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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卻無暇顧及,只來得及緊緊扣住殘墻邊緣。 而就在這場飛沙走石和衣袂翻卷的獵獵聲中,阿良忽然攥了攥雙手,澀聲道:“夠了。” 不像是訓斥,也不是全然的命令,但諦聽的怒吼卻戛然而止。 聲音雖止,變化卻未停,小巧的白色身影劇烈地顫抖起來,隨著身軀的抖動,它的頭顱、脖頸、四肢全都開始飛快地變大變長,就連頸間柔軟的白色鬃毛也粗硬了數倍,如同一張細密的針毯。 等到一切平息,諦聽已經恢復了千萬年前的模樣,雖不猙獰,卻也威勢懾人。 恢復了舊形貌的諦聽緩緩向阿良走回來,用烏黑的雙眼深深尚未來得及重新入主神宮的主人片刻,又略微退后了少許,俯下身,將頭顱如浮雕所示那般恭敬地垂下,若即若離地貼在他腳邊。少年下意識退了一步,秀致的眉宇微微攏起,一向清透的眼中似有難以盡述的迷惘與猶豫,良久,他終于試探著抬起一只手,撫向諦聽頭頂。 煞氣凜然的巨獸立刻溫順地伏低身體,任主人的手指抓住它長長的鬃毛。 阿良感受到了這種與生俱來的順從與仰慕,不禁慢慢蜷起手指,撫摸的動作越來越緩,面色也越來越沉重,待到手上的動作終于停下時,他抬起頭,自言自語般說道:“我有時會懷疑自己到底是誰。” 姜云舒嘴唇微抿,對他接下來要說的事情若有所感。 他頓了頓,眼中流露出懷念之意:“這里的一切我都記得——我記得中庭這里鋪滿了平整的白石,光可鑒人,每天都會有人將石縫中新生的草葉和苔蘚清除干凈,兩側的燈火每到入夜便會燃起,雪色一樣的燈光與星光一起灑在地面,如同落入鏡中,讓人分不清天上地下,而被光暈籠罩的白玉雕欄晶瑩潤澤,環繞著每一座宮室樓閣……還有下雨時,黛青的瓦和黑云像是融為了一體,沉重的黑色仿佛要順著屋檐流淌到白石地面上,但真正落下來的卻只有冰冷而剔透的雨水,而我,就坐在這間廡殿之中,望著殿外厚重的雨幕,還有階下侍者與鬼差往來川流不息……” 隨著他說出的每一句話,被他提到的景物便悄然發生變化,碎裂的石板上裂痕倏然消弭、再度恢復平整,散落的碎石騰空而起,將折斷的的燈柱重新接上,燈上盤龍栩栩如生,堆積滿庭的瓦礫在一夕之間消失不見,而原本被它們占據之處,高聳而肅穆的宮殿重見天日…… 姜萚不自覺地站直了身體,他手扶的墻面本已飽經滄桑、被風霜剝蝕得斑駁不堪,可此時卻悄然變得光潔如新,抬頭望去,重檐角下,一串似是玄鐵所鑄的風鈴也不再銹蝕,隨著乍起乍落的微風沉沉作響,低回的聲音冰冷地回蕩在蒼穹之下。 阿良這時說道:“可我又知道,我并不是那個人。我應該再尋常不過,沒有萬貫家資,更從未覬覦過滔天權勢,無論是性情天資還是生平所見、所歷之事都乏善可陳,就連我的家人……我的父親清正卻迂腐,母親賢惠但見識淺薄,他們珍愛我,甚至不惜犧牲自己,可這也如同世上許多父母愛護子女一樣,沒有絲毫獨特之處。若說我的一生之中有什么特別的,大概就唯有那場突如其來的災難……大地被從中間割裂,我們奉為神明的巨大欒樹散發出臭不可聞的瘴氣,整個欒枝縣、我自幼生活的房屋院落在一轉眼之間就被一分為二,生生撕扯成了拼湊不起來的廢墟,我的父母為了保護我而落入地裂,死在了妖物的爪牙之下,而我也……”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姜云舒忽然想起多年前她曾在地裂邊遠遠見過的半爿殘城,還有初見時,他曾心心念念重入輪回——原來自始至終他所祈求的也不過只是一方未被災難和戰亂荼毒的家園和血脈相連的親人罷了。 可惜如今…… 大殿沉重的殿門轟然開啟。 塵封而古老的氣息撲面而來,擾亂了姜云舒凌亂的思緒,只見許多身著陰氣凝成的侍人與持笏板著玄袍的官吏魚貫而出,每一個人皆是五官模糊,如同一個個行走在白日里的影子。 然而即便看不出五官,卻依然讓人感受到他們心中的肅然與虔誠,不知過了多久,數以千百計的影子終于全都走了出來,如同聽到了無聲的號令,他們的動作齊齊一頓,而后向著中庭的方向深深伏拜下去。 阿良默然不語。 許久許久,他低低嘆了口氣,扶著諦聽,往前走了一步。 重生的幽影們紛紛向后退開,在正中讓出了一條筆直的通路。 阿良卻又忽然駐足,他望著面前雄偉的宮室,并未回頭:“我的名字是謝瑯。” “……”姜云舒微怔。 并不等人回答,語聲落下的同時,他臉上殘留的羞澀與迷惘漸漸褪去,一種與這副少年的面孔所不相襯、卻又仿佛是與生俱來的寧靜與漠然開始從他的神魂深處滲透出來。 姜云舒便明白,那個剛剛回憶起生前最為珍重的一切的,叫做謝瑯的少年,已經不在了。 她嘴唇微翕,想要說些什么,可看著冥君平靜的背影,又覺得無論說什么都不再有意義,她便只將“謝瑯”兩個字在舌尖轉了一圈,然后深深地咽了回去。 連接廡殿與中庭的石階終有盡頭,在千百人的目視之下,冥君終于走完了這段短暫卻又無比漫長的路程,他抬起頭,對著雄渾的大殿深吸一口氣,而后轉回身來。 就在這一刻,粗布白衫化作了肅穆的玄色王袍,朱纓垂下,仍顯青澀的面容也模糊在了十二旒之后,年輕的冥君緩緩平抬手臂,無形的力量從他手下流瀉而出,四下伏拜之幽影身上全都爆發出了層耀眼的白光,這光卻不曾融化掉朦朧的影子,反而讓他們看起來更加真實,當白光散去之時,一副副容貌與身姿從陰影的遮蔽下顯露出來,男女老少各不相同,卻無一例外地帶著肅殺而悲愴的氣息。 冥君低下頭,俯視著腳下,漠然道:“天下萬載戰亂,當止于今朝。” 他沒有說如何做,也不曾分配由誰去做,可庭中伏拜的鬼差陰官們卻似乎聽明白了,除了一眾侍人還留在原地以外,所有人都鄭重再拜一次,便沉默地化作了烏光四下遁去,不過片刻,偌大的中庭已空寂如初。 冥君這才又看向站在階下的幾名故人:“我曾與三皇并肩征討妖邪,親眼見天下伏尸累累,血流漂杵,當時以為再不會有如此慘象,卻不想今日竟又重現。” 他靜靜地凝望著三人:卻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突兀道:“陰陽有別,你們該回去了。” 話音剛落,光潔的白石地面上浮現出了一道渦旋,森涼的水汽從中透出,不過一剎,冷意散去,幾個人憑空出現,神色之中仍帶著茫然。 姜云舒愕然:“師兄,辛夷,沈道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