說了第一句話。

    杰哈德的話被他打斷，他的聲音出現在杰哈德的背后。似乎很久沒有聽到他說話了，杰哈德竟然有種錯覺，覺得他的聲音冰冷得像某種鐵器一樣。

    隨后他發現那并不是錯覺，因為那鐵器正緊緊地貼在他的脖子上，劍刃冰冷的寒氣把脖子凍得發麻，一寸不遠、一寸不近，不用看就知道，只要稍稍一個顫抖它就會劃破他的皮膚。

    “翡……”

    然而杰哈德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他只能看見面對著自己的科尼，科尼表情茫然地抬頭，視線所及之處是自己的背后。他想要扭頭，腦袋剛剛挪動一下就感受到了脖子上的銳痛。

    “呃嗚！翡涅、納……？！”

    翡涅納沒有理會杰哈德的叫喚，他的手穩穩地握著劍，連一絲的震動都沒有。目光從對面的科尼臉上掃過，移到薇的臉上。

    似乎感受到周圍氣氛的變化，薇突然猛地抱住腦袋，大聲哭號起來。

    “嗚——惡魔……惡……復仇……來了……惡魔……嗚嗚嗚！！惡魔——惡魔、殺死……惡魔——”

    但這時誰也沒空把注意力分神到她身上。科尼上下審視著翡涅納，他很快就露出了了然的神色。看著這樣的他，杰哈德又驚又懼，他本來不善于思考，此時腦子里竟隱隱約約有了某個可怕的雛形。

    翡涅納俯視著他們，平靜地說道：“現在說說，你們是怎么逃出來的吧。”

    “原來如此。”科尼毫無危機感地點了點頭，“我還在納悶，惡魔怎么會來救我們呢。”

    “騙過杰哈德就算了，連修格殿下都能騙過，實在沒想到。”

    “她在哪？”

    “翡、翡涅納？！”杰哈德大聲叫道。

    “放開杰哈德就告訴你。”

    翡涅納一笑，“跟傭兵討價還價？”

    “到底、到底是——”但那兩人只顧著對話，根本沒有人回應他。

    “嗯，放心吧，肯定會告訴你的。”科尼爽快地說道：“你看上去不是可以隨便糊弄的對象啊。”

    “沒錯，不過我可不會被魔法師牽著鼻子走。”

    翡涅納視線一轉，聲音壓低，叫道：“薇？過來。”

    僅僅幾個字，處于癲狂狀態的薇的身體好像被控制了一樣，踉蹌著走到了翡涅納身邊。

    不過很快他們就察覺，那不止是身體被控制——薇立刻安靜了下來，臉上帶著滿足而簡單的笑容，像只小貓般乖巧地伏在對方的腳下。科尼噌地站起身，震驚地看著一臉順從的薇。

    “——薇？！”

    翡涅納選擇了杰哈德，是因為其他兩人已經失去了傳送回去的能力，目前對于艾爾妲西亞的身份來說，最近的隱患是他。杰哈德一旦回去事態便無法挽回，所以他得讓他沒辦法傳送。

    科尼看出了他的考量，也看出了翡涅納不打算讓他們幾個活著回去，他明白跟翡涅納硬碰硬行不通，于是想要支開他，找機會讓杰哈德回去。

    對翡涅納來說，薇已經徹底崩壞，他想要獲得的信息只有科尼知道。

    對科尼來說，自己和薇已經沒救了，杰哈德是唯一的希望。

    如果對杰哈德下手，科尼必定會跟他魚死網破，正好有女人在，這實在是再方便不過了，他連手指都不用動一下。

    “杰哈德！這家伙是魔法師嗎？！”

    “不、我不知道——”

    其實他的心思跟他們幾人一樣慌亂。多浪費一分鐘艾爾妲西亞的危險就多一分，他恨不得立刻干掉他們趕過去，但是掌握的信息太少，他只能先鎮定下來，沒錯，鎮定下來……

    “說嗎？”

    “不——除非你……”

    “嗚——嗚啊、呀————！！！！！！”

    翡涅納抬起一只腿，踩上身旁的女性的手臂。他只是稍稍使力，鋼鐵脛甲的重量便足以碾碎她的橈骨。

    在她爆發的尖叫聲中，他沉著臉對科尼說道：“別浪費我的時間。”

    不愧是優等生，科尼說得沒錯，恐懼和動搖是魔法師的大忌。他們rou體能力極弱，精神一旦崩潰，對于能夠控制心靈的人來說，就等于是砧板上的rou了。

    其實他的能力不足以完全控制人的心智，但當被控制者喪失了思考的意志時，普通的暗示就能讓她言聽計從。

    翡涅納看著科尼激憤惶惑的臉，一動也沒動。一手穩穩的握劍架在杰哈德的脖子上，一腳踩著薇的手肘。

    耳邊回響的女性的尖叫聲有些刺耳。他雖然有時會避開與女性戰斗，卻并非不殺女性主義者。

    正因為在他之上有一個長姐，對于女性不可小看這一點，他深有體會。所以如果情況需要，他對女性絲毫不會手軟。

    而科尼也好，杰哈德也好，再怎么天賦異稟，始終還是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學校里的魔法師學徒，要論心理戰術或是骯臟手段，怎么也不可能比得過過了幾年傭兵生活的年長青年。

    可能是沒有想到他會這么殘忍地對待薇、可能是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控制了薇，他們倆全都驚嚇得呆住了。

    科尼率先反應過來。

    “……她已經沒有用了，你用她來威脅我是沒用的。”

    他的身體不知是憤怒的還是害怕的劇烈顫抖，翡涅納倒也沒猶豫，點了點頭，“既然如此，就讓她去死吧。”

    “不——等一等！你是認真的嗎？！不要——薇學姐！！醒一醒！！”

    薇的手臂顏色已經變得青紫，骨節處腫得像個氣球，在聽到對方的吩咐后，她瞳孔渙散地用另一只手拿起了火堆里的木把，像一個失去了意識的傀儡，點燃了自己的衣服。

    但她并不是變成了行尸走rou，即使被控制，她還留有痛感，在身上著火之后，她驚恐地大叫起來。

    翡涅納知道，對杰哈德跟科尼這樣的少年來說，友人尖叫著死在自己面前的沖擊，遠比讓他們自己去死來得大。

    那叫聲像女妖尖厲的嘶嚎，科尼終于忍不住驚慌，他一邊朝薇撲去一邊大叫道：“等等！等等！我告訴你，我告訴你！我告訴你去營地的路線！”

    他并不在意惡魔不惡魔的，惡魔是死是活對現在的他們來說意義不大，他們的首要目的是將消息傳回瑪吉亞，但他們得知了惡魔的身份是不爭的事實。

    他們現在能活著全依賴于對方有想要從他這里得知的信息，他不會天真得以為對方得到了消息還會放過他們……但如果隨便告訴他一條假的路線，不被識破的可能性很小。

    讓對方放過杰哈德是不可能的了，但他沒有傷害杰哈德，說明還有可商量的余地，那么只有……

    “我只會告訴杰哈德，你如果想知道，就讓他帶你去吧。”科尼說。

    一切發生得太快，杰哈德茫然無措。

    拿著劍的翡涅納、倒在地上氣息奄奄的薇學姐、還有神情坦然的科尼。他似乎成為了一切的中心，他左右著一切的動向。

    我能做的只有這些，接下來就靠你自己了。

    ——科尼看向自己的眼神中述說著這樣的話語，那眼中好像裝滿了訣別，杰哈德的腦袋嗡嗡作響，一片空白，如果可以，他真想就這樣暈倒過去。

    他該怎么做？他能怎么做？他的腦袋甚至都沒理清楚前因后果。

    翡涅納要殺科尼？要殺自己？為什么？惡魔？救了科尼和薇？那跟翡涅納要殺他們有什么關系？

    不，他只是不敢去想，不愿去想……

    脖子上的血凝固了，傷口并不嚴重，失血也不怎么多。他的臉上布滿不可置信，低頭望著自己放在身前的手，他不明白為什么科尼會覺得熱，明明冷風刺骨，他整個人被凍得戰戰兢兢。

    翡涅納同意了，他看出這是對方的底線。

    他的習慣是斬草除根，但目前更重要的是艾爾妲西亞的生命安全。在確保她活著之后，才能擔心身份暴露的問題。

    科尼念了幾句咒文，抓起杰哈德的手。隨著越來越多影像一樣的記憶涌向腦海，杰哈德的臉色慢慢產生變化，直到結束之時，他的臉上仍然殘留著無法接受的復雜情緒。

    “……艾爾妲西亞……”

    他不由自主地低低地叫了聲她的名字，翡涅納瞟了他一眼。

    “可惜我們的魔法師不在，不然他應該有很多種辦法讓你們不用死。”

    “不過我是保守派。”

    比起用魔法讓對方失憶，他更加喜歡讓對方成為尸體、把他的靈魂封在罐子里、扔到魔族領地的霧海里的穩妥做法。

    他一邊說著，一邊掉轉劍鋒，打算給科尼一個痛快。然而，這時候科尼的身體猛地震了一下。

    “糟糕……剛剛鷹眼術中斷了……”他好像看到了什么東西，眼睛睜得老大，焦距卻不在視線之內。

    “不對勁……快逃、靠近了……太近了……來了！”

    “科尼？！”

    預言系的魔法師有在休息的時候用法術監視周圍動向的習慣，科尼的鷹眼術只有剛剛那一會兒間斷，不知是碰巧、還是對方看準了這個空檔，等他一結束施法就感覺到，有什么東西侵入了。

    “杰哈德……”快跑！

    他叫不出聲。

    壓抑的氣息逼近。

    好似黑云壓境、群山蓋頂，一絲喘息的空隙都沒有、讓人毫無抵抗的余地。

    陰森森的寒意席卷了整片大地，那是安靜的狂風暴雨，沒有任何銅墻鐵壁能夠抵御它的侵襲，它一聲不響地帶著要把這世界壓塌的氣勢，擠得他的心臟連跳動都萬分艱難。

    如果不是周圍寂若死灰，一定聽不到那聲音。

    非常輕的腳步聲，輕得像樹葉落到地上的聲音。

    瘦小的身軀包裹在烏黑的長袍里，漂亮干凈的長發披散在身前，好像發著光似的。臉頰埋在金發之間，看上去小巧玲瓏、弱不禁風。

    杰哈德背對著她，看不到，他似乎有很多話想問，卻只能用驚疑的眼神向科尼示意。然而科尼連余光也沒有從她的臉上挪開過。

    她一步一步走過來，停在了薇的身旁。

    很奇妙的，薇在看見她之后，有一刻恢復了清明。科尼只看見薇的肩膀痙攣般地動了兩下，似乎很想抬起手來，但顯然那位惡魔沒有給她這樣的余裕。

    她單膝半蹲在趴在地上的薇的面前，直視著她的雙眼。薇終于可以在這一刻毫無顧忌地對她展示出自己的憎惡，那種情感即使渾身上下、連控制著表情的臉部肌rou都沒有一個地方能動，卻能通過眼神深刻地表現出來。

    然而對方毫無感情、毫無波動，透明的眼珠里反射出薇的映像，像清澈的水面將她的樣子映得一清二楚。那張擁有著不屬于這世上的美貌的、令人心驚的臉上，一絲表情的弧度都沒有，完美得像一具雕像。

    只是看著就讓人渾身發寒——那樣的她，就好像真正的惡魔一樣。

    她張開嘴。不輕不重、不冷不熱，平淡得沒有起伏的聲音出現在所有人的耳畔。

    “這并不是因為被背叛而感到的憤怒，也不是因為被欺騙而感到的恥辱。”

    她居高臨下地看著薇的臉，抽出了短劍，對著她的后頸。

    “是對即將要了斷面前的這條生命的自己，而感到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