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解惑
雨水仍從天幕上斷斷續續往下落著,這一場雨從最初的聲勢浩大,到現在只剩下了綿延疏落的一層。雨聲淅淅瀝瀝,幽咽悲切,仿佛有誰在耳邊碎碎低語,又似在暗夜里泣不成聲。 柳書意被這場雨困在陰森詭譎的夢境里,直到被一陣悠遠沉靜的鐘聲喚醒。 她睜開雙眼,晨光稀薄,一室微明,混雜著雨氣的涼風從窗縫兒里鉆進來,帶來一股草木微苦的濕潤氣息。身下的床榻上只鋪了薄薄一層棉褥子,歷經一夜風雨,跟棺材板兒似的冰涼冷硬。 柳書意又想起了昨夜的夢境。 幽暗的喜堂,翻卷的紗帳,奢華的棺槨,血紅的嫁衣,一切清晰在目,不似做夢,到像是真實存在。 她安靜平躺著,耳中聽得那一聲聲鎮人心魂的晨鐘,忽然就憶起了閑云的話: “或許,二者皆為真實呢?” 她猛的坐了起來,翻身下床,撈起床頭疊好的外衫披上,撐開傘出了門。 蓮歌一手打著傘,一手提了壺熱水正往禪房走,見柳書意像陣涼風似的掠了過去,不由急道:“小姐!您還沒梳頭呢!” 鐘樓上,閑云不緊不慢的撞完了一百零八下晨鐘。 大鐘古樸陳舊,爬滿青苔,無數細密的裂紋沿著鑄刻的符文蜿蜒散開,若仔細看,能看出它與那些定魂鈴乃是用同種材質鑄成。 閑云像安撫一位老朋友一般摩挲了一下大鐘,又轉過身朝著天邊烏云里那一線光明念了聲佛號,然后低下頭,看向了樓下站著的柳書意。 柳書意一身素白長裙,肩頭披著青綠縐紗罩衫,長發如墨,瀑布一般垂于身后,手里擎了把枯荷色油紙傘,正微傾了傘面,仰頭看著他。 閑云雙手合十向她行了一禮,抬步往樓下走。 看見閑云下了鐘樓,柳書意踏著被雨水浸潤的石路迎了上去。 “閑云大師。”她欠了欠身子。 閑云淺笑道:“柳施主,昨日歇息的可好?” “大師,我昨夜做了個夢,”柳書意仔細打量著閑云的眉眼,與夢中分毫不差,歲月仿佛未在他臉上留下任何痕跡,“書意心有疑慮,想請大師幫忙解惑。” “阿彌陀佛,貧僧不會解夢。” “大師會算命,卻不會解夢?”柳書意聞言微訝。 “命為真,夢為假,貧僧能看到真,卻解不了假。” “但昨日,大師明明說夢境也可為真。” “此言反矣。既為真者,那自然就不是夢了,”閑云微微一笑,“只是世人多惘,常將真相誤作夢境而已。” 柳書意心頭不由一震,她雖已有些猜測,但從閑云口中得到證實,還是有些難以置信。起初她以為前世為真今生為夢,后來又以為今生為真昨夜為夢,但如果二者皆為真實,她的的確確魂歸前世了呢? 想起夢中瘋魔癲狂的明夜,柳書意一時說不出是何種滋味,沉默片刻,道:“大師可知世間有使逝者復生之法?” 閑云捻了捻手里的回紋佛珠,道:“貧僧的確曾聽聞有此異法,但這種逆天之舉,往往需要施法者付出極高的代價。” “何種代價?” “比如——”閑云微瞇了雙眸,“死后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柳書意手里的傘就是一斜。 “那如果……術法失敗,還需要付出這些代價么?好比說逝者身體復生,魂魄卻沒有歸來?” “此法需要奪取別人的氣運,十分陰損,不管成功與否,一旦施展就代表契成。至于柳施主所說身體復生卻未魂歸,說明此術已成,只是那人的魂魄許是被別的東西絆住了,無法回轉。” 柳書意向來聰慧,立刻便明白了其中的關鍵——那個定魂鈴。她不露痕跡的瞥了閑云一眼,此人在這件事中又做了多少手腳? 夢中明夜曾提到三個祭品,其中,裴落青與沈墨書都得到過閑云贈予的定魂鈴,裴落青說過,有此鈴者,可柳暗花明,絕處逢生,想來是閑云想借著此鈴和明夜的手使他們死后重生。 只是偏偏裴落青將定魂鈴送給了她,最后明夜的法術成是成了,絕處逢生的卻是她和沈墨書的魂魄——沒錯,在聽到閑云提起沈墨書的名字時,柳書意幾乎立刻就確定了那謫仙一般的男子的身份,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也就只有京中第一美男子之稱的沈墨書才會擁有那樣的姿容。 她對他如刀言辭的惱怒也一瞬間消退了許多,只因柳書意其實一直是敬仰沈墨書的。 不是因為他的容貌,而是因為他的才學和膽識。 前世里,沈墨書于太子遇刺一案中殘了左臂,無法再出入仕途,但并未因此消沉落寞,而是選擇四處游歷廣收學生,不但不收取一文束修,還拿出身家資助寒門學子,又寫了許多百姓民生相關的文章,針砭時弊,入木三分。 后來山河傾覆,他向燕國俯首稱臣,卻沒有被高官厚祿榮華富貴迷住雙眼,一邊救助被欺辱的陳國百姓,一邊暗中布局意圖復國,并為此最終賠上了自己的性命。 明夜曾笑他螳臂擋車不自量力,但對于這樣的人物,柳書意是厭惡不起來的。 仔細想來,沈墨書與裴落青一文一武,皆是人中龍鳳,若是此二人重生,面對燕國鐵騎想必更有把握扭轉乾坤,只是這一時的陰差陽錯,讓她這個百無一用的弱女子搶走了機會。 柳書意抬起眼眸,望著閑云道:“大師好一番安排,只可惜白費了。” 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閑云卻聽懂了,他勾起唇角輕輕一笑:“上天既做此安排,也許自有其用意,柳施主倒也不必妄自菲薄。” 二人話未說透,卻有了一種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默契,柳書意立時覺得閑云親近起來,說話也不再避諱:“大師,我還有一問。” “你問。” “若有一人重回幼年,做出與前世全然不同的選擇和舉動,將人生走出了別的樣子,那她前世所經歷的一切是否還會存在?” 閑云有些驚訝于柳書意的敏銳,他將佛珠攏在手心合十道:“逝者如斯夫,不會回頭。若有人重新踏入同一條河川,那也許只是河道上開辟出的另一條支流罷了。” “原來大師所謂的二者皆為真是這個意思……”雖已有了些預感,但柳書意仍覺得一股難耐的苦澀涌上了心頭。 在屬于她的那段人生里,父親終究是死了,弟弟們也死了,裴落青也死了,即便她在這方世界里重來一次,他們也活不過來了。 閑云見柳書意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有些后悔自己的直白,伸手將柳書意手中幾欲傾倒的油紙傘扶正,道:“換了一方世界,他們就不再是他們了嗎?與其沉湎過去,不如好好經營此生。” “可是就算此生善了,前世受到苦難的人也不會得到絲毫補償。” 閑云輕嘆了口氣:“難道你回去前世,逝去的人們就能得到補償了么?” 柳書意怔住,沉默許久,終于緩緩點了點頭:“是我著相了……多謝大師,今日一番對話,解我心中許多困惑。” 前世已無力更改,但至少這一世里,她拼盡一條命也要護得他們周全,至于明夜……柳書意抬手撫上自己心口,感受著里面的勃勃生機,雖感謝他的一番付出,但自己終究是不能回應他了。 閑云見她眉宇間終于散去了那股縈繞不去的迷惘悵然,不由微笑道:“貧僧送柳施主回禪房吧。” 柳書意回過神,道了聲謝:“有勞大師了。”又見閑云站在雨里,便把手中的油紙傘往他頭上遞了一遞。 閑云雙手合十道:“多謝柳施主,其實貧僧并不需要此物。”話雖如此,卻也沒有避開柳書意的好意。 柳書意想起他在夢里用的那招避水奇術,了然的點點頭,但也并未收回手,師者傳道授業解惑,她現在對閑云是尊重的,是以并不吝于表達自己的謝意。 二人并排往回走,柳書意忽又想起一事,問道:“閑云大師,你可聽過云起這個名字?” 閑云意味深長一笑:“這個,柳施主不妨去問問裴將軍。” 正說起此人,柳書意就在禪房門口看見了裴落青的背影。 他負手站在蒙蒙細雨中,季辰在旁邊打著傘,蓮歌跟個小鵪鶉似的,明明害怕的發抖,還張開雙手攆人:“都跟你們說了小姐現在不方便,你們先離開啦!” 聽見身后傳來雨水落在紙傘上的沙沙聲,裴落青轉過頭,但只看了一眼又立刻轉了回去,還按住季辰的肩膀不準他回頭看。 “抱歉,是裴某唐突了。”裴落青沉了聲音,有些不自然的道。 柳書意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現在還穿著寢衣,衣衫不整,頭發未梳,就這么出現在了外男面前,而且,而且剛才還這副樣子和閑云說了好半晌的話…… 饒是閱歷豐富如她,也忍不住紅了臉,悶悶應了一聲:“我先去換衣。”然后拉緊肩上的外衫快步回了屋。 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裴落青視力極好,仍是清楚的看見了柳書意微微敞開的衣襟里,那一片雪白的膚光和一抹鵝黃的肚兜。 他掩飾般的輕咳了一聲,看向閑云:“一大早的,你不要打擾柳小姐。” 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