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稍稍俯身，看著孫秀才的臉慢慢說道：“孫茂，我十六歲嫁入你家，從來秉承女德，不敢有絲毫違背。我自認(rèn)貌陋，你欺辱我，譏刺我，我從不敢有怨言，事事唯你是從。你要趕考，我湊銀子祝你上路；你屢試不中，我好言好語地勸慰你，從不貶低。可你呢，你是怎么待我的？你不止對我頤指氣使，對我爹娘也從無恭敬，連我的體己，也被你揮霍一空，你還要賭，還要鬧，你自己說說，你素日言行，可有一點為人夫、為人婿的模樣？”

    她臉上并無悲憤之色，只平平靜靜說來，眾婦人聽在耳里，卻都覺得心酸，是啊，但凡丈夫有一點稍稍的體貼與溫存，又有哪個女子甘心舍棄自己的家呢？

    沈娘子也在以帕拭淚，她嫁人未久，對這些事自然沒有太多體會，可是她怕，她真是害怕。

    遇人不淑的例子，她聽得太多了，她只盼著不要落到自己身上。

    孫秀才卻毫無悔意，猶自昂然道：“那又如何？你爹娘只有我這么一個女婿，偌大的家私，不給我使，卻還留給誰？你也別不服氣，天底下的女人不都是這么過過來的，怎么獨獨你不甘心？”

    眾婦人都對他怒目而視。

    石氏緩緩道：“你一定不肯和離嗎？”

    孫茂梗著脖子，“當(dāng)然。”

    “那么，你欠的賭資我也不必負(fù)了。隨他們追到家里罷，縱然要殺要砍，我也再不管了，與其這樣僵著，還不如做個寡婦來得快活。”石氏斜眼覷著他，“橫豎當(dāng)了寡婦也能再嫁，你自己想想。若你同意和離呢，我便替你償了賭債，另讓我爹與你一筆銀子，總不至于讓你凍餒而死。你自己想想，是好聚好散呢，還是魚死網(wǎng)破好呢？”

    她說出這一番話，心里其實是有點打鼓的。可是方才診治好后，看著鏡中自己的容顏，正自癡癡惘惘想著，那女子的聲音裊裊傳來，“你這樣好的人才，真要與那個無賴?yán)`一生嗎？”

    石氏的心里當(dāng)時就震了一震。

    那女子言猶在耳，“既不情愿，那就和離吧，人生苦短，何必委屈了自己呢？”

    她的聲音很輕，卻句句都說在人心上。

    和離吧……人生這樣短，為何不勇敢一些？

    石氏橫了橫心，總算拿定了主意。

    她這番話條理清晰，可見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孫秀才見事無可轉(zhuǎn)，只得另裝出一副可憐模樣，牽著她的衣角哀哀說道：“娘子你原宥我吧，我會誠心悔過的，以后我會好好待你，再不去賭，咱們關(guān)上門安安心心過日子，好不好？”

    果然，連這一點也被那女子料中了。男人們平時直來直去，唯有對著枕邊人詭計多端，有許多偽飾。

    石氏冷笑一聲，仍慢慢道：“你，愿是不愿？”

    孫茂臉色大變，半晌，才惱羞成怒道：“隨你罷！”便拂袖而去。

    這便是同意了。

    走出數(shù)步，卻又回轉(zhuǎn)身來，眾人都納罕不已，卻見他低低說道：“賭賬你可別忘了。”

    這才灰溜溜地走了。

    經(jīng)過這一番變故，婦人們都看呆了眼，一個個都在原地傻傻看著，竟不知是該說“恭喜”，還是“節(jié)哀”。

    石氏卻仍氣定神閑，微微一笑，“各位大娘嬸子們，時候不早了，大家也都回去吧。”

    果然呢，連霞光都快散盡了，婦人們這才想起家里丈夫孩子都餓著肚子，于是呼喇喇作鳥獸散。

    石氏回頭看了一眼，青色的簾幕微微被風(fēng)吹起，露出里頭黑色的一角，看不分明。

    這醫(yī)館這樣窄小破敗，卻有一種奇怪的神秘意味，如同神祇。這一切，都是因為里頭那個女孩子吧。

    說起來，那女孩子明明已在這里住了十幾年了，為何身上仿佛有一種陌生的魔力呢，真是罕事。

    石氏搖了搖頭，轉(zhuǎn)身踏步而去。

    她決定往娘家去。

    *

    玉竹拾掇完賬本，才回去伺候自家姑娘。她走到房門前，只見半夏倚在壁上，一副聚精會神模樣，側(cè)耳聽了一聽，里頭仿佛有人說話，便站定了問道：“有客來訪嗎？”

    半夏擺手，“咱們這里哪會有客？”

    她神神秘秘說道：“大概是姑娘在請神呢。”

    玉竹皺眉說道：“什么神神叨叨的？”

    “你別不信，我看就是這樣沒錯。不然怎么咱們跟了姑娘十幾年，都不見她有這般奇術(shù)？一定是得仙人指點，開了靈竅。”

    半夏是個傻丫頭，什么事都容易深信不疑，玉竹讀過書的，卻比她多了份心眼。

    可是她也不敢就進去，不管為什么，里頭的都是主子，而她只是個丫鬟。

    趙尋寧依依不舍地看著鏡中自己的臉。

    烏發(fā)如云，長眉入鬢，雪白的臉上一雙眸子燦若明星，配上那細(xì)長挺直的鼻梁，鮮紅潤澤的嘴，和一個尖尖小小的下巴，真是美不勝收。

    多美好的一張臉啊！

    鏡子里還有另外一張臉，那卻是個男孩子，模樣兒倒也稱得上秀氣，細(xì)看下去卻有幾分古怪——因為他沒有腳。

    他整個人竟是完全浮在空中的。

    趙尋寧卻一點也不害怕，或者說完全不放在眼里。此刻在她的眼中，就只有自己，這副舉世無雙的輪廓。

    男孩子嗤笑道：“都看了多少天了，怎么都看不厭？”

    趙尋寧嫵媚側(cè)首，眼波流轉(zhuǎn)，“你管我？”

    男孩子終究只是男孩子，發(fā)育不夠成熟，再美的女人也無法對其產(chǎn)生誘惑。

    他不為所動，“那石娘子，是你勸她和離的？”

    趙尋寧輕輕“嗯”了一聲，稍稍頷首，順便展露自己纖細(xì)優(yōu)美的頸。

    作者有話要說：

    呼……女主終于出場了~

    第3章 表哥

    男孩子說道：“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婚，你怎么這么不道德？”

    趙尋寧斜眼睨他，“你這么小年紀(jì)，怎么說話老氣橫秋的？”

    男孩子的臉頰圓鼓鼓地像個氣球，讓人忍不住想戳上一戳。

    當(dāng)然這是氣的。

    這個系統(tǒng)的化身居然也有感情，也會生氣。

    他說道，“你年紀(jì)不小了，可是還在扮嫩呢。”

    趙尋寧并未生氣