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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姻緣。這出的薛平貴歸武生或武小生應工,唱念做打齊全,本是天青拿手好戲,此次卻忽然回了不想唱,難怪崔福水意外。 “富貴貧賤天注定,豈知由天不由人……” 天青不想唱這出戲。字字音音,都觸動他心事。但是,梨園規矩,只要自己會唱的戲,開出單子,呈給班社,之后號了你的活兒,就不能無故回戲。所以,到了兒來,也只好還是接了。簡直就像人生一樣,無論喜不喜歡,稱不稱意,只要你活著,就得打起精神過下去。 “頭戴金盔一點紅,身穿鎧甲響玲瓏。紅紗洞降烈火馬,唐王駕前立大功!” 扎一身白靠的薛平貴,威武,雄壯,神光凜凜,卻困頓寒窯,長久不能出頭。王寶釧以相府千金之身,拋家業舍父母與他成婚,他卻不能給她一個安定的生活,心頭的掙扎,誰人知曉?好歹因降服紅鬃烈馬而立功受封,卻又被王寶釧的爹爹使了個壞,貶為馬前先行,即將奔赴戰場。深愛的夫妻,就此長別,此后不知是否還有相見之日……臺上臺下都知道,此后的相見,在足足十八年之后,而且,團圓了僅有十八天,王寶釧就重病身死了呀。 喜成社的當家青衣,名旦莊赤蓉去王寶釧,銀釘頭面,青褶子,裊裊婷婷,唱得七情上面。夫妻二人,分別在即,執手相看淚眼,對唱快板: “送夫送到西河岸,” “叫人難舍又難分。” “空中降下無情劍, “斬斷夫妻兩離分。” “流淚眼觀流淚眼,” “斷腸人送斷腸人。” “王寶釧舍不得薛平貴,” “薛平貴難舍妻寶釧。” 天青眼前,幻化的全是櫻草帶淚的小臉。他的心又一陣陣絞痛起來,仿若有一把利刃亂捅……一個人若是時時都有這樣的幻覺,會不會就此真的心碎而死?他的心思紛亂,忽然之間,腦海中一片空白…… “夫妻們分別難得見——” 天青停住了。他盯著莊赤蓉的臉,忘記了接下來的詞。 莊赤蓉驚詫地仰視著他。只剩最后一句了,“實實難舍夫妻情”,早就唱得爛熟的一出戲,怎么會詞不拱嘴呢?天青練戲之勤謹,眾所周知,從來沒出過這樣岔子。眼下的他,直勾勾盯著莊赤蓉,眼神空洞,散亂,硬是一個字都未出,滿臺鑼鼓絲竹無所適從,頓時冷場在那里。 臺下看客可不是好惹的,“嗵”地就是一片倒好兒。 天青自掛牌成角兒,足足四年,頭一個倒好兒。 下得臺來,師父白喜祥已站在下場門后。天青滿頭流汗,迎上前去: “師父,我……” 話音未落,“呯”地一聲巨響,白喜祥一掌抽在天青臉上,打得他一個踉蹌。白喜祥性情和善,平素教戲都不打人,如此當眾動手,后臺眾人都驚得呆在當地。 天青跪下了。 “師父,我錯了,我對不住您!” 竹青和玄青上來,慌張地扶住師父,個個都不敢吭聲。白喜祥一手按在心口,喘了幾口氣,伸手指著天青的臉: “你對不住你自己!下去,跪祖師爺,問問自己,以后該怎么唱戲!”…… 廣盛樓后臺門外,小樓梯邊上,有個柜房,里面供著梨園行的祖師爺。祖師爺的神像,端坐在墻上佛龕里,被四對八尊身披鎧甲的外族武士拱衛著,白臉,黑髯,頭戴紗帽,身穿黃蟒,眉目祥和,注視著身前的長明香火。梨園行尊師重祖,那是天下聞名,伶人到后臺唱戲,出來進去都要拜拜他。 夜已深了,小小柜房一片寂靜,月光依稀地透過窗格子上的竹紙照進來。房間里只有天青一個人,跪在佛龕下,靜靜地低著頭。 從小跟師父學戲,耳濡目染,聽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戲比天大”。不能無故回戲,不能誤戲,無論什么情況,不能敷衍了戲。忘一句詞,在外人看來,可能只是一件小事,可是對每個伶人來說,都是當得一番責罰的大事。而且,天青知道,師父打他,不僅是為了忘一句詞,而是為了他最近這顆混亂恍惚的心。 失去櫻草,讓他生平第一次,對戲的信念有了動搖。戲,給他帶來了什么?有歡樂,也有痛苦,有名譽,也有屈辱。他最愛的那個人,竟因為他最愛的這件事,而終不能陪伴在他的身邊…… 但是,戲有什么錯,戲子有什么錯? 苦心學藝,癡心獻藝,血汗功夫練就絕藝,讓你哭,讓你笑,讓座上歡呼喝彩涌心潮,戲給人間帶來無盡的華麗與精彩,無盡的感動與享受,這一切,是一個戲子用他近乎虔誠的心血換來。 戲子沒有錯。 是世人不公道的眼光之錯。 做人,得為著自己的信念活著,不能因為旁人一個鄙視的眼神,就抹殺了自己的本心! 六歲開始學戲,至今已經足足十三年,戲,是天青的安身立命之本。生命中能有一樣東西,讓你付出十三年去投入他,陪伴他,懂他,愛他,無論他是人,還是一樣事物,都是莫大幸福,值得畢生珍惜。師父說得沒錯,這樣消沉下去,丟了人,荒了戲,前半生的傾情投入,至此一無所有,對不住的不僅是師父,祖師爺,更對不住自己一顆男兒心。縱使別人看不起戲子,也要自己看得起自己,人立身于天地之間,靠的是品格,是志向,是功夫,不是別人的眼光和言語! 月亮靜靜地移動著,照在佛龕下的白墻上,墻角的砌末箱上,屋子中間的桌椅上,照在天青的臉上。這張十九歲的年輕面孔,依然帶著一絲哀傷,但是更有著一份純樸的,誠摯的,堅忍不移的神情。 用心唱戲吧,靳天青,你的世界,只剩了戲臺。 已經沒有了櫻草,不能再……沒有了戲! ☆、第十三章 射七郎 臘月過去了。 這是天青十九年人生中,最難熬的一個臘月。 他不知道櫻草過門是在哪一天,也無從打聽,沒法打聽,他只能一天天數著日子:臘月初一,臘月初二,臘月初三……過臘八了,小年了,封箱了,過年了。時光如箭,一去難回,就這樣從他身邊飛掠而過,不知道在哪一刻,已經永遠地失去了櫻草。她嫁去了天津的哪里,到底嫁給了一個什么樣的人,怎么嫁的,穿起嫁衣的她,會是什么模樣?那一幕他以前常常想象,心里頭又是忐忑,又是甜蜜,是他最向往,最期待的模樣,現在,卻成了一點都不能觸碰的,能如刀子一般扎人的幻像。 他只能練功,唱戲,拼命地苦練,拼命地唱,硬生生將自己陷溺在戲的海洋,不去思量其它的一切事。功夫是從不負人的,練一天,就有一天的進境,他的戲唱得越來越精,工架越來越英武,大氣,法度森嚴,每一出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